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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番外:陶婉(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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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夹云山确如传说中一样风光迷人。抬眼望去,古木森森,万绿相扶,其间山花烂漫,远远看去就如一幅绚丽的织锦长卷。就算在那样的心境下,我还是感受到了它的清爽怡人。虽然知道今生已是不可能,但我还是禁不住想,若能与周青牧携手共游此地,那该多好。

    通圆寺建在半山腰上,上山的路早被封了,有告示说寺庙正在修葺,所以路上并没有行人和香客。我笑起来。我不急,我有的是时间等。我在山脚下转悠几天了,只为防柯启突然提前下山。

    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独自一人。我被一种莫名的力量支撑着,一点儿也没感到害怕。我整夜无眠,整日食不甘味。但我精神奕奕,浑身是劲儿,我觉得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壮有力。

    我掐指算着日子,知道今天他应该祈福完毕了,只不知他是否决定马上回宫。

    天不亮我就起床认真梳洗。假若他今天下山,那今天对我来说将是个特殊的日子,我要漂漂亮亮地走。大耘有个古老传说,人死前穿戴得整齐好看,来世便能见到生前最思念的人。

    我按照大耘女子节日里的盛装打扮。先将脑后的乌发精心编成数十根细小发辫儿,每根发辫上错落缀上豆大琉璃珠,任它们自然垂落在腰际;头顶梳两条发髻慢慢盘在鬓角,各簪菱花数朵。穿八幅团花紫裙,无花紫绫袄,外罩轻纱背心,怀揣一把杀猪刀。

    没错,一把地地道道的杀猪刀。因为太长了,我求人将刀把去了,一头裹了块棉布当刀把。这是昨天我在肉铺子里用一根珠钗换的,那屠夫本来已鼓起眼睛想要拒绝,但一看到那颗珠子,立马闭了嘴,双手将这把油光瓦亮的刀子递给我,还用他的脏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猪血。

    等一下我要用它了结自己的生命,这应该没什么痛苦,因为它非常锋利,我应该一下子就能死掉。我隔着衣服摸了摸它,麻木地笑起来:原来我会死在一把杀猪刀下。

    为防万一,临行前我还是从那只小瓷瓶里倒了一点“春去不觉”出来,轻轻擦在唇角,手上。很可惜,这毒对女子无用,不然我也不必做这些准备了。

    将自己从头到脚检查一遍,我觉得我的计划万无一失。

    我一刻不停地盯着山路,正想着今天是不是又要空等一场,一队人马终于出现在视野,沿着那条逶迤山路徐徐而下。

    我紧了紧马缰,黄膘马打了个响鼻儿,一只前蹄不安地刨着地。我拍拍它的脖子,柔声道:“马儿,等下我死了,你可要赶快逃走啊,你一定能自己找到家的对吧?这些年多谢你跟我作伴……”

    我将脸在它的短鬃毛上贴了贴,忽然间泪如泉涌。我一遍遍抚摸着它,让眼泪尽情洒落下来。到最后,只有它陪在我身边。不过这也很好,我自己死在外面,按理就不会连累我的爹娘。

    那些人近了,近了,就要到眼前了,我在山石后已看得清清楚楚。也没多少人嘛,最多不会超过二十个,一个银袍公子被他们随意护在中间。

    不会错,就是他了。我狠狠抽了马屁-股一鞭,心里想着马儿你也别恨我,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样打你了。

    距离很近,大概因为山路已被封,一眼望去山下也杳无行人,那些随从并没有全神戒备,我快速冲出来,勒马挡在路中间。

    兵刃出鞘声与喝叱声响成一片。我端坐马上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个一脸吃惊的银袍公子。

    我们这样对视了很久,谁也不动谁也没有说话,仿佛一切都静止了下来。最后他表情恢复了常态,彬彬有礼地问:“请问这位姑娘,因何拦住我们的去路?”

    我暗自冷笑一声,心想我单身一人,又是名女子,他见没什么好怕的,当然可以做出一副宽宏大度的样子。

    “想必你就是那个二皇子柯启吧?”我话音一落,耳边立即一片怒责之声。

    他抬抬手叫大家安静,点头道:“对,我就是。姑娘怎么知道的?姑娘找本王有事?”看得出他对我及这件事都充满了极度好奇。

    “我当然知道,因为我是陶婉,那个被你父皇指婚、被你极尽所能羞辱的人!你毁了我,毁了我母亲,还嫌不够吗?现在又想把我再次拖进火坑去烧死——别做梦了,你永远都办不到了!”

    我说不下去,觉得眼泪又要往眼眶冲,而我绝不能在他面前哭泣。我感到事先想好的那些质问谴责他的话在此时显得毫无意义,我忽然想尽快结束这一切。

    不再废话,我猛地从怀里抽出那把杀猪刀,大声道:“你看好了,这是我自己要寻死的,和我的家人没任何关系!”

    青牧,再见了。我会在奈何桥上等你,我会永远思念你;对不起是我负了你,我们有缘来生再做夫妻。

    我与柯启他们之间的距离足够我将这把利刃顺利插进胸口,但我千算万算,没算到他会令手下出手救我,而且出手还那样快。

    一直以来我想的是,不论哪种原因,他娶亲这件事都是被逼无奈的,极其不情愿的;更何况像我这样一个在他眼里一文不值的浪-荡-女子,他应该巴不得我能在这世上消失才对。现在恰好我要自寻死路,这岂不是正中他下怀?我一死,他就再也不必为了他父皇的康复问题强迫自己娶我了,这难道不是他求之不得的事吗?

    那粒石子击中我的手腕,刀子顺着马背直跌下去,等我发觉自己的整条手臂都麻了,已被人从马背上一把抓了下来。

    我被带到他面前。他从马上下来,关心地看着我。我直视着他,恨不得眼里的怒火能将他燃烧。但这似乎并没影响到他的心情,不一会儿他竟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起先笑声还只是在喉咙里,接着他却放声大笑起来,连他的随从都禁不住吃惊地看着他。

    “你是陶婉?这真是太好了!”不知为何他看上去异常高兴,“我的王妃就应该是这样的。没想到,到头来还是我父皇最了解我。”他叹息着,伸出一只手来,慢慢靠近我的脸。

    我羞愤交加,猛地扭脸躲开他的狼爪,破口骂道:“呸!谁是你王妃,拿开你的脏手!我用不着你救我,你凭什么不让我死?你敢碰我一下,我发誓要叫你全身瘫痪永远成为一个废人!”我已语无伦次。

    这次我可不是在威吓人,我手指上、脖子上,乃至嘴角上,都擦着春去不觉,它的香味此时正在鼻端缭绕;只要他对我起了那种歹意,此毒会让他瞬间失去知觉。

    他看起来当然并不相信,但却停下了动作:“好好好,你别生这么大气,我不动你就是;刚才你说什么我要把你拖进火坑烧死,这是什么意思?我可从没想过要对人干这种事情。”

    这次轮到我疯狂大笑起来:“你从没想过吗?你不是正准备这样做吗?你敢说你回宫后不打算按你父皇的旨意大婚?……别自以为是了,不管是皇宫还是王府,在我眼里它就是个火坑!”

    他脸上现出一丝惊奇的神色来,喃喃道:“大婚?这话从何说起?大婚岂能儿戏,就算我想这样,也要等我父皇清醒了再说,怎么也得让他老人家知道了高兴高兴吧?这是打哪儿传出的谣言……”

    谣……言?

    我混乱的头脑紧紧抓住这两个字。他在说什么,他究竟在说什么?谣言?我这是在做噩梦吧,这不是真的……可他有什么必要在这个时候还说假话?

    等等——这么说,这件事不是别人骗了大哥,就是那人本来就没弄清楚事情真相,但大哥却信以为真转告了我?偏偏我从小就对他信任有加,从没怀疑过他的任何话,更何况之前我确实曾被皇上指婚给柯启,柯启现在也确实来通圆寺祈福了。

    谁能告诉我,这不是一场误会也不是一个天大的笑话——虽然我曾经多么盼望如此。我只是希望自己现在不是在自取其辱。

    天,让我从梦中醒来吧。

    柯启还在继续说着什么,可我已听不见了。我呆呆地看着他翕动的嘴唇,脑中只不停地回荡着一个声音: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现在抽身退步,可还……来得及?

    我抽一口气——好歹总得试试。

    回过神来,正好听到柯启在说:“……不过,这谣言传得倒正合我意。他们说得对,我是该先娶了你做王妃,不然还真不足以表示我悔过的诚意。”

    我向他缓缓跪下去,低头恳求道:“二殿下见谅。民女听信谣言,刚才不知天高地厚冒犯了殿下,实是罪不可恕;但我想二殿下您胸怀宽大,绝不会跟我这种村野小女子一般见识的;二殿下若能就此放过民女,民女定会一辈子感激不尽,永世不忘您的大恩大德。”

    他不让我叩下头去,用力把我拉了起来,双手紧紧抓着我的手腕不给我挣脱,一边有条不紊地道:“首先,这件事上我不想胸怀宽大;其次,从现在起你是我看中的王妃不是民女;第三,我不要你感恩戴德,只想要你永远陪在我身边。”

    我停止挣扎,静静道:“这是不可能的。二殿下若是一意孤行,定要强抢民女进府,民女有死而已。”

    他握在我腕上的手加了力道,口气也随之改变了:“是吗?可本王觉得这没什么不可能啊。之前我们都是经由了父母之命的,强抢民女从何谈起?虽说本王曾拒绝过这门婚事,但现在本王后悔了,想来也没人敢对此说三道四吧?再说本王怎么舍得自己的爱妃去死呢?本王绝不允许这样的事再次发生。”

    他回头对身后的一名侍卫吩咐道,“时候不早了,本王决定今天就和王妃回府去,你们可要小心保护着。”

    我这就成了他的王妃了?

    他的态度和语气使我彻底清醒过来。我终于认识到说话人的身份,这些话意味着什么;他不是在开玩笑,他是在说真的。

    我竟自己把自己送进了虎口。

    一想到即将被带进他的府里禁锢在他身边,我便发疯了。我开始拼命挣扎,却又如何挣得过一个强壮的男子。

    眼前有一波一波的黑暗涌过来,我感到柯启的随从在朝我走近。连日来的压抑苦闷焦虑无眠在此时向我反噬,我浑身虚软,慢慢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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