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何所凭恃
外头的流言都进不去江窈的耳中。
一来她在京中没什么朋友,云萝更不会忍心告诉她这些,二来江窈近日被二叔派到成衣铺子里帮工了,忙得脚不沾地。
酒楼里人多眼杂,又时常有浪荡公子哥儿,江窈长得招人眼,云謇担忧,便让云家二叔把她调去其他铺子。
于是江窈成了成衣铺子的一名小管事,负责接待那些贵妇闺秀们。
这是她来成衣铺子的第一日,整整半日都过得手忙脚乱的,刚送走一位贵妇,迎面就袭来一股甜腻的脂粉味儿,虽然好闻,但甜得发齁,她不禁蹙起眉来。
一抬头,竟是李夫人和一位衣着讲究、举止落落大方的贵女,江窈暗道晦气。
可随即就想起二叔的嘱咐——
即便有旧怨,但只要是来铺子里置办物件的客人,都要抛恩怨,好生招待,意识到自己没做好,她很是挫败,强打精神堆起笑来,“二位贵客想做衣裳?”
李夫人仍是和和气气的,不动声色地打量了江窈一眼,见她穿一身素简的衣衫,便猜到这是在铺子里帮着做活。
她知道这是云家二爷手底下的产业,不然今日也不会特地带着未来儿媳来逛一圈,此时见到江窈,更是笃定了心中的猜测。
这丫头在云家果真不受宠,不然好歹算半个小姐,怎会被派来当个帮工?只怕在云府的地位只比下人高一些。
幸好她和崇心的婚事没成,否则此刻该后悔的就不是江窈,而是整个李家了。
李夫人长舒一口气,“哎,这不是云少傅家的江姑娘么?怎会在这种地方?”
身旁的周家姑娘一听,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江窈,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
江窈恍若未觉,端着笑脸,“是啊,夫人这是带贵府小姐来置办衣物?”
李夫人笑得更开心了,“这是崇心未过门的妻子,户部周尚书家的嫡女,并非我家闺女。”
说着亲切地拍了拍那姑娘的手背,同江窈道:“不过与我亲闺女也是一样的。”
周姑娘含着笑低下头,两人看上去比亲母女关系还要好上三分。
江窈假装未听出李夫人着重强调周姑娘的出身,以及话里暗藏的显摆,笑着招呼:“恭喜夫人,我们铺子里新上了一些衣裙式样,很受京中贵女青睐,二位可要看看?方才也有位侯夫人一口气给儿媳妇定了十套,李夫人您这般和善,眼光又好,定然也会喜欢的。”
李夫人明知江窈是在故意激她,可未来儿媳就在边上,若回绝只会显得小气,便勉强道:“哦?那便劳烦江姑娘带我们去看看。”
江窈取来最贵的几套衣裳,周姑娘一见到那件衣裙,就挪不开眼。
见此情形,她有意捏着调子,酸溜溜地说:“贵人生得可真白,穿什么花色都合适。”
周姑娘禁不住她的有意刺激,脱口而出:“那这几个花色各做一套。”
说完才记起问价格,江窈拿起算盘算了算,“也还好,一套是一百两银子,贵人是头一次来,又一下定了六套,就算五百两吧。”
说着又转向李夫人,为难道:“只是这些样式都是供不应求的,因此按我们铺子里的规矩,要付八成定金,不知夫人可有顾虑?”
周姑娘忙解释道:“不了,这是我自己要定的,回头我会差人过来送定金。”
但江窈的话已问出口,李夫人就算不情愿在云家的铺子里花钱,也得认栽,止住周姑娘:“好孩子,你是我李家的儿媳,哪能让你花自己的钱呢?就让姨母来吧。”
周姑娘受宠若惊。
刚把二人送出铺子,铺子前恰好停了一辆华贵无比的马车,自车上下来位仪态雍容的贵妇,李夫人和周姑娘一见着那位夫人过来,恭恭敬敬地福身问候:“见过郡王妃。”
邕郡王妃把李夫人扶起,“都是一起长大的姊妹,私下就不必拘礼了。”
看到她身侧是周姑娘,一眼便知,“这边便是户部尚书家的千金吧?一看就是温婉知礼的好姑娘。”
李夫人叹了口气,似是难为情:“只是委屈了这好孩子,在我家崇心沦为笑柄时仍旧不离不弃,我那孩子,总算是遇着了个可心的姑娘。”
她难过,邕郡王妃也跟着抱不平,“姐姐可别因为一个不识抬举的人坏了心情,不过是一个来路不明的丫头,连姓云都不配,贵府不仅救了她,还不嫌弃她身份,谁知竟是个眼高于顶的,想来传言不虚,她那来路不明的娘亲,果真就是个不知廉耻的低贱歌姬!不然怎会生出这样的女儿?”
郡王妃是个心直口快的,一口气骂完才解气,看到李夫人和周姑娘难堪的神情,意识到不对劲,“怎么?我说的不对?”
李夫人看了看江窈,对郡王妃解释道:“郡王妃误会了,那都是传言,两家孩子无缘,不怪江姑娘。”
她转过身拍了拍江窈的肩膀,“姑娘别多想,强扭的瓜不甜,我们能谅解。”
江窈起先在看戏,李夫人这一安慰,她这才明白过来,原来那位郡王妃口中的“歌姬”竟是指她阿娘,虽明知这是皇亲国戚,惹怒了只怕没有好果子吃,可受她辱骂的人是阿娘。
她不能忍。
对那位郡王妃道:“王妃您数落我可以,但不能辱骂污蔑我母亲,她并非歌姬,更不是您所说的不知廉耻之人。”
见她居然还敢顶撞,郡王妃更是厌恶,冷声斥道:“不知礼的丫头!你觉得你凭什么见到本王妃非但不行礼,还出言顶撞?今日你若不给本王妃磕头认错,就别想离开这儿!”
“凭什么?”
清冽的男声突然在前方响起,将几人都吓了一跳,江窈抬头一瞧,见那位在郭侯府有过一面之缘的太子殿下从郡王府的马车后走出。
几人都白了脸色,纷纷要行礼,太子冷着脸止住她们,“莫声张。”
紧接着他走到江窈旁边,看着郡王妃一字一句道:“就凭她母亲是一代贤相江相的后人,而她的义兄,是孤。”
郡王妃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一旁的李夫人和周姑娘未曾料到会有如此变故,亦惊住了,只听太子殿下又问,“怎么,不够么?”
“够、够,是臣妾听信了外头的不实之说,错怪了江姑娘。”郡王妃是个畏强凌弱的,趁太子还未发怒时,先同江窈躬身致歉:“都怪我,听了外头的风言风语,便妄加揣测,误会江姑娘了,我同姑娘赔不是。”
江窈一看郡王妃瑟瑟发抖,跟受冻的鹌鹑一般,又听闻她不知内情,被流言误导了,便也不多追究。
几人低着头匆匆离去后,她脑子还是懵的,自己何时成了太子的义妹了?
太子见她错愕,朗声笑道:“江妹妹有所不知,你娘亲曾抚养过孤两年,她和离后离开了太子府,后来偶然一次书信往来时,称自己得了个小姑娘,孤便回信称要认作义妹,只是……”
他忽然伤感起来,“只是未曾想,那封信还未送出去,你阿娘便杳无音信了,之后我派人去江南一查,才知她已离世。”
江窈顾不上伤感,急切地问道:“殿下,您与我阿娘相熟?可否同我说些她的事?”
太子见她如此,心猜定是因她身边人顾及皇家颜面,才闭口不提她的生母。
但如今父皇沉迷求仙问道,不问政事,这几年经过云少傅的辅佐,朝中的权力有七成已收拢到他手里,也无需再顾及父皇,便领着江窈来到附近的茶馆中,找了个雅间,细细同她道来。
“二十年前,陛下仍是太子时,你母亲曾是太子妃,彼时孤的母妃因受另一位侧妃算计而逝世,彼时孤才五岁,便由你母亲抚养。”
江窈始料未及,“殿、殿下,您说阿娘曾经是太子妃?太子妃也能和离么?”
太子看着她呆愣的模样,笑道:“只要皇家肯放人,如何不能?”
她还想追问更多,为何皇家会肯放人,为何阿娘会和爹爹生下她?为何又和爹爹分开?更想知道,负了阿娘的书生究竟是谁。
但阿娘牵扯了皇家,为了她的项上人头,还是止住了,告诫自己好奇心害死猫。只问太子:“那阿娘在信中提到我时,都说了些什么?可有……可有夸我?”
太子的眼神里多了些同病相怜的意味,此刻的江窈,就像他六七岁时一样,那时他日日追着江窈的母亲一遍遍问着关于自己母妃的事,因为实在太想念阿娘了,要从别人的只言片语中怀念母爱。
其实当时江窈母亲的信里只寥寥提了一句,然而他编了个谎,“夸了,说你玉雪可爱,长得像个小糯米团子一样,她恨不能天天抱着不离身。”
接着太子又主动同她说起很多关于同阿娘的小事,待从茶馆里出来后,已是黄昏,江窈一个人边走缓了许久,眼眶越来越红。
她拐了弯,往大理寺的方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