第53章 第53章
朱静汶返回公园的时候,远远就看见了崔望明的背影,他长得高,坐着也显得高。崔望明没有玩手机,他盯着近处追逐玩闹的小孩,嘴边隐有笑意。
“我们走吧。”朱静汶缓下脚步,与崔望明对上了视线。
“先提前说好,我带你去的早餐店很普通。”崔望明站起来,垂眸看她,“希望你不要有高期待,不然心理落差会很大。”
朱静汶说:“没关系啊,我就喜欢普通的早餐店,有烟火气,很亲切。”
崔望明轻笑道:“我怕你觉得我是本地人,会带你去一些隐藏在深巷里、不为外地人所知的老餐馆。小镇上老店很多,但是味道都差不多,没有什么非吃不可的餐馆。”
“这点,我在来之前就已经知道了。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会有落差感。”
“你为什么会选择这里?”
“我一直都很想去南方小镇生活一段时间。”
“南方小镇也有很多选择。”
朱静汶点头:“确实。但我不想在挑选地点上花费太多的时间,所以看到这个各方面都不错的小镇之后,就定下来了。”
“作为本地人,很想知道各方面都不错的具体含义。”
“实际一点的话。这里的物价水平很低,治安不错,虽然有点落后,但是该有的基础设备都有。而且离旅游城市都挺远的,没有任何商业化的痕迹……反正,哪都挺好的。”朱静汶想到了自己出生和长大的地方,忍不住多说了一些:“我的家乡也差不多,经济水平稍稍比这里发达一些,但是给我的感觉都差不多。没有什么环境污染,生活节奏比较慢,是可以让人缓解焦虑的地方。”
“你做到了吗?”
“什么?”
“缓解焦虑。”
朱静汶想了想,说:“现在还没有完全做到,不过估计也快了。我来到这里才三天,已经有了许多不一样的体验,嗯……我说的不是行动上的体验,是心灵上的体验,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
崔望明看向她,眼里没有困惑:“我能明白。”
朱静汶耸耸肩:“我不确定。”
她不确定崔望明的明白跟她的想法在不在一个频道上面。
“相信我。”崔望明的眼睛仿佛有魔力,朱静汶在里面看到了辽阔,“我真的明白。”
朱静汶笑了:“好,我相信你。”
他们来到了一家早餐店,如崔望明所说,确实非常普通。朱静汶早上都吃得不多,但为了不让崔望明觉得自己敷衍,点了不少的食物。轮到崔望明点的时候,他却说不要了。
朱静汶疑心自己听岔了,问:“什么?”
崔望明说:“你点这么多,应该吃不完吧。”
“你能通过看一个人的外表,看出这个人的食量吗?”
“不能。但你点了一笼小笼包之后,就开始犹豫了。”
“也许我只是在犹豫应该点什么。”
“如果是那样的话,你就不会盯着桌子思考了。不用在乎我的感受,我知道你吃得少,不是因为你不喜欢我推荐的这家店。”
朱静汶觉得有趣:“你是学心理学的吗?”
崔望明诚实地说:“我是音乐专业的。”
完了。朱静汶想,这个男人连所学的专业都是她喜欢的。朱静汶压下内心的波动,问:“你看人都看得这么准?”
“不一定,得看具体的人。有的人的想法跟我的差不多,就容易猜了。”他没有直说,但崔望明就是这么认为的——朱静汶和他是相似的人。
朱静汶突然有了一个疯狂的想法:“我们要不要来交换秘密?”
“交换秘密?”
朱静汶对崔望明的了解欲太深了,她甚至不想采取循序渐进的方式,她想要到崔望明内心深处的世界看看,现在,马上。
“对。你说一件你很少会跟别人说的事,或者是你通常不好意思说出口的想法,同样的,我也会说一件来跟你交换。”朱静汶有些紧张,“我知道这样的做法很奇怪,我们只是刚刚认识的人……如果你不喜欢的话,可以拒绝,我不会介意的。”
“不。”
朱静汶很难说是意料之中还是意料之外,崔望明同意了。
崔望明思考片刻,问:“我先来,是吗?”
“从我的意愿出发,我当然希望你先来。不过,如果你想我先来的话,那也可以。”
崔望明漾出了水纹般的浅笑:“不用了,我先来吧,希望你听完之后,不会觉得我这个人很阴暗。”
“说吧。”朱静汶更好奇了。
过了几秒钟,崔望明说:“我有个不工作的姐姐,她今年三十三岁了。换句话说,我有个年过三十还在啃老的姐姐。”
朱静汶没想到,崔望明一开口就是这样的重磅消息。她表示出了点震惊,却没有说什么,而是等待崔望明往下说。
“虽然只是一件事情,但是这件事情说起来也不短。而且因为这些年来我想了很多,所以我会从很多个角度切入,可能会很乱。你不想听的话,随时打断我就好。”
“没关系,你继续说吧。”朱静汶才不会打断崔望明,这正是她想要了解的内心深处。但崔望明的坦诚也出乎她的意料,她原本以为,崔望明说完自己有一个啃老的姐姐之后,这件事情就算说完了。
朱静汶想,也许崔望明早就想找人说说这件事情了。但是面对亲人,太难开口;面对朋友,也不太好说。而她这个凭空冒出来的陌生人,就成了最佳的倾诉对象。
“她比我大五岁,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的成长就笼罩在了她的成长之下。人类是很会模仿的动物,小孩尤其。在我十岁之前,我姐对我的影响比父母对我的影响还大。但所幸,十五岁之前的她,还勉强算是正常的人。只是脾气比较暴躁,很懒,不爱做家务,对父母通常都是不耐烦的神情。
“小时候的我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甚至没有意识到我姐给我带来的影响。我学着她说话的声调,我跟在她后面,她总是皱着眉说‘你自己做家务’,我也学着她的话,对父母说‘你自己做家务’,我以为那是正确的做法,我理所当然,我理直气壮。当然了,现在我才发现那个时候的我有多么让人讨厌。
“我好像扯远了,这些其实不是重点。没关系是吗?谢谢。但我怕我这样说下去,说到天黑都没说完,所以还是快进一下吧。我姐的成绩不好,我觉得跟她的懒惰有关系,跟她的智商也有关系。虽然这话听起来很欠揍,但确实是实话。我比我姐聪明很多,我说的聪明是天赋层面上的聪明。很多东西我一看就明白,一看就能学会,但是我姐不行,我常常怀疑,她的懒惰是否跟她的愚蠢有关,而她的懒惰是否又加重了她的愚蠢……
“因为成绩不好,所以我姐没有读普通高中,她读完初中之后,就直接读职业高中了。职业高中跟高中一样,只读三年,读完拿到毕业证就可以找工作了。当然,会有部分的人选择继续升学,通过考试进入更高一等的职业技术学校。但我姐完全没有考虑过那个选择,她不是读书的料子,拿到毕业证之后,读书生涯就正式结束了。她入学入晚了一年,从职高毕业之后,她十九岁。
“然后她找了一份工作。工作了几个月之后,她却拿不出钱。一开始,我的父母只是以为她想要自己拿着工资,不想给家用,并不是没钱。对,我姐好像没有离开小镇的念头,她找的工作也在小镇上,虽然我们都不知道是什么工作。她每晚都住在家里,每天中午都会回家吃午饭,也就是一日三餐都在家里解决,她自己不花一分钱。可她不给家里交钱的行为让我觉得很自私,我质问过她,父母将她养得这么大,都已经是工作的人了,每个月给家里交几百块钱很难吗?我姐没说什么,那个时候我跟她的关系已经很疏远了,因为我知道我姐是个很不孝顺的人,而我跟她也没什么共同话题。
“后来,有一天早上十点多的时候,我妈在公园发现了我姐。是的,那个点我姐本应该在某个地方上班,但是她没有,她在公园里面坐着,无所事事,被我妈逮住了。几番逼问之后,我姐才终于承认,她没有工作。但除此之外,她什么也不说。到今天为止,我们都不知道她所说的没有工作,是从来没有工作过,还是工作了一段时间后被辞退了。”
崔望明顿了顿,说:“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可能会有点好笑。你想笑就笑吧,不必忍着。”
朱静汶觉得好奇,一个听起来这么可悲的故事,为什么会好笑呢?她表示洗耳恭听。
崔望明举起水杯,抿了一口,继续说:“那个时候我还在读书,周一到周四都住在学校,所以有些事情也不是特别了解。我只知道,某一个周五我回家的时候,我姐跟我爸妈说她找到了新的工作,她把工作内容和工资说出来了,那个时候我以为我姐‘回头是岸’了,还觉得有些感动。可再过了一周,我回家之后,我妈跟我说,她又在公园看见我姐了。”
朱静汶:“……”
确实有点好笑,但对于这个家庭来说,是更可悲的一件事情。
崔望明的姐姐哪里有回头是岸,她还是在撒谎,她甚至懒得换个地方装模作样,她伤透了家人的心。
崔望明说:“后来,我妈托熟人给我姐找了一份工作,她拉着我姐去上班,一个小时之后,我姐回到了家中。我妈很生气,问她怎么跑回来了,我姐态度很恶劣,说她不会做那些工作,我妈说,不会做就学啊,每个人都是这样过来的,从不会到会。但是我姐就是不愿意再去了。我姐在家赖了几个月之后,我爸妈都看不下去了,跟我姐说,如果她不去工作的话,那就不要吃饭了。我姐没有反思自己的问题,反而觉得过错都在父母身上,然后,她只带上手机,就离家出走了。那天晚上,爸妈在公园找到了她。没错,还是那个公园。”
这回朱静汶笑了,是搞笑的笑,是讽刺的笑,也是无奈的笑。
崔望明的姐姐这是在演闹剧还是喜剧?
“我姐当然跟着爸妈回家了。她继续在家里赖着,再过一段时间,我们全家终于都意识到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我姐不会再去工作了,她铁了心要啃一辈子的老。我不知道她毕业后那几个月是否有工作,就算有吧,她从二十岁到现在,已经在家里赖了十三年了。”
朱静汶觉得不可思议:“不学习,也不工作的话,她这十三年在家里做什么?”
崔望明说:“她会做一些日常家务,除此之外,她就在家里玩手机或者发呆。”
朱静汶小心翼翼地问:“你姐的心理,是不是有一些问题?你们又带她去看过吗?”
崔望明苦笑一声:“我姐连家门都不愿意出,怎么能去看心理医生?而且我的父母和我都已经放弃她了,哪怕她真的有心理问题,那也是她自己作出来的心理问题,怨不得别人。我和她的成长环境那么接近,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跟你长成了截然不同的模样。不从好坏方面评判,但我跟她真的完全不一样。如果你见到我姐,也不会觉得我们是亲生的。”
朱静汶从旁观者的角度看:“假设她毕业后真的工作过一段时间,有没有可能她在工作期间经历了一些不好的事情,所以才不愿意继续去工作?”
“我个人觉得有这种可能性,但是可能性不大。”崔望明说,“我爸妈逼问过我姐很多次,问她到底有没有工作过,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她只是沉默,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愿意说。我姐一直都是一个很奇怪的人,她跟我们家的关系就像是她在我们的屋檐下寄居,仅此而已,她不工作之后,我更难在她身上感受到亲人的感觉。对我来说,她只是一个住在我们家里的、有些讨厌的人。”
“所以,她现在就是在你们家里帮忙做家务?”
“嗯,午饭和晚饭都是她来煮,吃完饭之后也是她来洗碗。但是……”
“但是什么?”
“你听我往下说,就知道她的啃老为什么那么让我厌恶了。”
看来,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朱静汶从崔望明的语调之中,听到了复杂的讯息。
“我姐彻底放弃伪装之后,就心安理得地赖在家里,再也没有出去找过工作,甚至连家门都不怎么出去。她好像没有朋友,我从没见过她跟谁出去玩,或者用微信跟某个人聊天,她仿佛是一个生活在孤岛上的人,那个孤岛就是我家,她只认识我爸妈和我。而我不怎么愿意跟她说话,她跟父母也有代沟,没什么好说的。她每次开口,我都能在她的语调中感受到暴躁,哪怕我妈只是简单地问她一句‘做好饭了吗’,我姐都会用那种极其不耐烦的口吻说‘还在做’。
“我不明白,一个靠三十多岁了还要靠父母养活的人,为什么还可以那么的任性。不仅如此,她的懒惰依旧没有任何的变化。除了一天的两顿饭以及洗碗,其余的家务都是我们我爸妈来做,如果我爸妈都没有空,让我姐去帮忙做一下,我姐就会生气。有的时候,心情好的时候,她会一边唠唠叨叨一边把家务做了,心情不好的时候,她会直接回到房间,关上门,说她不会做那个家务的,要做就自己做,跟她没有关系。”
摊上这么一个姐姐,实在是太惨了,朱静汶看崔望明的眼神多了几分心疼。
可崔望明没有看见,他低着头往下说:“我姐做饭挺难吃的。唔……比学校饭堂的水平还要差一点,她在家做了这么多年的饭,还是分不清火候,炒菜的时候经常炒不熟,我妈经常都要重新再炒一遍她炒的菜,她却觉得没有关系。反正半生的菜也吃不死人,她懒得再炒一遍。她做所有家务只是为了做完,做得好不好都没有关系,你可以说她做得不好,但是你不能让她重做,不然她就会发脾气,将自己锁在房间里,以绝食来抗议。
“有的时候,我们三个人也会被她这种态度弄得很厌烦,谁也不想理会她。我甚至想过,让她就这样饿死好了,一了百了。但她顶多一顿不吃,下一顿她就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那样,重新出现在饭桌上。有的时候我不明白她为什么想要这样活着?没有工作,没有钱,没有一个完全属于她的独立的空间,没有朋友,没有交际,没有爱,多么窒息的生活啊。我想过的,如果我是她,我宁愿死去。可她依旧死皮赖脸地活着,她好像没有正常人的欲望。
“她在家吃一日三餐,爸妈不会给钱她,只有在需要用到必需品的时候,我妈才会帮她买些东西。除此之外,我姐没有任何的消费欲望,她不买漂亮衣服和鞋子,不买护肤品和化妆品,不买手机壳,不买零食和奶茶。我不知道她是否真的完全没有这些欲望,还是只是因为她的欲望打不过她的懒惰,所以她愿意用不去工作来换取什么都买不起的生活,愿意行尸走肉这样活着。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个小时,她都在家里,她没有出门的必要。她把自己困住了,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而她的存在也把我们都困住了,我爸妈不愿意跟亲戚谈论我姐,就好像我不愿意跟朋友谈论她一样。因为她是让人觉得丢脸的、厌恶的存在。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很想找人倾诉,可是话到了嘴边的时候,我一次又一次地忍了下来,这件事让我觉得难以启齿,而且我很清楚,谈论起这件事的时候会非常不愉快。因为我会说很多话,长篇大论,都是负面情绪的输出,我不想让朋友知道,原来我的内心藏了这么多阴暗的东西。刚刚你跟我说交换秘密的时候,我第一件想到的事情就是这件,我本来想简单地说完,但终究没忍住,说了这么多,让你见笑了。我……算了,我还是闭嘴吧,免得你听烦了。”
朱静汶摇了摇头,说:“我没有听烦。我非常能理解你所说的话,如果我是你,总是要面对这样的姐姐,也没有办法不产生阴暗的想法,我觉得这是人之常情。”
“想姐姐死是人之常情吗?”崔望明避开了朱静汶的目光,“这是我在最痛恨她的时候,产生的最阴暗的想法。”
朱静汶问:“你最痛恨她的时候,是什么时候?”
“她将我妈气到进医院的时候。检查结果出来,是早期乳腺癌,医生问我妈是不是经常生气,我妈说是的。医生给我妈做了手术,叮嘱她一定不能经常生气,我妈在医生面前点头了,但我知道,面对着我姐这个脾气这么差的怪物,生不生气不是她能控制的。那个时候我已经好几年没有跟我姐说过话了,为了我妈,我去找了我姐,跟她说,如果她再这样气爸妈,等以后爸妈去世了之后,别指望我会养她,那个时候我把话说得很狠。而她叫我放心,她不会用我的钱,因为爸妈会把遗产都留给她,因为她没有工作,爸妈会怕她真的饿死。我听到她这么说的时候,觉得特别的可笑。她那么有恃无恐,是因为她坚信爸妈不会抛下她不管,因为她知道哪怕她活成了这个鬼样子,爸妈还是爱她。等到……”崔望明不得不停顿了几秒,“等到我妈从医院回来了之后,她收敛了一个星期吧。一周过后,她又恢复了原样,炒菜依旧炒不熟,洗碗依旧洗不干净,‘多余’的家务依旧不做,不耐烦的态度依旧没变……可能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一天晚上做梦的时候,我梦到她死了,从此家里就清静了。”
朱静汶很想伸出手,去摸一摸崔望明的脑袋。
崔望明没有抬起眼睛:“但我知道,她还是得好好活着,不然爸妈会伤心,我不想让爸妈为她伤心。我什么也做不了,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真的很难受,我没法解决,就只能逃避。工作之后,我远远地离开了这座小镇。我想,我不能再被我姐困住了,我要逃离她的阴影,我要做她不做的工作,我要把她浪费掉的时间都抓住,我要加倍努力,我要过上想要的生活。”
不知道为何,朱静汶有点想哭:“我听着你说的话,看着你,仿佛在揽镜自照。”
周围人声喧闹,崔望明与朱静汶目光相撞,世界似乎安静了下来。
很多话堵在喉咙里,争先恐后想要涌出来,朱静汶先移开了目光:“到我说了。”
崔望明说:“好。”
该说什么呢?懦弱的朱高凌,控制欲很强的黄珠盈,不争气的朱敬峰,还是……她的爷爷奶奶?
朱静汶选择将爷爷奶奶的事情说出来,这同样是一个很长的故事,她从没想过,她会将这件事情告诉一个才认识一天的人。
“……中国人那么讲究家和万事兴,甚至把这几个字写成春联,贴在客厅的墙壁上。除了还不懂事的小孩,所有人都知道这句话,但很多人好像都觉得它不重要,他们在努力地破坏家庭和睦。我的爷爷奶奶就是其中的一份子,他们瞧不起我的妈妈,他们讨厌她,针对她,甚至拿刀追着她,在幼小的我面前诋毁她。而我那个时候是那么的不懂事,居然还经常往他们的家里跑。很多年后的今天,我回想起当时的行为,我依旧觉得恶心。恶心他们,也恶心自己。而且我还一直怀着愧疚之感,我觉得我背叛了我的妈妈,在很长的一段时间你,我隐瞒她,欺骗她,站在了我的爷爷奶奶那一边,站在了她的对立面。但我什么也不敢说,我至今还欠她一句对不起。”
朱静汶在陈述的时候如同崔望明那样,将头低下来,她可以在这个人面前说出这件事情,却无法在谈论此事的时候直视他的眼睛,这是他们共同的懦弱之处。
“我跟你一样,也有过非常阴暗的想法。我希望他们能早点死,可是另一方面,我又在担心我的爸爸。我爸爸是个非常孝顺的人,他应该知道爷爷奶奶做的那些事情,但他不会为了我妈去对抗爷爷奶奶。他很爱爷爷奶奶,如果爷爷奶奶死了,他一定会很伤心的。我不想让妈妈伤心,我也不想让爸爸伤心,所以我有的时候希望爷爷奶奶快点死,有的时候又希望他们能够长寿一点。我好像一个站在岔路上的人,左顾右盼,左右为难。走哪里都不对,走哪里都会刺伤我自己。
“这件事对我的影响,无疑是非常大的。因为爷爷奶奶,爸爸妈妈总是吵架,每次他们吵架的时候,我都会很害怕,我害怕我的家庭会分崩离析,害怕爱我的两个人会各奔东西。我越害怕,越恨爷爷奶奶,可当我的思想成熟一些的时候,我才慢慢察觉到,爷爷奶奶只是直接原因,或者说是导火索。如果没有爷爷奶奶,他们大概率也会因为别的事情而吵架,就像这个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的夫妇一样,在争吵中小心地维系着一个家庭,在争吵中粗糙地养大一两个孩子。
“好吧,我也扯远了。回到爷爷奶奶的事情上面,其实我已经说得差不多了。哦,还有一件事没说,爷爷奶奶重男轻女,几乎是让堂哥在溺爱中成长起来的,但堂哥一点也不感念他们的好。堂哥现在在p市工作,我爸说他的工作挺赚钱的,但是他从来没有给过爷爷奶奶一分钱,仿佛将他养大的人不是爷爷奶奶那样。”
朱静汶堂哥没有感恩之心的这一点,跟崔望明的姐姐还挺像的。
崔望明问:“你的堂哥是由爷爷奶奶养大的,那他的父母?”
朱静汶说:“这又是另外一件事情了。他的父母离异了,都不想要他,所以将他扔给了爷爷奶奶来照顾。嗯……他的妈妈有赌瘾,总是欠钱,欠的钱也是爷爷奶奶还的,为了我的堂哥。你看,一样是亲人,我妈遭受的待遇和那个女人多不一样啊。抱歉,我只能称呼她为那个女人,因为我对她的印象很差。有的时候我在想,如果先出生的是我的弟弟,那么也许爷爷奶奶就不会那么讨厌我妈。因为先出生的是我,他们觉得妈妈没给他们带来一个孙子,所以他们增加了几分对妈妈的恨。”
“可是,听你的描述,小的时候,你的爷爷奶奶挺喜欢你的。”
“这点我也想过,原因可能是有两个,一是小时候的我天真无邪,啊,说这样的话真有点不好意思,但差不多是这样,所以他们喜欢我。二来,他们重男轻女应该是相对层面上,而不是绝对意义上的。举个例子,在我和我堂哥面前,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偏向堂哥,但是如果没有堂哥的话,他们还是愿意喜欢我这个孙女的。你明白吗?”
“明白。”
“在你弟弟出生之后,这种情况没有任何的改变吗?”
“在我弟弟出生之前,妈妈跟爸爸就搬了出来,妈妈再也没有去看过爷爷奶奶。所以,关系是没有任何改变的。爷爷奶奶倒是很想看看弟弟,但是妈妈把他藏得很严实,从不让爸爸有机会得手,意思就是,从不让爸爸有机会将弟弟抱到爷爷奶奶的家中。我成长的环境确实很复杂,一时半会说不完。”
“没关系,可以慢慢说。”崔望明看了眼手表,问:“你等会有别的安排吗?”
“没有。我现在是闲人一个。”
“我也没有。”崔望明提议道:“快到午饭时间了,要不要换个地方,我们继续聊?”
朱静汶这才意识到,她和崔望明已经聊了几个小时了,她觉得很神奇,自己居然能跟一个陌生人聊这么久,而且话题都这么的深入。她的内心涌起了一阵奇特的感受,这种感受让她有了一股冲动,使她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当然。”
当然要继续。
就算她和崔望明不能发生什么,但能聊这么一场酣畅淋漓的天,也算不枉来这小镇一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