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023章求签
供奉着慈祥悲悯的观音大士佛像的偌大殿宇内,在正前方的案台上摆着洛静婉母亲与弟弟的牌位,牌位面前有一顶青铜莲花香炉,香炉内三柱黄色的插香正在缓缓地燃烧着,或明或暗的光点,伴随着身后敲打木鱼的僧侣们念诵的经文,此起彼伏。
洛静婉与姐姐洛静娴、宋恪一同跪在中间的蒲团上。洛静娴居中,洛静婉居右,宋恪居左。洛静娴闭着眼,双手合十,温婉的面容一副虔诚的模样。宋恪也规规矩矩的,两手贴紧,双眸微闭。洛静婉却是没什么动作,只平静地注视着前方。
她不信佛,更不信闭上眼就会专注、沉静下来。反而她在母亲与弟弟的牌位面前仅是稍微置身于黑暗之中,就会想起那年今日所发生的一切。没有静,只有喧闹。哭喊的人语和漫天的哀嚎远比佛经更深入脑海。
洛静婉情不自禁地双手揪着自己的衣摆,牢牢地攥成拳头。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耳朵里的声音交错、糅合又分裂。洛静娴让她下跪叩首,她就乖乖地下跪叩首;让她焚香祈福,她就听话地焚香祈福……一连两三个时辰,洛静婉懵里懵懂地好像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又好像不知道。
当周身再响起正常的谈话,已经是日上中天的时分,太阳光越过屋檐些微地铺洒在门前,像是唯一的指引方向的灯,不停地对洛静婉招手,“快些逃吧,逃到我这里就算逃出去了。”
洛静婉下意识地想要挪步,目光紧盯着那簇光,但是很快又被理智吞食。理智告诉她,她本就该活在阴影之中。她的身形更加地坚韧稳定,安安静静地听着嗓音轻缓的老住持说着:“法事既成,我寺在后院准备了禅房和斋饭,可供施主们稍作休息与裹腹。”
洛静娴确实觉得有些累,跪了半天,虽然人没怎么动,但是膝盖上的痛意与小腿的酸胀源源不绝地翻涌而来。她感激地对老主持回了个合手礼,温婉地说着:“多谢,劳住持费心了。”
老主持摇摇头,线条柔和的脸上满是慈霭与和善。他示意完,便领着一众僧侣绕过佛像,从后门离开了。
洛静娴由丫鬟沉穗搀扶着,笑容清浅地对洛静婉说道:“走吧,阿愉,我们去歇歇脚。”
洛静婉的目光还流连在远处的那束光照上,听见洛静娴的话,转头望了望正前方的牌位,摇首,“阿姐自去吧,我还想在这里一个人待会。”
说着,她怕洛静娴担心,又无碍地勾了勾唇,“阿姐放心,我以往在溧阳都是如此祭拜阿娘的,一顿饭不吃,或者是再跪坐得长一点,都没什么。”如果不吃饭就能饿死人的话,洛静婉大概求之不得地早就死了。
即便这样,洛静娴的面上还是流露出深深的忧虑来。她想劝洛静婉,纵然只是偶尔不吃、不休息,可在这偶尔的期间,身体也是会不舒服的。但是,她又不知道该如何规劝,这是洛静婉祭奠阿娘的方式,早已成习惯。
洛静娴叹了一口气。
宋恪见状,主动包揽地扬笑说道:“没关系的,太子妃,我在这里陪阿婉姐姐就是。我早上吃得多,到这会一点也不饿。我虽然不能分担阿婉姐姐身体上的痛楚,但是有我在,总不会让她意外遭遇什么不好的事。”
尤其是像上次那样的事。
如此,洛静娴才稍稍地放下心来,对着宋恪福了福身,“就拜托宋二公子了。”
宋恪欣然一笑。
洛静娴走后,洛静婉又重新跪坐到蒲团之上,目不转睛、没有任何声响地凝望着那两块牌位,好似看得时间久了,便能看到她的阿娘和弟弟浮现在眼前一样。
她虽然还记得阿娘是远山眉、杏仁眼,却怎么也拼凑不出一个完整清晰的面容。
越是长大,阿娘的面容就越是模糊。洛静婉很害怕,有一日,她对阿娘的印象会全由幻想来拼凑。
她专心致志地跪坐着,单薄瘦弱的身躯如若一棵不拔的松柏。宋恪则没有学着她的模样,乖乖地陪着,而是以她为中心,四处地观望翻弄。
他一会戳戳观音大士的脚,一会捻捻燃烧的蜡烛……最后在香炉的附近,找到一个签筒,兴致勃勃地拿了过来,蹲身到距离洛静婉两臂远的地方,笑意盎然地说道:“阿婉姐姐,我们来求签吧。”
洛静婉闻言,淡淡地垂眸看他。他的十指纤长,拿着一个不过半掌粗的竹制签筒,签筒里面有数不清的篾片,每一片上都写着看不清的小字。他浅素色的衣摆,未经叠弄地直接落在灰黑的地面上,伴随他的动作,一扫一扫的。
洛静婉觉得,他的衣服容易脏,都是有理由的。
洛静婉看完他,没说话,又重新把目光转回到牌位上。宋恪也不失落和气恼,而是自顾自地开始摇晃签筒,签筒里的篾片撞击底部与壁沿发出“唰唰”的声响。声响像一把利刃划破满室的寂静。
洛静婉不悦地蹙了蹙眉。
不久后,“啪嗒”一下,有篾片从签筒里掉落在地。宋恪伸手去把它捡了起来,而后照着上面的文字,轻轻地读道:“好像仙鹤出樊笼,脱上樊笼路路通;南北对象无隔尽,任君直上九霄宫。”
他的嗓音本是清朗,如今低低地念着,隐有几分空灵与慵懒。
宋恪笑笑地又道:“看起来是个还不错的签子。”说完,他从签文上抬眸,不偏不倚地望向洛静婉,目光澄澈,故弄玄虚地接着道,“阿婉姐姐猜猜,我求的是什么?”
洛静婉没理他。
他主动地说道:“求的是阿婉姐姐往后余生会不会过得比现在更好一些。”
他灿然一笑,还微微歪了歪脑袋。
洛静婉听罢,再望向他的时候,只觉得他的眼里好像是旋涡,在吸引着人往里探索,舍不得挪开眼。洛静婉的视线未动,语气淡淡地询问:“何故要为我求签?”洛静婉之前没有来过佛寺,更从未做过求签一类信奉鬼神的事宜。在她看来,这种事情完全没必要牵扯上她。
宋恪却是理所当然地回答:“因为除了希望阿婉姐姐好,我别无所求。”这样讲,好像有些奇怪,宋恪便接着解释道,“我从小衣食无忧,能文善武,尽管也经历过一些不开心的事,但现在已经不在乎了。我喜欢听说书、唱曲,自由自在的,我阿爹阿娘虽然不能理解,也不支持,但是他们也没强硬地逼迫我不去做。”
“所以,我很好,我很好也希望阿婉姐姐可以很好。”
宋恪一本正经地说着,倒没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对,或者情感有多么得真切,只是以为本应如此地继续道:“阿婉姐姐也求一支吧,不管信不信,就当是玩玩好了。”
洛静婉低眸看他递过来的签筒,不太想接,“我本就不信。这一桶子的签,说到底不过桶子里这么多。结果也无外乎是这些。既是已经注定的几十几百中之一,又凭什么说这是佛祖的启示?难道佛祖就只会在人设定的园囿之中吗?”
“而且,如果我抽到好的,我所求之事真的就能圆满吗?如果我抽到坏的,我随之认定我要做的事情,一定是不圆满的,又怎么还会去做呢?”
洛静婉睁大眼睛,里面满满地不理解。
宋恪其实也不理解,但是宋恪明白一个道理,“凡事其实不必较真。就像阿婉姐姐你说的,签文改变不了事情的成败,如果是好签,我自可激励自己更加努力,如果是坏签,即使结果不尽如人意,我也可以劝慰自己这是上天注定的。”
“故而,为什么一定要从不好的地方去看待一切呢?”
宋恪义正词严,又把签筒往洛静婉地面前送了送。因为不能接触洛静婉,他就只是把签筒摆在地上,期待地望着洛静婉,等她拿起来。洛静婉看他,他认真地点点头,补充,“真的,阿婉姐姐,只是玩玩而已,你就问问我们今晚能不能吃到好吃的晚饭。”
如果是问这个,还有什么意义?洛静婉无奈地看宋恪,但是她想了想,她并没有什么困惑的事情,即便有,也不是寄希望于佛祖的。于是,她什么都没想,只随意地摇晃了一阵,直至再次“啪嗒”一声,有签文落下来。
洛静婉没去捡,反倒是宋恪替她捡起来,念出声:“内躲无价宝及珍,上玉何苦外界寻;不如期待高人识,宽心犹且更宽心。”
“虽然不知道这签文到底想说什么,但是最后的‘宽心犹且更宽心’,还是很适合阿婉姐姐你的。”宋恪说着,评价了一句,转而把两支签都握在手中,笑嘻嘻地提议道,“阿婉姐姐,我们去找僧人解签如何?”
洛静婉想都没想,斩钉截铁地回答:“不去。”她是来祭奠亡母的,不是来玩乐的。洛静婉重新把目光投回到牌位之上,不再看宋恪一眼。
宋恪不依不饶,“可是阿婉姐姐说过,人死如灯灭,死就是死了,即使阿婉姐姐在这坐到天黑,先丞相夫人与令弟都不会复活。以我的愚见,对待先人的崇敬与怀念,比起这些空有其表的花样,更应在心里。”
“只要阿婉姐姐你心里有他们,他们就以另一种回忆的方式永远活着。”
宋恪诚恳地指了指自己的心房,望向洛静婉,莞尔。洛静婉则是神情微动地眼睫颤了颤。
是啊,无论如何,他们都已经死了。
同样,他们也一直活在洛静婉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