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耳这样一问,柯峭忽然想起那天和她初遇的情景,想起地耳红色的春衫,还有发间如碧玉簪般耀眼生辉的绿叶。其实他那时很想帮她摘掉树叶的,抬手间又忽觉舍不得。
舍不得她当时的样子,舍不得破坏那份鲜活生动。
柯峭嘴角不自觉地露出笑意来,却又摇头说:“我没有。”
地耳一看他这样子就知道他没忘,扬起头道:“还说没有,我看你就是在笑!”
“我没有!”
“还说!”地耳举拳砸向柯峭肩头,一边喊,“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这些事你倒记得牢,你怎么就不能忘了?”
柯峭抬手,捉住地耳挥过来的右手紧紧地握住。他知道自除夕夜之后,她不再抗拒他,但他也知道,说到底这多少还是自己用手段逼来的。但此时他也不想顾虑这么多了,只要能握着她的手,就算再吐几口血他也心甘情愿。
“地耳,那是我想忘也忘不掉的。”他看着她低声道。
这样认真的语气让她的心跳一下子加快了。她发现近来自己越来越控制不住这种感觉,她因不知道怎么处理这种情绪,于是只得经常靠转移话题来缓解尴尬。
“好好好,那你就记着吧,等你老糊涂那天终会忘记的。”她带头向杏花树那里走,心里真盼望他最好下一刻就老糊涂了,“我们去那边看看吧。”
她没有像从前那样试图推开他,而是任由他握着她的手,这让他格外开心。牵着地耳的手,沿着乡间小路缓缓前行,感受着微拂的春风,柯峭心中不禁感慨这种祥和平静的日子实是值得珍惜。
他忽然理解了邵秋庭,理解了他对大耘的那份情怀,他第一次感到大耘是这么可爱。他觉得他现在也和卲秋庭一样,对大耘有了更深沉的爱。
“这是什么东西,样子好难看。”走过一片斜坡时,地耳发现脚下有几株锯齿样的植物很特别,禁不住随口问道。
柯峭仔细看了看,笑道:“这是锯尾草,以前去乡下曾看过农人拿它治病。其实世间万物,不管好看难看,都有它们各自的用处。”
“哟,我们三皇子可真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啊,连这个都知道。那么请问您还知道些什么啊?”今天心情真好,地耳不觉间竟开始和他逗趣起来。
“我还知道,这朵杏花就是用来装饰我们许大小姐的头发的。”柯峭抬手摘了一朵杏花,笑着将花儿簪在地耳的鬓间,然后低头定定看她。
这样炽烈的目光令地耳有些无法承受,她习惯性地想回避,却发现这件事此刻自已已无法办到;她感到他的手忽然变得很烫,这让她也莫名的浑身燥热起来。
这感觉是以往没有的,她觉得很享受,很美妙,但一时又不知道怎么办好,于是只好傻傻地看着他。
恰逢有风吹过,一阵杏花雨悠然飘落。远处有农人偶抬头间,看见了浴在花雨中的两人,不禁忘了手里的活计,看呆住了。
柯峭笑起来,抬手摘掉地耳肩上落花,觉得她此刻的模样非常可爱。他很想趁机问问那句话,问她可考虑清楚了。但忽然之间他有些害怕,害怕听到不希望听到的答案。况且他不想再逼她,那么久都等了,他答应过不再强迫她。
他吸口气调开目光,觉得自己再这样看下去就会控制不住自己。他握起她的一只手,继续慢慢前行。
地耳也松了一口气,暗恨自己怎么老在他面前发傻。这样走了一会儿,地耳感到柯峭的手渐渐变回了正常温度,便转头悄悄打量他。她觉得他微红的侧脸此时看上去竟然十分孩子气。
这一刻地耳的心从未有过的清明起来。她忽然间在心里暗自下了个决定:等这件事结束,她要给他个惊喜。
柯峭完全不知道地耳的心态变化,他正望着田间农人们辛勤耕种的身影,口里慢慢念道:“春分麦入土,清明地头青。”
“你也知道这个?”地耳颇为意外,不由也随之念道:“清明一夜露,麦子涨破肚。”
柯峭比她更奇怪:“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地耳顿了一下,却还是答道:“以前,秋庭的房间里有很多书,其中有一本就有说到这个……”
提起邵秋庭,两人都沉默下来。但不知为何,柯峭此时却有了一种微妙的感觉。当从她口中听到“秋庭”二字时,他心里并没有像以往那样觉得疙疙瘩瘩的又别扭又不舒服,反而自然而然的想要劝慰她,宽解她。
这是为什么?他一时有些茫然,暗想也许是因为自己正抓着她的手,心里觉得踏实的缘故?
“地耳,我们要耐心一点。寻人的告示沿途各州县都有张贴,赏金也开到了最高,底下人也正在努力追查着。他遇到了意外是肯定的,但我想他应该不会有事的,毕竟真敢动奉旨筹粮的官差是大罪。现在关键还是要找到这个麦老七,这人肯定知道来龙去脉。”
她明白他是在说邵秋庭至少不会有生命危险,因为所有人都说合梁庄出事之前他已离开了那里。这些天她只是在想邵秋庭到底去哪儿了?他又能去哪里?她并不想让柯峭在操心其他事情的时候还要顾虑她的心情,但是只要一天没见到邵秋庭,她就一天不能安心,就无法消除心中的焦虑。
除夕之后,她能感觉到邵秋庭在刻意回避她。她想,他会不会认为自己因为那件事生气了,所以连走了也没来和她告别一声?可他应该知道自己是永远也不会生他的气的,她记得很小的时候她就跟他保证过了,难道他忘了?
她暗暗祈祷只要还能见到邵秋庭,她会和平常一样,绝不会表现出一丝一毫异样令他尴尬;只是,她至今不敢细想那天邵秋庭那一吻,她在害怕,害怕去想那意味着什么。
——可还能意味着什么呢,不就是意味着那个意思么!
毫无预兆地,这句话从她的脑海中猛地跳了出来,清晰地在她耳边震响,她多日来极力想要回避的东西一刹那避无可避,她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她现在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一直回避这件事,一直不敢想这件事了。因为她不想面对自己内心深处那个声音:她对邵秋庭的感情,不是爱情。她怕伤害邵秋庭。
但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她看了柯峭一眼,忽然下定了决心:如果还能见到邵秋庭,不管邵秋庭是怎么想的,她无论如何都要把这件事和他说清楚。和卲秋庭说开了,也就等于给了柯峭一个态度了,她不能同时伤害两个人。
地耳有一刻的难过,现在邵秋庭生死未卜,自己却还在为这些儿女私情纠结,什么时候她变得这么冷血无情了?她在心里责备着自己,将手里的几根青草使劲儿捏了捏,决定没见到邵秋庭之前不再想这件事。
“我知道的,你别担心。”地耳笑了笑,反倒安慰起柯峭来,“对了,其它各州的粮食筹集的怎样了?我父亲那边还顺利吧?”
“正在进行中。除了这里,这次主要还针对皂州和宛州,就连景州许多地方去年也遭了旱灾。幸好皂宛一带有许多原是许大人的部下,而且合梁庄的事一经传开,筹粮应该不会再遇到大的阻碍了,不过现在也只能筹得多少是多少了。几天前许大人派苏成和姚有吉过来了。”
“这么说一切顺利?”
地耳知道就算这样其实也不会有很多粮食,但还是高兴起来。
“一切顺利。”
他笑容里带着些许深意,目光也慢慢沉静下来。他觉得实施自己计划的条件已经成熟。柯峭知道,合梁庄的大火,绝不是件简单的事情,早不起火晚不起火,偏偏赶在筹粮这个紧要关头它就忽然烧起来了,说是一时不小心失火,他当然不信。最重要的一点,庄里至今没有找到任何一块人的骸骨,这实在不正常。
如果说这之前邵秋庭已经狠狠灭了合梁庄的威风麦老七的气焰,给了那些乡绅大户以心理上的震慑,那么合梁庄的大火,则等于彻底震醒了那些还抱着侥幸心里在观望的人。这种威慑的影响力是巨大的,因为这个影响,那些乡绅大户才没人敢再轻举妄动,筹粮才能够顺利的进行——这是合梁庄莫名被毁的最大有利之处。
可为什么?这一点难道那个始作俑者当初没有考虑周全么,这并不是什么难以预见的后果吧。柯峭想,那个始作俑者绝不会这么傻的,连此举会连带造成什么影响都没想到是不可能的,此事应该有着更深层次的原因。
会是什么原因呢?这个人会不会也和他一样,实际需要的,和表面需要的,其实并不是同样的东西?
他根本不相信朱文秉的话,筹粮筹到半路,邵秋庭却一声不响地走了,这绝不是邵秋庭的行事作风。这几天朱文秉主动热心积极,极力显示出他是这一方父母官的好形象。有时柯峭会想这个朱文秉不会以为他丝毫不知他的底细吧?他现在不想也没空追究朱文秉的所作所为,他必须先顾着粮食的事;反正朱文秉也逃不了,等找到麦老七,一切都会真相大白,那时再新帐旧账一起算。
还好毁掉的合梁庄已派人看守起来,外人不得靠近。经过认真找寻,庄里并没有发现任何与邵秋庭有关的东西。当然,假如大火时他还在庄里,也可能已不幸被烧得尸骨无存,一切皆化为灰烬,但这种可能柯峭无论如何不能相信。
他想等筹粮的事告一段落,如果还没有邵秋庭的消息,他决心挖地三尺也要把这个麦老七挖出来,他一定会把这次的事彻查到底,直到水落石出那一天。他早就下定了决心,当那天在街上看到了地耳的那种难过的神情之后,这个决心就更加坚定。
这些话他暂时还不想对她说。
不知不觉两人已走出很远,天色渐晚,柯峭才意犹未尽地带着地耳打马回城。看见城门时放慢了马速,准备下马慢行通过城门。就在这时,斜刺里忽然赶出一辆马车来,柯峭见路不宽,本待向旁让一下再下马,谁知马车却在他面前停下来,横在路中间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柯峭手已按在了剑柄上,示意地耳别动,轻提缰绳让寒鸦超前一步挡在前面。但当他看见车里爬下的那个微微肥胖的人时,便放下了戒备。
柯峭认得这个人,这是他来到陆凌后唯一去拜访过的人。就在到陆凌的第二天深夜,柯峭曾独入其人的大宅,大马金刀地坐在人家的厅堂之上,脸色却严肃到阴沉。
匆忙穿衣赶来的主人一见这副架势,心里已明白了几分,因为白天他已见过柯峭,知道他是谁了。他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看来陆凌这地界大概是要变天了。
果然,只听柯峭道:“鲁老爷子想走麦老七的老路么?”
没谁想走那样的路。鲁沉跪伏在那里,吓得赶紧摇头,心里忽然醒悟麦老七其实是他们这些人的保护伞,这把伞一倒,他们也跟着倒霉了。
他叹一口气,暗暗祈祷这场战事可快点结束吧,再这样下去他可受不了了。
柯峭盯着鲁沉看了半晌,知道事情基本成功了。那天,两人谈到天快拂晓。
于是天一放亮,鲁沉便第一个到县衙报名交粮。他知道,柯峭就是要他来带头,因为这里除了麦老七,他鲁沉便算首富了。而且,他声望也最高。最关键的,柯峭不但知道他有粮食,还知道他的粮食放在哪。
此时鲁沉弓着腰,向柯峭深施一礼:“珉王殿下好,草民鲁沉有礼了。”又转向地耳道,“这位姑娘好。”
柯峭道:“鲁老爷子有事?有事明天可以直接去县衙找我。”
此时路上行人稀少,天已擦黑。鲁沉向四周望望,笑道:“殿下,草民觉得这件事还是在这说更好一些,也就一两句话,犯不上特意去打扰殿下。”
柯峭只好下马,问道:“什么事?”
鲁沉往前略凑了凑,倾着上身向柯峭神秘地道,“殿下,告诉殿下个好消息,草民已确切知道麦老七现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