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冤家重逢
“这是青衿、这是巾帽,这边盒里装了文房四宝,《孝经》和《女则》老奴也给小姐装进去了,切莫荒废了礼仪……”
晨光熹微之时,福嬷嬷就把江窈拉了起来,给她清点行囊中的物件。
今日是入书院念书的头一天,青云书院学子无论家世如何,无论男女,都得住在山上,唯有每月十五才可归家一日。
江窈头一次不嫌福嬷嬷啰嗦,她满口答应下来:“嬷嬷放心吧,我是奔着学有所成去的,定不会捣乱。”
福嬷嬷忙着替她打点行装,只笑笑。
她又把柔姨叫过来,“阿柔你这当护卫的,要牢记职责,不能太纵着小主子。”
柔姨点头如捣蒜,马上能暂时逃离苦海,她心情畅快得很。
自云家前宅到后面的青云山仅二里路,江窈同柔姨二人徒步前去。
前宅和后山之间,是一大片田地,凛冬退去,田里春草如茵,阵阵草木香气扑鼻而来。
“啊,自由的气息!”柔姨伸了个懒腰。
一大一小相对而笑。
柔姨瞧见前方的两人,眼睛一亮,挥舞着手大声喊道:“小言公子!”
她声音本就低沉,大喊时更显浑厚。
言时跟福生两人满脸狐疑地回头,发觉是她们二人后,言时缓缓笑了。
他朝二人走过来,“二妹妹、柔姨。”
柔姨目光温柔,甚至可以说是和蔼;江窈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步履不停地往前。
身后三人面面相觑,江窈一直都对言时礼貌有加,平时那一声声“言时哥哥”叫得人心都化了。
怎么今日变了脸?
柔姨打着哈哈,“我家姑娘这是因为要去念书犯愁呢!哈哈哈哈哈哈。”
福生也跟着哈哈起来。
言时了然道:“二妹妹尚且年幼,情理之中,就连我昨夜也是辗转反侧。”
福生附和着:“是啊,我家公子一向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昨夜里却翻来覆去直到凌晨才睡下。”
三人说着话,江窈已独自走出很远。
柔姨担心她,忙和言时道别:“言小公子,我先跟上我家姑娘,再会!”
言时看着前方那个气咻咻的小小身影,笑着点了点头。
柔姨三步并作一步,没一会就赶上了江窈,见姑娘方才还言笑晏晏如今却面如寒霜,她也纳闷。“言小公子什么时候又得罪咱们家姑娘了?”
江窈仍在因为柔姨的“背叛”而不悦,这可是她最亲近的人,就该跟她同仇敌忾,怎能跟她讨厌的人有说有笑?
许是这孩童的身体让她的心智跟着变得幼稚起来,她自己都觉得如今的她越来越像个小孩子。
又或许,她从前的通情达理只是为了迎合世人对于“大人”的要求。这世上困在大人躯壳里的小孩又不止她。
这般想着江窈就心安理得了。
她问柔姨,“柔姨不是说了,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吗?”
“原是因为这!”柔姨恍悟。
“可我说的是在男女之情这上面,你要是不打算跟一个男子谈情说爱,又怎么会在不在意他是否是负心汉?”
柔姨说着凑近江窈耳边,调侃道:“莫非咱们姑娘喜欢上了言小公子?”
江窈蹙起眉:“姨,我才九岁!”
柔姨不以为意:“我七岁时就喜欢上了邻家的小哥哥,姑娘比我当时还大两岁。”
“柔姨!”江窈睁大了眼问她:“你有过喜欢的人啊!我还当你不喜欢男子!”
“你姨我也是风月场上走过一遭的人啊。”柔姨那股子与样貌气质大相径庭的忧伤又涌了上来,“唉,不提了,往事不堪回首。”
“所以姑娘是不是喜欢言小公子?”
又来了,江窈无可奈何。她重申了一遍:“我还小,还没这种心思!”
“哦。”柔姨收起不正经,哄着江窈:“那姑娘为何讨厌小言公子?能跟姨说说么?姨心里有数了,才好跟你同仇敌忾。”
江窈停住了步子。
上一世发生的事她还真没法跟柔姨说。
只好竭力说服自己,那不过是上一世的事,纵使她有怨言,也不能不讲理地代入到现在。
于是她笑嘻嘻地回过头,对正朝她们走来的言时招招手:“言时哥哥!”
少年因她这突兀的变化恍了神,回过神后笑得比早春晨光还温暖。
“二妹妹。”
“今后就是同窗了。”江窈望着青云山道。
言时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不由想到那日。“嗯,日后还得拜托二妹妹多多关照。”
“……”
江窈哪能不知道他在暗指什么,然而柔姨在身侧,要让柔姨知道自己瞒着她偷偷易容跑出去,不得把她大骂一顿?
她只得咽下这口气,干笑道:“彼此彼此。”
前方山脚下恰好出现一辆华丽招摇的马车,把几人的目光吸引了去。
惹眼的不是马车,而是马车中走出的人。
那身穿锦衣的小少年掀开轿帘,马车前的仆从赶忙迎了上来,躬下身子当作脚凳,与此同时另一位仆人拿出毯子,铺在泥土路上,小少年高昂着头背着手走在毯子上。
察觉到他们走进,还转过头瞥了一眼。
那是看乡巴佬的眼神。
江窈只和小少年对视了一瞬,可那一霎,她浑身猛地激灵了下。
“真是嚣张。”柔姨看了看沾了田埂上泥巴的软靴,不屑中混了点羡慕,又瞥见江窈僵硬的神情,愧意从心头涌上。
江窈还在怔松间,忽觉身子凌空,害怕得惊呼一声:“柔姨救救我!”
柔姨的声音从底下传来,“莫慌,是姨。”
江窈哭笑不得,“姨,你这是干嘛?”
柔姨把坐在她肩上的江窈身子摆正扶稳,“姑娘不必艳羡,属下一人足以当三人用。”
言时目光定定地停在前方被高高举起的小小身影上,轻声道:“的确令人艳羡。”
福生未明白他的意思,还当言时在羡慕别人能呼仆引婢,这下轮到他愧疚了,对比了下自己和公子的身量,为难地对自家公子说,“公子……福生对不起您。”
言时微笑着转过头:“你想岔了。”
他羡慕的不是江窈。
可骑在柔姨脖子上的江窈却不好受,虽说上一世她倒是很喜欢这样。
那会为了让姜叔和珍姨对她放松警惕,江窈仗着个头矮,骗众人说自己只有四岁。
长生哥哥一直以为他这位假妹妹真比自己小了八岁之多,便对她格外宠溺宽容。
有时雨天路滑泥泞,江窈怕摔倒,长生便把她背在背上走着;有时他们一道去山上放羊,路上遇到果子树,长生会让小馋猫江窈骑在他脖子上去够树上的果子。
长生似乎挺喜欢把江窈放到脖子上,江窈也很喜欢骑在长生哥哥脖子上看得高望得远的感觉。
可柔姨身形颀长,又是在山道上,她不经意望一眼山下,不由害怕得抱紧柔姨的脑袋:“姨,快放我下来吧,我怕高!”
柔姨死死盯着前方张扬的主仆几人,习武之人的倔强令她不甘示弱,但主子有命,只好把江窈从肩上捞下,转成单手将她抱在右臂上。
就这样,江窈因为一路被护卫抱着上山,成了青云书院弟子中公认的的第二号纨绔子弟。
头号自是前方那位少年,她前一世的第三号仇家,郭易。
“听说那郭易是京城王侯之家的公子。”
“我还听说,她母亲是位郡主。”
江窈是从同一斋舍的女弟子口中得知这些事的,在此之前,她对郭易仅有“花花公子”一个印象。
前世她只知道郭易是李崇心的表哥。偶然的一次,她同李崇心一道游湖,撞见了郭易,自那以后,那家伙就阴魂不散的。
倒不是他也对她有意,相反,郭易一直明里暗里嘲讽她虚伪、并非表面那般温柔娴雅,总试图在李崇心面前揭穿她的“真面目”。
江窈讨厌此人,不只是因为私怨,更因为此人言行举止中透露出来对女子的轻贱。
仿佛只要有权有势,便可以把女子当成物件一样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我方才撞见了那位郭小公子,不愧是京城来的,长得是真玉树临风。”
看到斋舍里有姑娘开始露出向往的神情,江窈忍不住提醒:“那人一看就是纨绔子弟。”
几位女弟子循着声看过来,发现只是一个五六岁的孩子,纷纷打趣道:“小小的丫头,你知道些什么?”
江窈没有特地去同她们澄清自己的年龄,长得显小多方便,正好能扮猪吃老虎。她只是重复了一遍:“我阿娘说,富家子弟大多纨绔。”
一个金钗之年的姑娘挑挑眉,“你这样说,岂不是把我们几个都一道骂了?”
那姑娘叫李妍沁,江窈之所以对她有印象是因为同行的几个姑娘都众星捧月似地围着她转,便知她身世不俗。
不止李妍沁,书院里仅有的十多位姑娘都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
嬴朝民风虽开放,对女子没有太严苛的多约束,但大多数人家只会要求姑娘认字明理即可,像这般特地为女儿寻访名师的人家,非富即贵。
毕竟世人都默认读书是为考取功名,女子又不能入朝为官,念太多书不如学着把持中馈。
若不是前世江窈吃了人情冷暖的苦,估计也会有这样的想法。
李妍沁见她沉默了,凑过来问:“所以你是哪家的小姐,这么小就被送来念书了?”
江窈不愿姓云,自不想借着云家二姑娘的名头四处招摇,便说:“我爹爹是云家的管家,云家人宽容,就让我来书院读书了。”
“哦……”其余的几位姑娘不约而同表现出看走眼后的失落。
李妍沁指指窗前摆弄花瓶的云萝,“云家真大方,那边那位也说是云家管家的孩子,嘿你俩长得挺像,是一个管家的孩子吧?”
云萝恰好回头,跟江窈目光撞上,二人先是不自然,但骑虎难下,只好异口同声道:“的确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