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012章说书
窗外安静下来，能听见知了在树上嘶鸣。
没过一会，洛静娴推开门，端了汤药入内。烟渺跟在她身后，手里拿着几本厚薄不一的书册。
“姑娘。”烟渺轻声地唤洛静婉，有些不情愿地把书摆到洛静婉面前，指着解释道，“这些都是宋二公子拿过来的，说是可以给姑娘解闷。”
洛静婉正坐在妆奁前，透过明黄的镜面去看自己，那张堪称精美绝艳的脸上，因为瘦削，骨骼线条被光影照射得凌厉，从某些角度观察起来，竟然有些森然可怖。
她转过头，不偏不倚地去望洛静娴。
洛静娴也在望她，与她相似的桃花眼里，除却年纪稍长的稳当和成熟外，还有不容置疑的坚定，仿佛在说：接受宋恪提议的事情，已经决定好了，无论她同意或者不同意，都没有办法改变。
洛静婉也知道自己拗不过洛静娴，至少在言语上不行，便没有开口争辩什么。反正想法是洛静娴和宋恪的，具体能不能奏效，还要看她愿不愿意配合。
只要她不愿，没有人可以强迫得了她。
洛静婉垂眸看了一眼那五六本封面各异的书册，有什么《霸道娘子的俏丽相公》《我全家获罪后不得不委身娃娃亲》《重活一世之再也不做美人》……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她自觉污了眼睛地立马就想移开，然后注意到最后一本，灰绿色的封面上只有云状的暗纹，白色的书名栏写着：山河图册。
莫非是真的山河图吗？
洛静婉有些好奇地把书拿了起来，随意地翻开一页，里面是一座峰峦如聚的高山，高山绵延，其间有云雾若海，一轮朝阳高悬，红火热烈地晕染着山色。旁边有几行小字：泰山者，五岳之首也。昔秦王登而封禅，有言，“泰山安则四海皆安”。
再翻开另一页，是一条蜿蜒曲折的河流，河流贯通东西，横跨中原，水色橙黄，水势汹涌。上面写着：黄河者，九州之命脉也。素有“黄河清天下平”之说。
此外还有华山、衡山、长江、汉水，等等。
洛静婉目不暇接。洛静娴递了汤药过来，瞧着她瞳仁四转的模样，忍俊不禁地说道：“没曾想，宋恪那小子还真能歪打正着地投你所好。”
“喜欢的话，姐姐再去给你找更多类似的来。”
洛静婉闻声，摇了摇头。她果断地把那本《山河图册》放下，接过洛静娴手中的汤药，一饮而尽后，又用绣帕擦了擦嘴，方才回答：“不必了，我随便看看而已，也没什么吸引人的地方。”
但是，她的目光还一直胶着在一片山环水绕的胜地，那里叫作苍山洱海。
洛静娴见状，没有戳穿她，而是笑着翻了其他几本，见也有妙处横生之处，便向她推荐，“这本《我全家获罪后不得不委身娃娃亲》看着也不错，主人公是位历尽沧桑的可怜女子。全家罹难之后，她依旧坚强努力地活着，直到最后报了仇，和恋慕她的娃娃亲终成眷属。”
“无聊的情爱故事罢了。”洛静婉嫌弃地撇过脸去，又在望见镜中那个，或许也是她心中那个自己丑陋的样子，漠然地说道，“若是人活着真能如话本一般，低贱的都能爬上高位，作恶的终能受到严惩，受伤的一定会被治愈……又怎么会有那么多生不如死的黎民之苦。”
“阿姐，我不是小孩子了。”洛静婉回过首，平静地和洛静娴对视，语气更淡然了一些，“我很清楚这世间的真实是什么。不是人人得偿所愿的幸运，而是低贱者永远卑微，作恶者始终逍遥，受伤者体无完肤的不公。”
若是老天真的有眼，怎么会让她无辜的阿娘和弟弟死去？
想到他们，洛静婉的脑海再次浮现那些惨烈悲痛的画面。她年幼的弟弟被残暴的兵痞从高高的头顶摔下，落在满布碎石的锐利地面上。鲜血像是喷涌的山泉从他的身体溅出。阿娘死的时候，全身没有一件衣物，身上汗水混杂血液，猩红与莹白交织着，刺目得让人睁不开眼。
他们并没有因为不曾伤害过任何人而死里逃生或者重来一次。
他们就只是死了，变成冰冷僵硬的躯壳长埋地下。
洛静婉的眼眶泛红。她不紧不慢地将面前所有的书籍堆叠在一块，重新垒好，触碰到那本《山河图册》的时候，迟疑了片刻，但最终还是没有犹豫地把它们交还给烟渺，说道：“去扔掉吧。”
烟渺也看得出她对《山河图册》的喜欢。虽然烟渺不信任宋恪，但倘若他的东西真的对洛静婉有用的话未尝不可以留下。于是，她有些不忍地规劝洛静婉，“姑娘，几本书罢了。即便是不想看，摆在这里也无伤大雅。”
洛静婉闻言，冷冷地瞋她，“烟渺，你最近是越发地没有规矩。”先前她帮着洛静妩，洛静婉已经没有多说什么。现在若是继续纵着她，难道要让她与洛静娴和宋恪沆瀣一气吗？
洛静婉没有任何心软地告诫她，“倘若你不想再在我身边待了，我立马就可以把你送出去。看在我们主仆一场的缘分，我会给你足够的金银，让你下半辈子后顾无忧。”
烟渺当即害怕地连忙摆手，“奴婢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对烟渺来说，或许自她见到洛静婉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是要伺候洛静婉一辈子的。除了照顾洛静婉、陪伴洛静婉、帮助洛静婉……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在哪里找到存在的意义。
洛静婉比任何人都需要她。
她无可奈何地接过那几本书，正准备去扔，就听窗边有个熟悉的嗓音说道：“阿婉姐姐，还真是毫不留情。”边说，他边叹息一声，“你对我，对烟渺，乃至是对你阿姐太子妃毫不留情便罢了，何必对自己也毫不留情？”
伴随着，是他高大、肩膀宽阔的身影再次倒映在窗牖上。
原来宋恪还没有走。
洛静婉自觉自己要和他说的话，上次已经说完了，无论是好言相劝，还是威逼利诱，都做到了，便没有搭理他。只是继续吩咐烟渺，“快去吧。”
烟渺继续往门外走，尽管一步三回头，也没有等到宋恪阻止，而是听宋恪不以为意地笑着说：“阿婉姐姐不想看也没有关系，反正我人就在这里，我亲自讲给你听好了。”
“我说书的技艺可是在茶寮酒肆练习过的。”
说着，他便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开始拿腔作势。
洛静婉没有反应，洛静娴则是笑意吟吟地扯了软垫在洛静婉旁边坐好，烟渺也步履轻快起来。
“话说天下诸事纷扰，恩怨纠葛，但万事万物，离不开一个情字。”
他刻意把声音压得老沉旷远，有一种古琴宫弦的铮铮鸣响之感。
洛静婉蹙了蹙眉。
他接着又道：“故事还要从五十年前说起。五十年前，先朝王室昏庸，天子荒诞，臣子趋炎，忠良为奸佞陷害。中书令苏牧苏大人铁血肝胆却被误会是卖国叛贼，遭株连九族，全家惨死。”
“但众人不知，他家老太君朱氏偷偷藏匿了刚六七岁的孙女苏凝。”
“苏凝逃出生天，在劫后高热不退，致使口哑失语，自此改名苏不语。”
洛静婉越听，越觉得胡说八道。无论是前朝祖制，还是我朝新规，年满五岁而未夭的孩童都会被记录在册。既是陛下判处的诛灭九族，便不会有遗漏的情况发生。纵然真的有，事后刑部在清点尸首的时候，也会立马察觉，颁布海捕文书。
这位苏凝根本就没有活着的可能。
洛静婉起身，准备躲开宋恪的讲述，往内室更深处的床榻上去。她累了，与其浪费时间去听这些没有意义的杜撰，还不如好生休养。
洛静娴却是将她拉住，任是她什么都没有说，也知道她在怀疑什么，耐心地劝解道：“阿愉，这是故事，故事本不可能完全与现实一致。但是隐藏在故事背后的感情与道理都是真真切切的。”
洛静婉还是不想听，她扯着自己的手，和洛静娴僵持。
她的神色决绝，洛静娴的表情也不容推拒。
宋恪站在窗外，听着里面窸窸窣窣的衣袂摩擦，情不自禁地莞尔，继续说道：“苏不语自小在市坊间摸爬滚打长大，褪去了大家千金的温婉端庄，变得泼辣活泛。她有一个同在街边谋生的好友，小混混周元。周元告知她，左御史叶家正在招丫鬟，凡是认得几个字，出生清白的都可以去试试。”
“这叶家可不是什么普通的达官显贵，他家世代与灭亡的苏家交好。在苏不语出生的第二年便被定下要嫁给叶家长子叶轩。而苏不语想为父母兄弟洗刷冤屈的话，就不得不利用叶家的权势入手。”
“于是，苏不语求神拜佛地靠着不多的钱银打点，凭借着儿时学过的几个字，一路被筛选到最后。因为是要伺候大公子，叶轩亲自前来监督。要说这叶轩，小的时候虽然长得不怎么样，大了却是温润如玉，翩翩俊朗。”
“他一下就看出这苏不语是个偷奸耍滑的滥竽充数之辈。当即在堂上把她说得颜面尽失。苏不语受了欺负倒也没哭没闹，而是条条有理地和叶轩言比划挑选自己的好处，比如她不仅识得几个字，体力还比一般的侍女好。而且耐打能忍的，即使遇到刁难，也不会轻易哭哭啼啼。最重要的是……她偷偷靠近到叶轩的身边，用唇语告诉他，‘我知道公子的大腿上有个梅花形的胎记。’说得叶轩是面红耳赤，恼羞成怒。”
……宋恪一直说，洛静娴就一直拉着洛静婉听。听到差不多黄昏的时候，余霞将窗牖染成红色，连宋恪的身影周围都笼罩上晕圈，故事也正值一个转折点，宋恪方停下，且故作高深地道：“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临走前，他还不忘告诉洛静婉，“阿婉姐姐，我下次来，会给你带其他的好玩的东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