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姥爷说:我只爱干教孩子这一行
姥爷一心参加集体劳动,空闲时只在烟上做文章。
因此,在姥爷家里,便有着不少与抽烟有关的陈设。
那烟袋是从竹林里挖起竹根,打通内节,头端部削刮后掏出一个窝来,作“烟锅”。
另一端,一截铜片儿套上后,作烟嘴,半中间再吊上一个装烟叶的小布兜,便是一个烟袋了。
除了下地干集体农活外,姥爷在家里,烟袋挂在凳头或椅背上;到菜园,烟袋搁在树杈间;赶集上店或走亲访友,烟袋便系在腰间。
抽烟是离不开火的。
每到秋后,姥爷与其他乡亲们一样,必到徊河边生长着高大栗树的马家老湾去,拾起落在树下的栗树花。
他背回来晒干,再编织起麻花状的长条条,姥爷管它叫“烟绳”。
那“烟绳”长约四五尺,一束束挂满半个墙壁,很是壮观。
吸烟时,他取下一根用来点燃烟丝。
因随时要吸,烟绳便不熄灭,搁在安全的地方,任它慢慢燃,一根可用三两天。
一开春,姥爷在菜园里辟出一小块地来种烟苗,之后经常捉去绿胖胖的烟叶虫。
烟叶长得近大半个人高时,该收获了,姥爷将宽大的叶子分层摘下,在竹帘子上晒干了,成束的挂在了外墙上。
待干爽了,姥爷取下一片两片的,细细切成丝,装在铁筒里保存,再一次次补充进烟布袋里。
当姥爷在队里劳动累了,一回家,就拿出烟袋,摄出一撮烟丝,按在“烟锅”里,一边用烟绳点燃上,一边吸着。
此时,姥爷那瘦削的脸颊瘪下去,成了两个窝。一声声“吧达吧达”地响声过后,便从鼻孔冒出去浓浓的烟雾来。
家里客人至,姥爷他们在堂屋或院子里围成一圈坐。
姥爷的第一件要事,便是即刻将烟袋递过去,由辈高年长者开始,一个挨一个的轮着抽。
在换给别人抽之前,必先用手把烟嘴处拧一把,去除唾液。
俗话说:“若要凡事好,须先问三老”。
姥爷他们这些客人,就“三老“们,肚里或多或少有些墨水,但也有没上过学的人。
真个是“知音说与知音听,不是知音莫与谈。”
在这烟雾中,他们一个又一个话题便深入着,延续着。
“三爹,听说那个时候,乡里请你做官管事,你为啥不砌(去)当保长,只当私塾先生呢?”五十多岁的马宜帝说。
“哎!我本不喜作官,再说,乱世不好为官啊。我当‘孩子王’,传经授道,多自在。”姥爷道。
“您真有远见,不去砌(去)当乱世的官是对的。”但马宜地不愿把话挑明,怕不吉利。
还是姥爷自己说:
“是的撒,艾钧久就因跟鬼子干,害了人命,不杜(就)给办了。我要是砌(去)当了保长,不知道现在是啥样子。”
“听说——”“咳咳咳”。“我还听说,那时候,贤城县里头也请您砌(去)做事,您没砌(去)呢。”有点哮喘的马白远喝了一口开水道。
“好几次来人请我出山,我拒绝了,不如做个教书匠。”姥爷道。
接着,他又说:“自古就有‘天地君亲师’一说,我就爱干教孩子这个行当!”
马宜帝道:“三爹,您说说看,这最后一个‘师’字,内涵到底是什么呢?”
姥爷接过马宜帝双手送过来已装好烟丝、又抹过烟嘴口水的烟袋,点燃吸了几口,说:
“这个‘师’字嘛,简单点说,是这样的。
如果说父母孕育了人的肉体,那么‘师’,就培育了人的心灵。‘师’,不仅仅是传授文化知识的教师,而且也是心灵根源的精神导师啊。”
“三爹,依我看,前天您是受了点委曲。可别往心里砌(去)啊。”
“哪里呢?听说是因当年判民间纠纷,得罪了人,才让我爷陪的。别人站着,我爷爷还有凳子坐呢。”一直在听大人说话的十多岁大孙子反驳道。
“到外边玩去,大人说话呢,别插嘴。”儿媳妇瞪了他一眼。
“这回个别人找你的麻烦,我觉得,是想报复你吧?”马宜帝说。
“人性就是这样。有些事呀,人只能顺应它。那些年给人解矛盾,不可能人人都称心如意,有的当时口服了,但心不服啊,”姥爷说:
“庄子曰:‘有天道,有人道。无为而尊者,天道也;有为而累者,人道也’。
“是啊,绣针没有两头尖,甘蔗没有两头甜。您是比别人想得开些。”马宜帝猛吸几口烟,边说边在椅子腿上咂掉烟灰,重新放上一窝烟丝。
“我根本杜(就)没把它当回事。一个人的内心自由最紧要啊”。姥爷接过烟袋说:
“在庄子那本《逍遥游》书里,告诉了我们一个道理,就那是无拘无束,天人合一。
这是庄老夫子对我们最大的关照呢。”
众人肃静,都一齐听姥爷继续说:
“人生在世,要像天地万物般地自然祥和,宁静自足,审时度事,顺天应时。不必一个劲儿地追逐权利、名位和功禄”。
姥爷继续说:“有句话我送与你们”。
姥爷放下烟袋,扫视来客,然后一句一顿:
“诗云:世事翻腾似转轮,眼前凶吉未为真。请看久久分明应,天道何曾负善人。”
“记住我的话,只有好处,不会吃亏的”。
大家不住地点头称是。
抽烟又崇拜庄子的姥爷不知道什么叫“尼古丁”;抽烟又崇拜庄子的姥爷觉得抽烟很正常。
但他始终不明白,自己后来越来越严重的肺部不适是怎样造成的。
艾华脑子里,经常是姥爷那对着烟绳、麻杆头或纸埝,吹火源时的“呼呼”声,以及在烟窝一明一暗的光亮里,不断鼓起来又陷下去的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