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阴尸村（七）复兴
十年前，有人因贪欲而取走龙的心头鳞，那是力量的根源，是传承的记忆，是保护心最坚硬的鳞片，失了它的龙濒临死亡。
那时他的心头血滴落在离此不远的地里，极阳生极阴，赋予了阴尸成形的能力。
当年龙回到暗暝山，在即将殒落之时，我与他立下誓约，他将他的名托付与我，从此我们的灵合为一体，我既是龙，龙也是我。
我收回阴尸的生气，乃是因为这些原本便属于我。
可笑那老人阴尸觊觎我体内的本源力量，反使龙灵苏醒，我也因此忆起往事。
天有天道，它既教我如今才复苏，必定有其道理。
而首先，我必须收回心头血的力量。
我能感觉到现今的肉身正在崩坏，最多存活不过半日。
复仇的怒火仍在心中燃烧，我必须在消失殆尽前解决这一切。那片心头鳞既是力量根源，也是亿万年的记忆，失去了它，我无法想起被剜下鳞片前的事。
但是我还记得那痛楚，也永远不曾忘却那借由我信任，窃取鳞片之人的样貌。
──他是龙家的长子，龙宗然。
阴尸尘归尘，土归土。论一切因果，我是造就麦林村事件的因，今日由我来终结，也算是圆满了。
我来到当年被剜下龙鳞的山谷，此处尚回荡著隐隐悲鸣。
毫不犹豫地走向山谷东侧的山洞，那因地震而裸露出的洞窟黝黑深暗，在我眼中却仿佛白昼。
燃烧着剩余的生命，我缓缓走向曾经的「家」。
我的龙身曾沉睡于此，直至龙鳞被窃。另一方面，作为人类的我虽无来过洞穴，记忆却犹如昨日般清晰。
我的心头血滴落在山洞最深处，强烈的阳气借由山谷效应而被聚集，阴阳双生，阳生阴，使墓地中的阴尸得以成。
山洞尽头的地上看不出任何痕迹，就像曾经保有虔诚信仰的人们，如今也不复存在。
我聚拢手掌，形成一圆弧。
地面上泛起一阵金光，起初是点状的，紧接着沉眠的心头血被唤醒，汹涌的力量喷薄而出。
我整个人被笼罩在光芒中，强烈的金光直冲天际。
因心头血的力量回归，肉身几近毁坏，我呕出一口鲜血，五脏六腑翻搅着，有种被撕裂的痛楚。
但是我真的希望如此吗？
我已经知道所有真相，这其中有龙的意志，也有梁怀清的。
龙渴望复仇，梁怀清却是渴望生，否则也不会在最后一刻唤起龙的记忆。
嘴角溢出血沫，我颓然跪在地上。
我会死──第一次，脑中有如此清晰的认知。
这一切已不可逆。即使龙的记忆再次沉睡，我的身体也无法复原了。
可我还有很多未做的事，这不是梁怀清想要的人生。不是为龙复仇，而是为自己而活。
是的，正如濒死时脑中浮现的念头，我想活下去。
怒气与求生的希望在心中交织，我仰躺着，鼻间尽是泥土微湿的气息。
我生于土，也生于水，我是从万物的根本而来，我渴望回归土壤，却也想保有鲜活的生命。
口袋中的事物微微发热。
我忽然想起那是金喜在我临行前请阿嬷代为转交的信封，旁边还叠著一张她给的黄符。
我费力控制着手，将两件事物掏出口袋。
至今我都未拆开信封，但现在似乎是正确的时机。
阿嬷猜得很准，里头虽然不是张相片，却是一幅非常逼真的画像，画的是金喜。
画中，她并不是人的模样，甚至也不是半人半狐，而是一只完全兽形的狐狸，身后竖著五条美丽的狐尾，火红色的毛发柔顺蓬松。
狐妖一尾代表一百年修为，而百年是人类的一世，因此算下来金喜已活过五世，还差四世便能修成九尾得道。
翻过画一看，背面娟丽的字迹写道：「只为你」。
虽然是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我却一眼读懂了她的意思，不禁湿了眼眶。
我知道金喜是喜欢我的。这种感觉很奇妙，虽然我们久无联络，再见面时感情却仍然如同幼时那般纯粹。
看见这句话时我彻底明白了，她耗费三世的修为，只是为了救我，而非救世。
可今日我却要死去。
我想通了什么，用尽力气捏着她留给我的符纸，咬紧牙关喊道：「金喜！」
金喜像陨石一般坠落在洞口，耀目的白光充斥著我的视野，影影幢幢。
她背光的轮廓被镶上一层光晕，在我即将合眼时，她将一颗浑圆玉白的珠子送入我残破的身躯中，霎时我的五感消失了，漂浮在一片虚无中。
一个熟悉的声音问我：「你可愿成为妖，此后不得入六道轮回？」
我摇摇头。
「那你会死。」那声音又道。
我犹豫道：「死后会怎样？」
声音道：「喝下孟婆汤，再入轮回重生。」
我这才发现那声音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
「如果能活着，这一世我愿放弃为人。」我想了许久，道。
声音喟叹：「那你能活下去。」
刹那，我的声音与金喜的叠合，响彻了整个空间。
「醒来吧，梁怀清。」
一切结束的太突然。
我睁开眼，比以往更加敏锐的感官感受到自己正身陷柔软的被褥中，窗外生机盎然，日上三竿，刺眼的阳光让我头一次体会到活着的美好。
龙千静在一旁倒水，看见我清醒，吓了一跳。
「梁老师，那个……你没事吗？」
我只感觉思绪前所未有地清晰，即便在五分钟内记下一本字典也没问题。
各种记忆杂揉着塞在脑中，我挑出那件最重要的，令其他暂时沉淀下去。
「你知道金喜在哪里吗？」我问。
龙千静怪怪地瞥了我一眼，「老师是说那个漂亮姐姐吗？她把你送来我们家后就离开了。」
我若有所思地抚着胸口，那处似有一物，不属于金喜，却与金喜同脉。
是狐妖的狐珠，这东西改变我的身体，救了我一命。我能察觉到这狐珠不是来自普通狐妖，而是更高等的存在，既不是金喜，也不是金安。
我满肚子疑问无人可问，只好径自下了床。
龙千静见状阻止道：「老师身体还没好吧？」
我活动了一下手脚，向她证明我非常好。
「对了，」我叹道：「你们以后不必再担心阴尸的问题了。」
龙千静双目圆睁，「这话怎么说？」
我当然不能说是因为收回龙之力，因此阴尸不会再出现了，只好开始编起故事。
「海产店的事件，你知道吧？」我咳了咳。
龙千静点头如捣蒜，「知道，知道！昨天晚上发生的，两个客人死了，老板娘被救回来。老师，是你救了她吗？」
「可以这么说吧。」我其实有点愧咎，因为要不是我，老板娘也不会遇险。
龙千静不知其中缘由，双眼放光道：「老师果然厉害！」
「……总之，阴尸中有个成精的，不知道为什么开了灵智，竟然命令其他阴尸掳走老板娘，好给它享用。」
「阴尸还会成精？」龙千静狐疑道。
当然不会。阴尸本来就没有三魂，怎样也不可能跟生前一般聪明，那老阴尸是意外，因吸食大量活物的气运而有些许智慧，但也仅此为止了。
没错。我继续唬烂：「我靠着师父留给我的唤雷符击退阴尸之王，其他的阴尸群龙无首，纷纷散去。这时我再借机破了公墓的风水局，因此我敢保证以后都不会再有阴尸了。」
「风水局！怎么破的？与阴尸形成有什么关联？」
我天花乱坠地说了一通，好不容易才说服龙千静。
临走之前，她还意犹未尽道：「老师，这故事太精彩了。」
所以才是「故事」呀。
我笑而不答。
待龙千静离开后，我坐在床头，正要打电话给金喜问清来龙去脉时，忽地看见堆在房间旮旯的一叠古书。
那是我先前与龙千静借来，却一直未看的龙家纪录。
我平静地走上前拾起一本，快速翻过。
里头是关于龙与龙家千百年来相处的纪录，以虔敬的文字书写，字里行间充满景仰之心。
另一些则是龙家代代相传的玄术，被称为龙息功，修练过后除了延年益寿外，也能借由冥想与龙更加亲近，悟性极高者甚至能听懂部分龙语。
这叠书的最后一本，是龙家老人龙修宇的日记。
龙修宇将龙宗然作为继承者栽培，可龙宗然却走火入魔，妄图控制龙之力，最终犯下了不可赦免的罪过，龙修宇气极败坏之下遂与他断绝父子关系，从此不相往来，至今无消无息。
不过只要龙鳞仍在龙宗然手上，我便能追到他。
缓缓合上书。我想，是时候向麦林村告别了。
我一面收拾为数不多的行李，一面拨电话给金喜。
响了几次也无人接听，我担忧地挂上电话，转而打给来福，得到张晓云依然昏迷不醒的消息后，叹了口气。
看来只能先尽快赶回暗暝山了。
提着行李走下楼，龙千静正好在看电视，身旁是坐着轮椅的龙修宇。我简单向这对祖孙打招呼，表示我要离开了。
龙千静关上电视，惊讶道：「这么突然？我爸妈都还没回来。」
「我会向他们道歉。」我摇摇头，「但是我必须先走了。」
龙千静拗不过我，只好答应下来，又跑去厨房拿了两瓶饮料，「这些给老师在路上喝。」
「谢谢。」我放入背包。
「等等啊，我记得还有一箱邻居给的苹果，我去找找！拿几个给老师吃！」不等我阻止，龙千静跑上楼。
过程中，龙修宇双眼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我。
收好食物后，他的目光仍旧胶着在我身上，我见状露出一个微笑。
「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尽心尽力了。作为被龙眷顾的家族，你将会受到庇佑。」我蹲在他身前，他浑身一颤，我接着道：「但是我不能原谅他，我必须追回我的东西。」
龙修宇的嘴唇嗫嚅着，眼眶滚落一滴豆大的泪水。
我拍了拍他的肩。
此时龙千静正好走下楼梯，手中拿着两颗鲜艳的红苹果，见龙修宇落泪，连忙上前查看。
「哎，怎么突然哭了？」龙千静拭去龙修宇面颊上的泪水。
我拿了桌上的两颗苹果，「谢谢你们家的食物和招待，我先走了。」
「爷爷，不要哭……梁老师慢走，路上小心！」
我关上门，听见门后传来龙千静的惊呼声：「爷爷可以站起来了！我的天啊！」
留下预备好的惊喜，我头也不回地离开龙家。
龙曾应许过龙家的子孙，凡诚心祈求就必实现。即使失去龙鳞，他依旧有能力医治残疾的腿脚，或是赐人智慧。
龙修宇将不再是浑浑噩噩的痴呆老者，而是充满智慧，行动自如。他将重新行走于世上，以虔诚的心崇拜龙。
龙的信仰，必将复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