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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第八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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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彤儿很焦虑。

    虽然一开始她还是挺高兴的,因为他们一行人从京城出发,按照地耳的吩咐一路向南,先到了凡州的烟霞山,然后途经若雾、悠渠、古瑶等风景名胜,一直到了义州的新雨泉停下来,玩的颇是痛快。一路来地耳脸上时时浮现着久违的笑容,这更让她觉得开心,觉得这次行程太值了。

    可再次启程,接下来的路就有些不对了,虽然她也不知究竟哪里不对,就是有些隐隐不安。而地耳一直不告诉她接下来要去哪里,只说按着她指的路走便可。虽然一路上她问了不止七八遍,但地耳都是闭口不言。

    于是彤儿越走越觉得自己对此次行程估计不足,之前的兴奋也渐渐变成了忧虑。

    这次她几乎是拼死才求得地耳带她出来的,她无论如何不能放心地耳一个人出远门。结果一上路她就明白了,自己就是个累赘,如果没有她,地耳自己骑马可能早就到了要去的地方了,现在为了照顾她,地耳陪她坐在车上晃悠了一路。

    直到这天到了一处城门前,彤儿问地耳城门上面那两个大字是什么,得到的答案是“汇县”,彤儿才惊觉地耳是来了哪里。

    “小姐,我们来这里干什么啊,咱回去吧啊……”

    车夫老陈原是府里赶车的,他是一开始就明白地耳要去哪的,但也不敢劝阻,深知劝了也是没用的。此时见彤儿急的几乎要哭出来了,便道:“要回也不能现在回,怎么也得先歇一下嘛——小姐,咱们进城找家客栈先歇下来吧?”心里想的是,地耳累了也许就不出门了,等明天他再想办法劝她离开这里,反正来了这里,地耳应该也就了了心愿了。

    三人到了客栈,地耳叫彤儿拿着包袱杂物先去房里安置,自己跟着老陈来到院子的马棚旁,便吩咐他解马。老陈劝道:“小姐,咱们明天就回吧,这车空着,马不解下来也罢。”

    地耳不说话,走上去便要自己动手。老陈慌忙三下五除二解了马,地耳挑了那匹枣红色膘肥体壮的,一翻身便上了马。

    “我去归凌河边转转,叫彤儿不要担心。”

    老陈一听便急了:“小姐你不能去那里啊……小姐你等等,老奴陪你一起去……”眼见地耳已经策马而去,根本不听他说话,老陈手忙脚乱地也跳上了另一匹马。

    地耳在前面勒马回身,温言道:“我又不是去寻死,别这么大惊小怪的。我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不想要人跟着。”见老陈还在犹豫,又道:“晚饭前我一定回来,这总成了吧!你若跟来我真的会生气。”

    老陈心里急的不行,但也不敢真惹恼了地耳,想了想只好道:“那小姐千万小心,老奴在客栈等着小姐回来,小姐若是不回,老奴便也不活了!”

    地耳叱道:“胡说什么!我连银子都没带着,不回来找你们,怎么回家?”

    说完双脚一磕马肚子,马飞跑起来,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

    归凌河景物依旧,只是两岸的树木此时已经凋零,河岸荒寂无人,满目萧索。地耳望着奔涌不息的河水,只觉天地苍茫。她寻找着当时柯峭上船的大致位置,发现了那个长满荒草的山岗。

    跳下马来,她一步步向山岗走去,一边缓缓伸出手去,嘴里轻声呼唤。

    “柯峭,我来了,柯峭……”

    她觉得柯峭一直没有走,她觉得他就在这附近,就在那,就在不远处,天天盼着她,等着她来。现在只要她走过去,她就能看见他,看见他跑过来把她紧紧拥在怀里,把她的手抓紧握痛,就像以往的每次久别重逢一样。

    “不要藏起来,不要躲着我……峭,你都不想我么……”

    “我看你来了,我知道你在,出来见我呀——”

    “柯峭,出来吧,我不会再赶你走,不会再骂你,不会再打你,不会再和你生气……不要调皮了,出来好么……”

    她不停地叫他的名字,不停地呼唤他。可没有,什么都没有,天地间只有孤独渺小的她自己,像个游魂一样踽踽前行。

    她停步站在那里,呆望虚空。不对啊,他应该就在这啊。她无数次的梦里,都看见他对她说,他就在这里,在归凌河畔,在这个山岗上等她。在梦里,他一直向她伸着手,说地耳我冷,让我抱抱你,让我抱抱你好么……

    他怎么可能不在这的,他是那么真实清晰的和她说话,不可能是假的。他不肯出来,一定是又犯老毛病了,他又想逗逗她了,一定是的!

    山风猎猎,荒草凄凄,地耳转头张望,还是她一个人,只她一个人,她是这枯败间的唯一一抹微红,孤单而脆弱。

    可是不!她不要这样,她不要只剩她一个,她已无法再承受这种折磨!

    “柯峭——”

    猛然间地耳凄厉地大喊一声,同时展开双臂,沿着山坡奋力向上奔跑起来:“我来了!我来了!柯峭,你听见了吗?你等等我,等等我——”

    她跑着,拼尽了全力奔跑,山风吹起裙摆,似莲叶一样将她盈盈托起。她如一只鸟,一只蝶,一只扑火的蛾,像山顶飞奔而去。她将双手卷成圆筒放在唇上,高昂着头,让喊声洒满河岸。

    “柯峭,你听见了吗?我爱你,我爱的是你啊——你出来见我一下好么——”

    今天她穿了与柯峭初见时那身衣裙,裙子虽已显旧但依然飘逸,小袄虽已褪去了当初的艳色,但却变成了她最喜欢的那种沉稳踏实的红;而她的手腕上,带着柯峭留下的那只金手环,被这身经过岁月沉淀的衣裙一衬,愈显夺目动人。

    地耳奔上山岗,脚下数次踢到了尖利的石子,也丝毫不觉得疼痛,就这样直跑到了山顶。

    她大口呼吸着,拍掉脚上的泥沙,认真整理衣裙,然后对着河岸肃然跪倒下去。

    “柯峭,你说的,你要娶我,你要遵守诺言!今天,我要嫁给你,你听见了吗——我来嫁给你了——”

    呼唤悠远绵长,在河岸和山岗间回旋飘荡。

    “归凌河为媒,天地作证,许地耳从此是柯峭的妻,愿与柯峭永结同心白头到老。峭——”

    地耳双手平放在地上,“现在——我们拜天地——”

    这是真正的拜天地,对着归凌河,对着天与地,地耳虔诚地叩下头去。

    红色的嫁衣,美丽的新娘——原来,这竟是一身嫁衣啊!

    河水滔滔,山风阵阵,似在呜咽,又似在为她庆贺。

    就在这时,一阵“咴律律——”的马鸣声从远处传来,伴着“哒哒”的蹄声越来越近。这马鸣声太过熟悉,地耳猛抬头四下寻找,只见从山冈旁的一片树林中奔出一匹乌黑的骏马,脑门儿上一条系着红绳的小辫迎风飞舞,那骏马正向着她疾驰而来。

    “寒——鸦!”

    地耳沙哑地叫了一声,在这破音的呼喊里,她清晰意识到那个人不在了,那个她日思夜想的人,再也不会来逗她,来跟她捣蛋,来跟她胡言乱语了;她再也看不见那飞扬的神采,那狡黠的双目,和那双眸后掩藏的深情……

    悲伤摧枯拉朽,狂潮般席卷而上,一瞬间几乎将她淹没至顶。

    她终于痛哭失声!

    她踉跄着起身,张开双臂迎过去,却因双目模糊再次摔倒。她爬起来,磕磕绊绊地跑着,拼力想加快速度,却是怎么也跑不快。摇晃中她看不清任何东西,想不清任何东西,只觉天地一片昏暗。她唯一清楚的,是对面那匹马上已没有了主人。

    那人真的不在了啊!

    地耳只觉痛不可当,双脚再也无力支撑,于半山坡上软软跪了下去。寒鸦奔上来停在她面前,俯首亲昵地蹭着她的手,用唇碰她的头发,“咴咴”的轻鸣;地耳双手搂住寒鸦的脖子,把自己的脸紧紧贴在它身上,泪水瞬间打湿了马鬃。

    “寒鸦,寒鸦,你还在啊,你还活着啊,真是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地耳双手颤抖语不成音,寒鸦不停地蹭着她的脸,大眼里满是温柔与委屈。

    “你一直在等他对么,寒鸦,他不会回来了,不会回来了……寒鸦啊,我孤零零的寒鸦……”

    她并不知道寒鸦在这里,柯峭都没来得及和她说起寒鸦,他们其实没来得及说很多想说的事。从柯峭出事到现在,她想起柯峭,自然会想起寒鸦,之前她还想着等这件事办完了,回去就派人仔细寻找寒鸦的下落。

    这样的相见猝不及防,所有的过往如一把巨大的黑伞将她兜头罩住,她心口沉黯如裂,人早已泣不成声。

    “寒鸦,你别怪他,他不是不要你了,他去了另外一个地方,不能带着你……但我们总有一天还会和他见面的,所以你不要难过,也不要生气,知道么,寒鸦,知道么……”

    眼泪如决堤的洪水,在寒鸦的脖子上凝成一线不停滴落下去。寒鸦的大眼里竟也慢慢盈满了泪水,晶莹剔透。地耳松开手,用衣袖去给它擦拭,但猛然间寒鸦仰天长鸣,向山下狂奔而去。

    “寒鸦!”

    地耳大声叫它的名字,一边追下山去。但接着她停止了追赶,因为她发现寒鸦并不是要丢下她离去,它只是沿着河岸来回飞奔,一边不停地长嘶悲鸣,嘶声凄厉苍凉,裂人心肺。

    地耳一直知道寒鸦通人性,却不知它如此聪灵,它应该是明白了主人再也不会回来了吧。

    也许是被寒鸦的样子吓到了,刚才那匹枣红马本来在坡下安静地吃草,一见此景似受了惊吓,也“咴咴”地发出轻鸣,向地耳身边靠拢过来。

    直至傍晚,寒鸦终于停下来,用湿漉漉的头蹭蹭地耳,在她身边趴伏下来。地耳明白它的意思,伸手拍拍它,轻轻跨-坐在它背上。

    离开时,地耳和寒鸦几乎同时扭头再向归凌河望了一眼。地耳向枣红马打声呼哨叫它跟上,最后寒鸦长鸣一声,带着地耳绝尘而去。

    这一年冬至时周青谷接到了生母病重的消息。

    因她与生母自幼分离,加之这些年来并无联络,所以也没有什么感情,报信的人也是恰巧来京做买卖顺便带个信过来,显然那边的家人也只是想知会她一声便算,并不是非要她回去不可的意思。

    但她接到这个信时立即决定动身回去探望母亲。倒也不是因为多思念担心她,她早已不记得母亲的样子了,也就无从思念。她主要是想换个环境,换个心情。

    自从回京后,她便一直没精神,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每天懒得梳头懒得洗脸,甚至懒得练武。

    她深知这是为什么。悲伤过去,剩下来的是茫茫的空洞,她想结束这样的日子,但她自己无能为力。

    此刻她才发现她竟找不到一个可以帮她渡过困厄的人,她不知道这样浑浑噩噩行尸走肉般的日子何时结束,于是在接到老家来信时,她几乎高兴起来。

    因为信接到的晚了,等她辗转回到家乡时,母亲已去世多日。一直以来她心里还是有些隐隐怨恨父母的,曾埋怨他们为什么把她送人。虽然义父很好,教她武功抚养她长大教育她成人,可如果她一直在父母身边,也就不会经历现在这些事,不会有现在这些伤痛了。

    但等她回家后看到家里的困窘情形后,她还是理解并原谅了父母,事实上她也无力再埋怨什么记恨什么了。拜祭完母亲,她开始着手找人将家里的几间破房子翻新,规整院落,又给母亲修了修坟墓,甚至开始认真学习女红。这样一直让自己忙到第二年的立夏之后,她忽然决定回京。

    邵秋庭几乎每天都会去地耳那里,哪怕只是看一眼就走,也必须确定地耳无事才能安心。现在京里人大都把他的府邸称作新尚书府,把地耳那称作老尚书府。

    周青谷知道这些后,这天便先找到新尚书府,果然邵秋庭并不在府中。她只好改道老尚书府,心想不管邵秋庭在不在,她以故友的身份拜访应该没问题。

    没想到还没到大门处,却碰见邵秋庭正从里面走出来,看见她时稍怔一下,跟着便微笑起来。

    “周姑娘,听说你回老家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周青谷见过礼,也笑道:“回来几天了,想来看看许姑娘。许姑娘在么?”

    “在的,我刚从她那来。”邵秋庭回头向里望了望,问周青谷道,“不如这样,左右我也没事,还是我带你进去更方便。”

    “那敢情好,只是有劳大人了。”

    于是邵秋庭带路,周青谷在旁边跟着邵秋庭往里走,一边观赏着庭院里的花草树木,偶尔偷看一眼邵秋庭。邵秋庭的神情仍是一贯的淡然从容,除了看上去比以前更瘦了,那份超然物外浑然忘我的气度似比从前更甚。

    “对了,你来的正巧,我刚拿了些新鲜桃子叫彤儿去洗了,想来现在应该弄好了。”

    周青谷笑道:“没想到我这样有口福,前两天刚想着要吃桃子来着,今天竟碰巧赶上了。”

    两人边走边聊,穿过一条夹道,再转过一道影壁,前面是一座小小房舍,邵秋庭指了指道:“那就是许姑娘的……”

    话说到一半,邵秋庭不由便停下话音,两人同时看到地耳就侧身坐在房舍前的一个小小凉亭中,正专心致志地在啃一只熟透的桃子。

    正午的阳光洒满四周,亭中女子微微歪着头,脸上洋溢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惬意和满足,雪白的贝齿每次咬过桃肉,眼睛便弯成了月牙儿,让人不由也想尝尝那桃子的美味。

    时有微风穿亭而过,将女子柔韧的发丝在脸颊旁轻拂来去,粉面红桃,相映生辉。

    亭外花香陌陌,岁月静好。

    周青谷忽然间明白了。

    她明白那两个男子为何会爱上这女子了。

    这女子就像她手里那只水蜜桃,自然,甜美,纯真;她脸上明朗的笑容似一股清泉,仿佛能直流进人的心里,涤荡人的心灵。

    周青谷想起以前邵秋庭说过的那句话:有些东西,是会让人不由自主的被吸引,最后深陷其中无法自拔的。

    这女子随意坐在那里,便已是一道风景,一幅画。

    周青谷掩住口,轻轻向后退去。邵秋庭惊讶地看着她,她摇着头,示意他不要出声。

    她不想惊扰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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