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你们怎么会那么快就有粮草的？”
这是祁化见到柯昆时的第一句话，那时他已得到确切消息，耘兵并不像他所听说的那样，军中无粮已坚持不了多久；非但如此，耘兵还在他们纪蔓大军最近的一次进攻中大获全胜，直把他们逼退三十余里。
“因为我们本来就有。”柯昆淡然一笑，“真不知陛下从哪听来的这种消息，别的且不说，光是这些年本王封地里的屯粮，就足够支持大军数月；陛下试想，现在你国内兵力空虚，若我们另派一支军，趁机攻打蔓国，你要回军已是不及，那么这场战役还能需要多久呢？”
祁化沉默着，脸上却已微微变色。他不是没想到这种危险，但答应伍修出兵时，他们都确定大耘不可能还有实力支撑另一只军队作战。
柯昆看着祁化，接着道：“但我们并不想这样。大家都知道战争最是劳民伤财，最后苦的只是百姓。历来以和为贵，你这里地少人多，其实认真说起来，真正缺粮的是你们不是我们。蔓国若愿与大耘签订互不犯境条约永世修好，则是两国利益所得，且泽被苍生，何乐而不为？”
祁化反问道：“你们就不缺粮么？就算琪王殿下手里有些粮食，但你们耘国前几年可并不太平，到处闹饥荒的现象不少，这种情况还能维持另一支军队作战？”
“陛下也说那是前几年，”柯昆笑意融融，“这些年我大耘力图革新，废除旧政，更有一批有识之士匡扶社稷不遗余力，农人早已纷纷回归田亩；纵有些天灾人祸，却完全不足以阻碍我大耘的蓬勃发展。这些且不提，就拿这次战事来说，你们纪蔓大军如此兵强马壮气势如虹，若我大耘真的不成了，为何到此时我边关还固若金汤，你们连一个小小的枭鹰镇都拿不下？”
祁化半晌无言。
柯昆望着祁化，收敛笑容，“陛下，蔓国许多出产也是我大耘所无所需，咱们为何不选条和平之路，找出有利于双方的办法，大家共得利益岂不好？为此，我们愿意重新开关互市，恢复往来，这不一直也是陛下您所愿么？最关键是，不管伍修当初曾许了陛下什么好处，现在陛下也该知道，那些都即将成为泡影了，这场战事再打下去对于陛下已毫无意义了，你们不可能踏入大耘一步。”
见祁化沉思不语，柯昆又微微一笑：“当然，陛下若一意孤行还是想让战事持续下去，我大耘自然奉陪到底，无所畏惧。”
祁化微眯一下眼睛，忽然察觉到说话人身上有种隐隐的霸气，他心里不知怎么有些高兴起来。
“我们若忽然撤兵，纪国其能容忍，他们借此报复我蔓国怎么办？”
而且出尔反尔，这名声可不好听。
“陛下何用担心此事，陛下既与我大耘结成同盟，事情真若变成如此我们岂会袖手旁观？与我大耘联手，陛下觉得会比不上与纪国联手吗？且不说我们许兴将军是何样英雄，光是从他手下无数猛将里随便抽取一员，都可独当一面……”
祁化开始重新审视柯昆，半晌，再无话说。
一场战事就这样土崩瓦解消于无形。事后，柯昆在准备启程回来前，轻描淡写地问祁化：“陛下能否告知，关于这场战事，伍修许了陛下什么条件？”
——什么条件能让祁化答应出兵协其攻打大耘，这一直是柯昆极度好奇的。
祁化看着柯昆，微笑不语。
柯昆本就没抱什么希望，也笑道，“陛下守信保密自是应该的，但现在既已答应我耘国退兵，其实已是和伍修撕破脸皮了；陛下不说无妨，但若能告知一二，我们两国以后的合作必会更加圆满，不叫陛下失望。”
“哈哈哈哈……”祁化忽然仰天大笑起来，“好！朕就把这一宝压在你琪王身上！”
柯昆莫名其妙地看着祁化。
祁化止住笑声，神情慢慢变得严肃，但严肃中似乎又参杂着一丝神秘一丝戏谑。他看着柯昆，摇头笑道：“琪王误会了，我们之所以答应伍修出兵，并不是伍修开出的条件令人心动，而是你们耘国太子给的条件实在让朕不能拒绝。”
柯昆心里响起一声闷雷，却镇定地笑道：“我们太子柯宣？陛下开什么玩笑，本王可不相信。”
“是么？那就不说了。”
柯昆被噎了一下，看着皮笑肉不笑的祁化，知道这回合是自己输了，这件事他肯定要知道真相。
“好吧，本王暂且相信是真的，那么柯宣给出了什么条件？又为何要这样做？”
“很耸人听闻是吧？”祁化哈哈一笑，并不在意柯昆的态度，只接着道，“怎么说呢，你们的太子可真是个……奇人，这场战事我们蔓国这边的粮草基本都是你们太子供给的，他答允只要我们肯出点兵力协助一下纪国，事后便出让耘国两座城池给我们，唯一的条件是，他可以随时命令我们撤兵。”
这样的便宜事祁化不想错过，那两座城池周围可都是大片肥沃的土地。
柯昆听得心惊肉跳，强压着一口气问道：“这个随时是指？”
“按你们太子的意思，应该是指枭鹰镇陷落之前吧。”否则，他大概无法收拾残局了。
说起来，其实伍修当初给祁化的条件更具诱惑：“打下大耘，平分江山”。他之所以最先找上祁化而没找别人，是因为他看出祁化是最有野心的一个人。
祁化是有野心没错，但祁化有自己的考量。一则他知道自己国力不强，目前只想好好休养生息，不想再起战事，养精蓄锐的重要性他岂会不知道；再则多年前他们与大耘交战过，深知耘人的顽强与智慧，就算现在与纪国联手，大耘也不是轻易就能撼动的，百足之虫还死而不僵呢，何况他认为大耘真心没到这种地步。
这种事不可预见，还很可能遥遥无期，他蔓国奉陪不起；再说，万一败了，纪国可能没怎么样，他蔓国可就彻底伤了元气了。馅饼虽大，但不是谁都咬得动。
祁化便对其使者说让他想想，但心里已经打定主意要拒绝了。没想到就在这时柯宣找上来了，给出了种种意想不到的便利条件，粮草方面更是不用担心。
天下竟有这种好事，祁化问柯宣道：“我们怎么才能拿到太子的粮草？”
其实祁化心里是不信的，其一是不信柯宣会做这样的事，其二是不信柯宣手里有粮草，因为伍修的使者刚刚还和他说大耘国库早空了，就是个空架子，现在咱们两家联手一推，它必定倒了，“这个时机陛下千万不可错过啊。”
“国库空不空的有什么关系，本宫有粮给陛下不就行了么。”柯宣微微一笑，“陛下不用担心，你们只须派人去大雁渡去取便成，蔓国和乌名互市已久，本宫知道那里便有交易市场，本宫会派人按时把粮食送去那里。为表诚意，第一批粮草已经到位，不日陛下便可以看到这批粮食。”
祁化实在好奇，再问：“太子就不怕我们半途反悔，到时真和纪国一起灭了耘国？”
柯宣便轻笑一声，道：“你们还真以为你们能灭了大耘？我敢说，你们连枭鹰镇都啃不动，你们是太小瞧许兴了；退一步说，果真如此，我自另有退敌之法，如此大事，本宫岂能没有后手准备；而且本宫一旦断了钱粮供给，到时候陛下你若想长久作战依然消耗不起，你们真灭不了耘国。枭鹰镇是很重要，可也没你们想象的那么重要，试想大耘有史以来若仅凭枭鹰镇赌成败，早就亡国了。本宫若没有这个把握，岂敢如此造次？陛下若不信，可以试试再说，只是到那时陛下可别后悔。”
真是一场豪赌。
祁化想，这个耘国太子是个疯子无疑，竟拿整个国家做赌注。但现在不是信不信的问题，不管柯宣后面的话是真是假，关键是祁化原本就不想发起这样浩大的战事，他知道此事自己已未赌先输。
祁化后来想，柯宣是怎么知道伍修派人来和他密谋这件事的？会不会这位太子和伍修之间也有某种利益关系？还是柯宣在纪国和蔓国都安有奸细？这样一想忽然觉得挺可怕的，为此祁化还特意把身边的人换了一批。
于是和纪国使者再次见面时，祁化一反前态，答应出兵，但只答应出兵到拿下枭鹰镇为止，“朕并没有平分大耘这么大的胃口，我们只要枭鹰镇以东至闵州的土地便可。但若是拿不下枭鹰镇，我们可没实力一直奉陪。”
那时祁化就想好了，若枭鹰镇久攻不下，他们自然借机撤兵，他没能帮伍修拿下枭鹰镇，那么那些土地他自然也不会要了，他可没答应把自己赔进去也要帮伍修到底。
那使者一听，暗道真是不谋而合，竟和来之前伍修估计的几乎一样，不禁愈发对他们君主佩服起来。伍修当然知道枭鹰镇是块最难啃的硬骨头，枭鹰镇一陷，耘国便失去了最坚实的屏障。他现在不是他父皇那时，现在的他年富力强，且为此已筹备多年，可谓兵强马壮；而他也确实知道大耘国内现状不堪一击，他坚信这次一定能踏破枭鹰镇，他现在具备这个实力。至于其余的事，凭他们现在的力量，那便轻而易举了。
其实这正是伍修心中最希望的结果。他曾幻想这个帮手若能在助他们打下枭鹰镇后便悄然退出，那可真是太好了——他并不想和别人平分大耘。当然，这种过河拆桥的话他岂好说出口，万没想到祁化竟先说了。
这一下正中下怀，于是双方一拍即合。
当然，他还是低估了枭鹰镇，后来他知道这块骨头的难啃程度超出了他当初的想象。
“柯宣……他为何要这样做？”柯昆已听得脑袋嗡嗡作响，见祁化一直不答这个问题，只得再次问道。
祁化笑道：“琪王殿下是聪明人，你们太子最想得到什么，琪王不会不知道吧？”
柯昆当然知道柯宣最想要的是那个皇位，但那个位子本来就是他的，他这又是何苦，就如此等不及了么？
当然，也许柯宣早就想逼他父皇退位了，只是苦无合适的时机；或许柯宣本来并没想过要这样做，但机会忽然摆在了面前，对他来说，纪国犯境这个机会应该是太难得了吧，所以他决定抓住它？
这样说来，根本不是蔓国在帮着纪国攻打大耘，而是祁化在帮着柯宣逼柯启退位？
柯昆没想到柯宣会做到如此地步，就算想逼柯启退位，其实方法多得是，何至于趟到这种浑水里来，也太疯狂了。
柯昆想，不管事情是不是自己猜测的这样，但柯宣不但想逼耘帝退位还设计谋害耘帝，已是不争的事实。
“你们太子答应给我的最后一批粮草还没兑现呢，要不是你来，我们还不想这么快撤兵呢。”
看着柯昆震惊的表情，祁化心里不由好笑，暗想说不定连这场战事都是你们太子鼓动的呢，他总觉得柯宣这种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能做初一，为何不能做十五，只是柯昆不可能往这方面想，再说谁会去查证这种事，现在查证又有什么意义呢。
直至此时，这些事不仅令邵秋庭感到无比震惊，就连柯昆也还是回不过神来，并仍是想不通柯宣为何要这样做。也许柯宣预感到了什么？还是柯峭或耘帝给了他某种压力？或者还有其他一些他不知道的事情致使柯宣如此？
柯昆当然不知道，早在柯宣得知他不是耘帝亲生的那一刻，便已决意要置柯启于死地了，更何况后来他越来越感觉到，自己就算是太子也不见得真就能得到那个皇位；而一想到自己很可能命不长久了，这一切就更让他觉得就算毁了整个大耘也在所不惜。
他恨这一切，恨所有人，甚至恨自己。他知道，他已经和他母后一样，疯了。
而邵秋庭感觉到要出大变故了。这个感觉不仅是因为耘帝病重，琪王代理朝政，他最大的不安来自于刚刚知道眼前这位女子竟是乌名的公主，而珉王和地耳都在她手上，现在这女子要救柯宣，要用珉王和地耳进行交换。
邵秋庭不知道那个变故会是什么，但却知道在这个变故来临之前，他必须找到珉王和地耳。
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已清楚，他义不容辞，情不容辞。
耘帝和琪王一致同意交换，而这个重任落在了他的肩上。
“还是你带人去吧，你对那一带比别人熟。本王早就听说过你，珉王也曾一再提起你，我想这件事没人比你去更合适了。”琪王竟是商量的口气。
当然应该是他，怎么说也应该是他，他刚才还想，如果琪王派别人去，他拼死也要把这个重任抢过来。
邵秋庭曾怀疑曲晓词身份的真实性，怀疑柯峭和地耳到底在不在这女子手上，但这些已不用他操心，琪王已经查证过女子身份，确定了一切才会做这个决定，何况是派自己去交换。
现在唯一让他略微安心的，是地耳和柯峭都平安，这真是太好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几天他为此事已经无法集中精神正常思考了。
斟酌再三，有一件事他还是如实禀告：“琪王殿下，珉王临走时曾和在下约定，如果出了什么变故，在下需于明日后在乌名的大雁渡等待珉□□王说他无论如何会赶去，因为已经有了下一步计划，但现在……”
“现在大雁渡已经被封了，珉王不可能再去那里。”柯昆看了曲晓词一眼，“娃乌公主已经答应，明天她会把珉王和许姑娘带到乌名山，而你必须带人押送柯宣过去交换，决不能耽误，否则乌名山可能也很快要被封山了。”
待曲晓词走了，柯昆又道：“记住，如果这个娃乌公主欺骗了我们，你可直接杀了罪人柯宣。”
邵秋庭没想到柯昆最后来了这么一句，不禁吓了一跳，忙道：“殿下，难道这个娃乌公主还敢耍什么诡计不成？”
柯昆不禁被邵秋庭的样子逗笑了，“这只是预防万一，放心，这位公主只是想把柯宣救出去，她和柯峭又无冤仇；本王已经查清楚了，这位娃乌公主对柯宣真可谓一往情深不惜一切，大概早已生死相许了，真不知道我们这位前太子到底何德何能……”柯昆嘟囔了一句，轻笑一声接着道，“其实她比我们更怕出事，她当然知道欺骗我们，柯宣会是什么下场，岂敢乱来？又何必乱来？你只要看好柯宣便可。”
听柯昆这样一分析，邵秋庭觉得自己这几天可能是太累了，一点风吹草动都让他紧张的不行。他慢慢让自己放松下来，可发现心却还是提在半空，他明白这是因为还没有真正见到地耳和柯峭平安归来的原因，但，似乎……这种不安也有一部分是因为自己并不了解琪王柯昆。
他想了想，最后还是秘密派人去了和柯峭事先约好的大雁渡看看情况，而情况属实，邵秋庭这才放下心来。
时间紧迫，这日回到住处，邵秋庭便赶紧向邱长林康云等人说明了情况，正在讨论怎么安排人手，门忽然开了，周青谷闯了进来。
“邵大人，我一定要去，若是你不让我跟去，那我就自己去！你知道，我能办到的！”
邱长林等人都愣愣地看着这个目露凶光的女子，又忙转头去看邵秋庭。
邵秋庭略有些尴尬，又有些头疼。这些事他并没有刻意隐瞒周青谷，因为他觉得已没有必要瞒着她。他看着周青谷，本待说些什么，但接触到周青谷坚定中带着一抹恳求的眼神，最后只叹了口气。他了解这女子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