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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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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琪王柯昆每日午后必做的功课,便是喝一碗深褐色的散发着浓浓异味儿的药汤。天长日久,只要有他在的地方,远远就可以闻到一股药气,不用出声,宫里的人也知道是他来了。

    这些年来,一直没大夫能够瞧明白他的病,他也就只好这么天天喝药维持着,不好不坏地吊着。

    这日侍女菱花照例把一碗汤药放在他床头的小几上,因知道柯昆历来都是自己吃药的,便后退一步,拿着托盘默默等在一旁。

    柯昆皱着眉头靠在床头,双眼望着窗外漠然道:“退下吧。”

    菱花小声道:“龚娘娘命奴婢看着王爷喝了药才可离开。”

    柯昆脸上怒意隐现,忽地抓起床头的药碗就要向菱花砸过去,小侍女对这一切似早已司空见惯,只一味低头站着,不言不语也不动。

    “哗”的一声,门帘响处,只见柯峭掀帘大步走进来。

    菱花一见尖叫一声,柯昆也慢慢放下了手中的药碗。

    “你下去。”柯昆语声淡然却不容抗拒。

    这次菱花不敢不从,拎着托盘飞快地逃了出去。

    柯昆看着柯峭,犹豫了一下,还是从床铺上下来,顺手拖过床边的一只小药箱放在他身旁的书案上。

    柯峭摇头:“不是我的血。”

    此刻的柯峭浑身是血,一件银色的素袍上正印着朵朵暗红,像晕染开的桃花一样艳丽。

    柯昆闻言,重又靠坐回床头去。

    柯峭见了,不由笑道:“琪王兄,我以前一直觉得,我们兄弟三人中,你是最具天资的,现在我还是这么认为。”

    这话外人听起来应该是赞美,但柯昆眼里却飞快闪过一道厉芒。最具天资?最具什么天资,哪方面天资?

    “三弟也不遑多让。”柯昆转瞬已复平静,向墙角的一只柜子指了指,“去找件衣服换了吧,别嫌脏,先将就穿吧。”他知道自己的衣服怎么洗都有一股隐隐的药味。

    “怎么会呢。”柯峭点头,毫不客气地打开柜子翻弄起来。

    柯昆虽然病弱,身形却属高挑,此时一件他的锦袍穿在柯峭身上虽稍显紧绷,却也不算太过局促。

    将换下的血袍团成一团,柯峭四下看了看,最后将其一把塞进了柯昆的床底。

    柯昆看着这熟练的动作,忍不住便咧了咧嘴:“三弟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捣蛋,你还嫌我这屋里的气味不够浓郁吗?”

    原来柯峭自小到大几乎没生过什么病,曾一度对柯昆这个病秧子产生了无尽的好奇。他不明白这位二皇兄为何开大窗子通通风就会感了风寒,少加一件衣服就会发起高热;柯昆的屋里就算夏天也只能偶尔打开半扇窗户,刚透会气就得马上关起来。

    柯峭心想怎么柯昆都不觉得气味难闻吗?还是他鼻子失灵了?

    柯峭很想看看柯昆究竟对什么味道有感觉,于是在一个三伏天里,偷偷拿了下人们隔夜的恭桶塞在柯昆的床底下。也许正赶上柯昆犯病,也许是那桶东西太过熏人欲呕,总之柯昆那天把刚吃下没多久的药全部吐了出来,一整天都无法进食。

    最糟糕的是,一直趴在墙上看热闹的柯峭被匆匆赶来的周青牧逮个正着。

    结果,这件事除了招来一屋子的苍蝇之外,自然还招来师父的一顿严正责罚,这使柯峭至今记忆犹新。

    想起这些柯峭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你还笑,可真是心大,”柯昆也不禁莞尔,“瞧瞧你自己,都成什么样了。”

    柯峭道:“我知道琪王兄一向忍得住。今天若我不说,你也不会问我发生什么事了对吧?好,那就由我来说——你猜我从哪儿来?”

    柯昆心道,你三四年不进宫也没来过我这,除了一年前忽然往我这儿塞了个人,就一直没见过你的踪影。现在忽然一身是血地跑到我这来,叫我从何猜起?

    还好柯峭并不打哑谜,自己接道:“我才去拜访太子了。本想着下次再来看你的,可出宫不远却遇到了伏击。唉,既然有人这样盛情挽留我,我岂能拂了别人的好意?于是顺道来你这儿看看,一天把事情办完也不错。”

    认真说起来,他们三兄弟之间谁和谁都谈不上关系亲近,这大概就是生在皇家的悲哀吧。其中因为柯昆和柯峭的母亲都不受耘帝待见,无形中让两人有了同仇敌忾之心,虽然两人嘴上不说,但这一点默契他们心里都是明白的。这就使两兄弟的关系虽说不上好,却也不算坏,在这样的皇宫大院里其实已属不易了。

    此时柯昆听了柯峭的话很有些吃惊,问道:“伏击?青天白日的,还在宫外不远……”他不自觉地又在皱眉,“你怀疑是太子干的?”

    “不。他不会蠢到用这个办法对付我,他想杀我,刚才在茶室可以有一百种方法。况且,他现在还不敢杀我呢。”

    柯昆疑惑道:“那你来我这儿干嘛?你知道,我只管着不起眼的礼部,又因常年病着,实际上只是挂着空职,你若想我帮你追查元凶,这可找错人了。”

    说白了,他不相信他这个皇弟是特意来问候他这个病哥哥的,柯峭这种人,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来他这里,准没什么好事。

    不过,柯昆的话里还暗示着另外一层只有柯峭才能听懂的意思。

    “我并不想追查什么元凶。”柯峭摇头笑道,“如今宫里大概已有无数人想将我置之死地而后快了,他们是谁都无所谓,我根本不在意也不想知道。”

    “那你想干嘛?”柯昆越发费解起来。

    柯峭认真道:“我只希望琪王兄能在必要的时候站在我一边。”

    “噢”柯昆微微抬起一边眉毛,颇感兴趣地笑问:“你的意思是你决定改邪归正了?这倒是新鲜了,是什么让三弟改变了初衷?以前为了这事你可没少挨父皇的斥责打骂。”他记得他这个不务正业的皇弟当初曾扬言坚决不参与政事,更不会帮耘帝理事。

    柯峭眼里似有某种光彩流过,半晌轻声道:“说来怕是皇兄不信,我喜欢上一个女孩。”

    既然柯昆称兄道弟,他也从善如流。

    柯昆听了一愣,一时想不通喜欢一个女孩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但他也不想就此多问,只是笑着道:“真看不出三弟竟还是个侠骨柔肠之人。是多出色的姑娘才能入得了三弟的法眼呢?”他不太相信能有这样的女子。

    然而在柯峭的眼睛里,地耳永远都是当初那个小女孩,和出不出色没关系。如果一定要这样说,那么地耳在他心里不仅是出色,而是独一无二。几年来这种感情在他心底越积越深,越聚越多,早已泛滥成灾。

    柯峭笑道:“我们今天不谈她,皇兄若想知道,改日我带她来拜见皇兄如何?”

    柯昆暗哼一声,心道还不是你先提起的,我又不想知道这些事。于是点头道:“那自然好了。”又接着之前的话头问,“那么,三弟要一个像我这样无足轻重的人站在你一边有什么用呢,你也知道,我其实什么忙也帮不上。”

    柯峭笑道:“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举足轻重了呢?俗话说有备无患嘛,况且我从没觉得二皇兄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柯昆眯缝起微肿的眼睛看了看柯峭。其他的事他并不想细问缘由,但他心里最关心的事他是一定要问的:“站在你一边,我可有什么好处?”

    “嗯,这才是二皇兄的风格嘛。”柯峭俯下身来,凑近他的耳边说了几句话,然后直起身小声问,“不知皇兄意下如何?”

    柯昆惊愕地瞪大双眼看了他半晌,却仍不表态。

    “真是不见兔子不撒鹰。我就说嘛,二皇兄天生就是那块料。”

    柯峭一边说一边伸手自怀中掏出一块白铜牌来,阳光里闪闪映亮了柯昆的眼。

    这是“天视”。

    柯昆当然认识这块牌子,并深知它意味着什么。它几乎是最高权力的象征,拥有它,是他可望而不可及的梦想。现在这个梦想就握在柯峭的手里。

    它怎么会在柯峭手里?这么说耘帝终于决定了人选?

    柯昆直直盯着这块铜牌,一时间只觉五味杂陈,心跳时缓时快,无法控制。

    “这是父皇……给你的?”柯昆颇为艰难地问。

    “当然。”柯峭狡黠地眨眨眼,“不过,这件事情除了父皇和你我谁也不知道。我清楚,大家都知道有这么块牌子,都知道它等同于什么。但很少有人知道这块牌子是可以拆开来的。”

    柯昆凝目细看,只见令牌的一面刻着一只神兽角瑞,角瑞的头上刻一“天”字;另一面则是一只避邪,头上刻一“视”字。

    “怎么样,精致吧?”柯峭说着在那只避邪的眼睛上一按,只听“喀”的一声轻响,令牌已自动分成薄薄的两片。

    柯峭将其举在眼前,抿着唇欣赏:“嗨,其实这东西……想想也挺可笑的。哎,你说当初皇祖为何不用金子银子造一块呢,那多显皇家富贵呀!”

    “大概为了避免铺张浪费吧?”柯昆呆望着牌子,神游天外似的说道。

    “哈哈哈哈!”柯峭大笑起来,将刻有辟邪的那片递给柯昆,自己留下刻着角瑞那半,“这片皇兄拿着吧。”

    柯昆看了柯峭一眼,才神情恍惚地接过那片令牌,几疑身在梦中。

    将这半片“天视”在手里反复握了又握,手心的触感让柯昆确定这是真的。

    柯峭意味深长地叮嘱道,“皇兄千万收好了,到时候少了哪片,都是不成事的。”

    “放心,自然是要收好的。”柯昆很快恢复平静,向柯峭道,“不过三弟,有件事情你大概忘了吧?一年前你在我这儿藏了个人,现在……”

    “岂能忘了呢?我就要说这件事了,”柯峭笑道,“皇兄不知道,这个人可有大用处,等下我还有件重要的事情要问他呢。皇兄帮了我这样一个大忙,我当然要报答,而且我说话从来都是算数的。”

    阮金旺于荫户一事上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这样重要的人当然要重点保护;但思来想去,柯峭觉得把他藏在哪儿都不太妥当,唯有柯昆的琪王府,门庭冷落,满屋药味儿,人人避之唯恐不及;而且一直以来,根本就没人把柯昆放在眼里,相比之下他这里是最安全的,于是当初决定把阮金旺藏在这里先避避风头。而事实证明柯峭这个决定是对的,陶昌根本没想到这人根本就藏在他的眼皮底下。

    柯昆虽不知晓详情,却知道这人是个罪犯,这样担风险的事自然不能白做,正所谓亲兄弟明算账,当时柯昆便提了一个要求:“人,留在我这儿,只要我不出事,他便不会有事;但三弟须答应我一个条件,你能办到,我才可收留这个人。”

    柯峭便问什么条件。

    柯昆的回答干脆而简单:“我不想再过现在这种生活。”

    柯峭思量着柯昆的话,感到了其中的分量,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了。

    现在柯昆听他这样说,便笑问道:“噢?怎么个算数法呢?”

    “皇兄听我慢慢道来。年前我进宫去,曾不经意的与父皇谈到二皇兄。我对父皇说,二皇兄身体其实早已康复了,却故意在府中抱病不出;现在我与太子殿下忙得不可开交,而二皇兄却在家赏花观景,优哉游哉,父皇是否能劝二皇兄出来帮帮忙呢?”

    “父皇当时就生气了,说琪王的病早好了么?那为何一直说自己不能理事?现在大耘百废待兴,朝中正是用人之际,他却躲在家里图清闲?现今光是工部吏部的事情就是一大堆,朕近来又精神不济,各尚书有什么事只有问太子,太子哪管得这许多?你去告诉他,再装病他可就要吃你以前吃的苦头了,怎么现在连他也学会骗朕了。”

    柯峭叙述完毕,看着柯昆抿嘴而笑。柯昆却沉默下来,半晌方道:“三弟陷我于不义也就罢了,怎能更陷我于危险之中?”

    柯峭明白柯昆所说的危险,绝不是指要和他吃一样的苦头这一点,便笑道:“皇兄莫急。我知道皇兄在担心什么,但皇兄别忘了,你手上现拿着的可是天视,虽只半片,但足可以调动无数人力物力了,关键时刻甚至可以先斩后奏;而且皇兄既答应站在我一边,我自然也是要帮皇兄的。从现在起,我手下的人你可以随时调用,有什么困难皇兄尽管说便是。”

    柯昆思索地看着柯峭,面色虽还平静,眼神里已有掩藏不住的精光闪现不定。

    柯峭直截了当地道,“想寻求改变,就不能老缩在壳里,要做事就必然会担风险,我以为这些皇兄都是明白的。”

    柯昆终于有些动容:“三弟做这些,真的只是为了一名女子?”

    柯峭道:“还有大耘。”

    关于这件事,柯峭并不想多作解释。如果说他的初衷是因地耳而改变,而现在却是因大耘的现状而下了决心。

    “希望皇兄以后不管做什么都能把大耘放在首位,随时考虑到百姓的利益——这也是我对皇兄的唯一要求,皇兄可能答应这点?”

    柯峭如此认真的语气,让柯昆也变得郑重起来:“当然,这无需你说。但——除了国家和百姓,三弟真的就丝毫不为别的了?”

    终究还是放心不下。

    柯峭自然明白这话的意思,但如果现在他说自己不稀罕那个皇位,想来柯昆也不会相信,于是只淡淡道:“我劝皇兄还是先把这些不必要的担心收起来,现在说什么都是徒然,我的话是真是假,到时自见分晓。”

    柯昆知道这是实话,心里不由泛起一丝羞愧。

    天色已晚。准备离去前柯峭瞥了一眼床头几上那只药碗,直言道:“以后不必再这样糟蹋自己了。龚娘娘已成功让别人忽视你了,这些年也真是难为皇兄了。病若好了,药就停了吧,是药三分毒。你放心,如今我既已站到了明处,那些人便无暇顾及其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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