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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第七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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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柯峭头上见汗。

    其实他叫地耳蹲下去后第一反应,是探手入怀去摸火折子的,但手伸到一半他已想起这些东西早已和那些碎银子一起失落了,想以火驱蜂的愿望也跟着落空。

    而地耳身上如今更是一物皆无。

    就在这么稍一缓手的空档,嗜血蜂已经扑上他的手臂。

    柯峭急忙甩手发力,向蜂群画圈挥掌,不一会儿,周围地上的血蜂尸体已没过他半截小腿了。他把功力发挥到极致,但因蜂子太多太厚,他始终也没能真正打开一个缺口。他掌力发出去,刚刚见到一点光亮,蜂群马上便把那个缺口补上了,丝毫不给他机会。

    百忙中他看了一眼地耳,发现她不知何时站了起来,正慢慢靠近自己,身上裹着他的长袍,一双大眼盈盈欲泪,里面盛满惶恐。

    柯峭探手把她抓了过来,让她靠在自己胸前,就这样稍一放松间,蜂群又欺近了两三尺,包围圈已越来越小。

    柯峭对地耳道,“我们冲出去。”

    一声长吟,柯峭双足点地抱着地耳冲天而起,在掌力收回的刹那,蜂群立即汹涌而上向两人狠命叮咬,因地耳被柯峭紧紧抱在怀里,宽大的外袍将她整个罩住了,暂时总算没有受到血蜂的攻击。

    柯峭感到后背和腿上都在刺痛,但他不管,只拼全力向上升起,终于他冲出蜂群,看见了蓝天。

    抱着地耳,柯峭于半空中将足尖踏在蜂群上借力,本想继续向山下逃避,但接下来他的心凉了半截。

    只见整个山坡已被蜂群完全覆盖,山上山下全是血蜂,根本看不到脚下的情况,更看不到那条小径;极目望去漫山遍野密密麻麻,就连远处山下的来路也已被蜂群阻断,乌乌泱泱极是恶心瘆人。

    早知如此,刚才就不该退回到半山腰。闪念间柯峭忽然想起了曲晓词,也不知这位公主怎样了,他现在可顾不得她了。

    他知道这样是下不了山的,且不说下山还有很长的距离,就算他不要命地跳下去,也还是跳进蜂群之中,不会有人来救他们,前面什么也看不见,蜂群更不会放过他们,怀里还有地耳,往山下去是死路一条,山下的蜂群也在不断赶来。

    这是触动了什么机关,怎么好像所有的嗜血蜂都倾巢而出了?

    而就这么眨眼功夫,蜂群已经反应过来,“轰”的一声集体向上升腾,伴着“哇哇”的可怕叫声,刹那便将二人重新包围。地耳尖叫了一声,显然受到了血蜂的攻击。

    柯峭咬紧牙关,继续向上冲去,半空中变换方向,转回身又重向山顶方向逃去。他想,只要到了山顶,邵秋庭他们就有看见他的可能,那他和地耳也就有了被救的希望。

    他已发现这些血蜂看似乱舞,但其实都是朝着他和地耳而来,并没有向山那边飞去的血蜂,所以他基本可以肯定,山那边的邵秋庭他们并没有遭到血蜂的袭击。

    但为什么,血蜂忽然间都冲着他们来了?

    未及细想,柯峭发现这次蜂群也变聪明了,随着他的再次上升,蜂群也跟着急剧飞升而起,恶灵一样如影随形,死追不舍穷追不放。

    柯峭将功力布满周身,让血蜂有几寸的距离不能近身,但这是需要耗费巨大功力的,下山不易上山更难,关键是看不到脚下状况;而分散了功力,他向山顶行进的速度就大大减缓下来,而且他也不可能永远在虚空中行进,更不可能永不力竭。

    他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而蜂群此时已又将他和地耳密密实实包围起来,天空再次被遮蔽了。

    地耳紧紧咬住下唇不再出声,生怕一叫出声柯峭会乱了心神。她感觉得到柯峭带着她左冲右突变换了几次方向,可耳边还是一片忽高忽低的蜂鸣,看不见天空。她很想帮柯峭一把,又怕自己一乱动反而使他分心。

    她只好紧紧搂住柯峭,对着他的耳朵喊:“别再抱着我,腾出双手来!我自己可以!”

    但此时的柯峭已经看不见周遭情况,也没力气第三次把自己和地耳再向上提升,而且再冲高也没什么意义了,血蜂现在飞的已不知比他高多少倍了。

    他只好急坠而下,感到脚下是崎岖的山石,不知何时已不在那条比较平实的小径上了。脚底密密麻麻的血蜂如波浪翻涌,他落下来时也不知踩死多少,峰子的血肉崩裂开来,在地上形成浆糊一样的粘稠,这让他脚下一滑差点摔倒,而整个蜂群扯天扯地般狂舞,密集而厚实,把他和地耳像包子馅一样包裹其中。

    地耳脚一着地,便一把扯开长袍,抡圆了向四周猛扫,没想到蜂群毫无畏惧,竟向地耳挥动的手臂直撞上去,柯峭见状一把将她拉回胸前,再次挥掌驱赶蜂群,蜂群在掌力作用下潮水般退去,两人周围又形成一个气旋。

    可这没用,就像包子皮虽被撑大了些,然而他们还是包子馅儿,而且这个包子皮是撑不破的,他们最多只能获得暂时的喘息机会罢了。

    柯峭的中衣完全被汗水湿透,地耳将脸紧紧贴在柯峭身上,感到了真正的恐惧。她听见柯峭的心也同自己的心一样,在“砰砰”急跳,每挥一次掌,他的心跳就更加迅速,而那个气旋明显没有刚才大了。

    就算独自被囚禁在那个小院中,就算知道自己中了虫毒命在旦夕,地耳也没像现在这样害怕过。她听见自己呼吸紧蹙,上下牙齿碰的“咯咯”作响。想到柯峭重伤初愈,现在这样会不会引发旧伤,会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后果,他这样又能坚持多久……而眼看着他们根本冲不出去。

    地耳觉得自己要疯了。

    不想让柯峭发现她在害怕,于是她把头抬起来稍稍离开他的胸膛,却忘了双手还死死抓着柯峭的衣襟,那双手正在瑟瑟发抖。

    柯峭感到了胸闷,因为血蜂越聚越多,空气都不再流畅。而这样长时间连续拼发内力,让刚刚调顺的内息又紊乱起来,旧伤已隐隐被牵动。

    他知道不能再这样消耗下去,他功力再高也战不过这么多血蜂,他必须冲出去。

    他低头看一眼地耳,温柔地道:“地耳,你忍一忍,现在抱紧我千万别松手。”

    地耳马上听话地用双手勾紧柯峭的脖子,柯峭不再和蜂群纠缠,再次向上冲起,只是这次他不是直直向上而去,而是斜着向山顶方向纵去,同时双手像游水般向两侧滑动,尽量保护地耳不受血蜂的蛰咬。

    但其实他根本看不到山顶,视线里除了血蜂还是血蜂,阳光被遮蔽了,耳朵里听到的也只有蜂鸣。他只能估个大概方位,并期待千万别落到两侧的悬崖下面去。

    他不敢只一味向前。

    因为想尽快翻过山去,柯峭把功力都用在了向山顶纵跃和驱赶前面的蜂群上,他背后便完全暴露在嗜血蜂尖利的口器下,霎时间他背后扑满血蜂,发疯般对他蛰咬攻击,柯峭能清晰感觉到蜂刺直入皮肉的痛痒,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血液的快速流逝。他要拼全力咬紧牙关才没叫喊出声,他觉得自己的血液仿佛都从背后流走了,他感到越来越疲乏。

    更不幸的是,地耳的左脚伤口因刚才动作过大过猛,重新迸裂并开始流血。这下不得了,血蜂愈发兴奋疯狂起来,争先恐后向地耳的伤脚扑咬,虽然隔着袜子,但血蜂轻而易举便透过这些许阻碍,把刺贪婪地刺进地耳的血肉里。

    地耳伏在柯峭的肩上,痛得一口咬住柯峭的衣领,同时用力向外踢腿,想甩掉肆意叮咬的血蜂。但她也知道,自己这点功力还不足以甩脱它们,再说这种蜂子一旦真尝到鲜血的味道,那是不饱不休,不死不休了。

    柯峭感受到地耳因疼痛而控制不住的颤栗,觉得心都在撕裂。这样下去别说翻过山去和邵秋庭会和,就算真到达了山顶,地耳和他也会中途被血蜂吸干血液而亡;而邵秋庭他们肯定不知道山这边发生了什么,他们应该还押着柯宣等在归凌河边和他交换。

    刚才他还想,也许过了山,邵秋庭他们看到这种情况会赶过来救援,但此时他明白了,这样庞大的蜂群,一时间不是人力能驱赶或消灭的,他这样把蜂群带过山去,除了很可能让邵秋庭他们也跟着遭殃,没有任何意义。就算到时候邵秋庭他们反应过来采用各种可能的方式驱蜂,但时间也根本不够了,他现在不知何时能翻过山去,不知何时能再冲下山去,不知河边的邵秋庭何时能发现情况,并组织救援。

    而这么大个的蜂子,不但嗜血如命,且吸血迅速凶猛,就算真能等到邵秋庭他们的救援,那时他和地耳也已经被吸成干尸了。

    最关键是,他现在已感到渐渐力竭。

    而他不能让地耳死,有这种可能都不行。

    “地耳,地耳,”柯峭连续叫着地耳的名字,“你一定会回到家的,秋庭应该就在那边山脚下等你呢;别怕,等蜂群散了再走,这次一定要听我的话,不然我会难过的。”

    地耳被裹在柯峭长长的外袍里什么也看不见,但柯峭的话却清晰地传到耳朵里,每个字都清清楚楚。一种巨大的恐惧就像那件长袍一样,将她从头到脚包裹起来,她感到周围的一切都黑暗下来。

    她不知道,那时柯峭正用旋风腿帮她扫开脚底的血蜂,使脚下终于露出一片空地来。他不再向上纵跃,而是看准了一个低洼处,那里有个约几尺长的凹坑,是山中自然形成的凹陷,不深,但容下一个人足够了。

    他抱着地耳直直扑进那个凹坑中。

    柯峭庆幸自己上山的时候仔细观察了山中地势,他记得大概在这附近,山路特别崎岖难走,一旁坑洼不平,万幸他找对了位置。

    他将地耳整个压进那个凹坑中,接着用自己的身体将她完全覆盖。

    他已无力再向上飞升。

    血蜂如影随形,飞扑而下,柯峭挥掌震开一群,但紧接着又有新的补充上来,最后柯峭不再管它们,任由血蜂扑满自己的身后。

    不想再浪费时间,隔着麻衣,他双手捧起地耳的脸,轻轻点吻。他感到地耳在他的身下抖作一团,语不成音地叫他的名字,“柯峭,柯峭啊……”

    “地耳,别说话。”

    柯峭伸指点了地耳的哑穴,同样浑身颤抖,“地耳,对不起,是我的错。我知道我就是个混蛋无赖,我拆散你和邵秋庭……你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是我将这一切都破坏了……现在,我终于受到了惩罚,求你别恨我。”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啊!

    地耳拼命摇头,拼命摇头,泪水瞬间将麻衣洇湿一片。她想伸手去推开柯峭,却发现手也不能动了。

    有血蜂向柯峭的头脸攻击过来,他把仅余的功力集中在头部,让血蜂暂时蜇不到头脸。

    低下头,他缓缓将唇覆上地耳的双唇,隔着一层麻衣,辗转吻-吸。

    说起来,这应该是他和她相识以来第三次吻她,如果说前两次都如疾风暴雨般霸道,攻城掠地般占有,那么这次就是极尽温柔的疼爱,倾尽所有的珍惜。

    “地耳,求你了,别动,别再躲开我,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做坏事了。”他的唇在她的唇上缠绵不去,不停地在她的唇齿间轻舐索取。就算在麻衣下,他依然感受到她的唇是那样柔软温暖,一如从前。

    地耳听见这句话立即停止摇头,眼泪决堤而下。

    让我说句话,让我说句话啊你这个混蛋!地耳在心里呐喊着,只觉心都要炸裂了,但她发不出任何声音。这一刻她几乎恨起他来,他怎能如此狠心,不给她任何辩白倾诉的机会。

    虽然被蒙住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但此时地耳当然明白发生了什么,明白这已是生离死别。其实从柯峭对她说等蜂群散了再走,她就已经意识到了,但因为太过惊恐,之前她说不出任何一句话来。

    不不,她不要失去他!不要失去他!

    她是已经准备好了回去就给他一个惊喜的,她不能这样回去,不能这样孤零零一个人回去!

    “地耳,这些年,你很烦吧……你不想让我去你的房间,我却偏偏要去;你讨厌我握着你的手,我却每次都故意把你弄痛。我仗着皇子的身份赖在府里不走,有事没事的欺负你……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欢我,我知道你忍耐我很久了……对不起,对不起,以后我不会再烦你了……”

    地耳忽然张开口,狠狠咬住了柯峭的嘴唇。这一咬,下了狠劲,柯峭的唇立即破了皮。

    地耳根本不给柯峭任何反应的时间,紧接着便大力啃咬起他来。唇上,脸上,下巴上,甚至鼻子上,只要触碰的到,只要能让她碰到他,她都不肯放过。她像个疯狂的扫荡者,又似一只野蛮的兽。

    那一日。

    那一日的云霞绚烂如火,夕阳毫不吝啬的在他身后泼了一地淡金。他脸上还带着些许未脱的少年稚气,笑着对她说,你吻我一下。吻我一下,我便带你一起去……

    好的,我会吻你,会千百次地吻你,会一生一世不停地吻你,只求你带我一起走;我会吻你到永远,到来生,到海角,到天涯……只求你,不要离开我,不要让我一个人回去。

    地耳不知道柯峭的双唇上已遍布她咬出的伤口,更不知道这双唇再也不会有血流出来;她还在毫不放松的继续啃噬着他,粗糙的麻衣把她的唇舌摩擦的阵阵生疼,她却更加大了力度,恨不得将自己的全部心思爱恋,都放在唇齿之间,放在这个凶狠绝望的吻里,传递给他。

    但她没有得到回应。

    柯峭浑身一阵痉挛般的颤抖后,再也没了声音。

    地耳停下了动作,口里依然紧紧咬着柯峭的唇。她感到柯峭的唇在慢慢变凉,脸也在慢慢变凉,浑身都在变凉。她觉得自己也在跟着变凉。

    不,不要这样啊……她惊恐得在心里尖叫起来。

    终究,还是晚了一步么?

    四周,是嗜血蜂狂欢般的鸣叫,那是享用了盛宴的欢呼,那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大,最后直透云霄。

    但地耳什么也听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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