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001章入京
国都长安的茶寮酒肆向来热闹非凡,时辰尚未晌午,两层楼高的疏狂食肆已经人满为患。一层的平民百姓与二层的达官显贵相处和谐。有往来招呼的小二在其间尽情地吆喝。嘈杂的景音伴随低闹的人语,此起彼伏。
有人在说:“你们还不知道吧,最近陛下年迈怀柔,纷纷催促着各家的公子贵女赶紧成婚!”
此话一出,当即有人附和:“是啊,听闻宋大将军家的长子因为年逾弱冠三年而未定亲被召进宫里训斥了两回,这不,陛下亲自出面,要撮合大将军公子和户部尚书幺女。”
“就是那位卢老大人家的五姑娘?那可是位顶顶可怜的小娘子。”有人扼腕叹息地插话。
最先开口的那人好奇地询问:“怎么说?”
“要说这也是十三年前的事情了。当初,刚刚占领荆州的陛下领着全部的兵力追击溃败的东吴残部,导致后方空虚,被北面的袁氏趁虚而入,大本营受困,卢氏一家老小,除了随军的卢老大人,就只有这么一个小娘子活了下来。那时候卢小娘子方只有三岁,幸被大将军夫人抱回家中嬉戏才得以免除灾祸。”
“如此说来,卢家幺女嫁于宋氏长子还是为报救命之恩,以身相许?”对于陛下当年平乱统一中原的过往,很多人已经无法感同身受,比起慨叹那些老臣的悲惨遭遇,他们更善于从中发现小情小爱的诸多琐屑。
堂下一时欢呼喊叫声四起。
而在二楼靠窗的一张小桌前,身着浅杏色纹绣纯白木兰花齐腰襦裙的妙龄少女正在因为他们的谈笑风生而暗自神伤。少女约莫只有十五六岁,弯弯细长的柳叶眉下,生着一双顾盼传情的杏眸。杏眸中光华璀璨,隐隐泛起涟漪。
坐在少女对面的是一位穿灰蓝圆领长袍的年轻公子。公子剑眉星目,鼻若悬胆,即使是坐着,依然能看出他挺拔笔直的身材。他双肩宽阔,两臂有力,握着茶盏的手背可见微微浮起的青筋。
年轻公子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妙龄少女,声音若沉入空谷的钟磬之音,温润柔和地说道:“你不必在意旁人的那些无端揣测,卢氏一族是有恩于江山社稷的义士,你的手足同胞纵然是在千百年后也会为所有人铭记感念。”
说着,年轻公子把自己手中刚刚倒满的一杯茶递送到妙龄少女面前。少女望着青黄澄澈的茶水,缓缓地抬起头,樱桃大小的嘴唇扬开如月牙一般,笑笑说:“有劳伯玉哥哥了。”
伯玉是年轻公子的表字。
年轻公子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倒是妙龄少女打开话匣,沉沉地接着道:“其实,那件事发生的时候,我还太小,虽然后来我知晓我的兄弟姐妹就在距我不远的房屋内被歹人杀害,但是我并没有很多的伤痛。我现在……”少女顿了顿,不禁有些因为愧疚而产生的哽咽,“甚至记不清他们的长相和姓名。阿爹他也从来不愿意和我提起。”
少女不是别人,正是所谓的“卢家幺女”卢栗。
卢栗望着近在咫尺的那张俊美脸庞,被她唤作“伯玉哥哥”的宋大将军长子宋恭。明明他也是和自己一样经历过那场动乱的人,甚至那个时候他已经年满寻岁记得事情,却依旧可以在听到旁人议论的时候,置若罔闻。
他好像从来没有因此失态过。毕竟大将军宋氏一族因为其母同样出身将门,在关键时刻集结妇孺奋起反抗,除了失去一个尚在腹中的胎儿,并无其他。
但他还是不怎么会主动提起。传说是由于丞相洛安家的……
“伯玉哥哥。”卢栗突然忍不住好奇地喊了他一声。正想提问,只听外面楼下的城道上响起几声催促:“谁人在前面挡路,这可是洛丞相家眷的马车。”
卢栗和表字伯玉的宋恭齐齐往窗外望去。
人潮涌动、熙熙攘攘的朱雀街上,除了两边排列错落、鳞次栉比的铺面和人家,靠左的行道也是纹丝不动。在老远的前方不知是谁家的两匹大马正横在路中间,阻碍着其后的所有马车坐骑。悬挂着“洛”字小木牌的华盖正好就被逼停在疏狂食肆的门前。
许是等候得有些不耐烦,领在马车之前的侍者骂骂咧咧地叫开声来。坐在马车内的人闻声打起车帘,探出一个浑圆漆黑、梳着单髻的小脑袋,斥责道:“荆文你干什么?吵着二姑娘了,二姑娘让你稳当些,就侯在原地静静地等。”
“二姑娘?”这楼下的议论之声重新响起,只是话锋一转,开始顺着从外面听到的三言两语进行揣测,“素来只听说过洛家长女洛静娴贵为太子妃,三女洛静妩博学多才好比谢道韫,这二姑娘是个什么人物?”
“孤陋寡闻了吧。”又是那个说出十三年前卢家过往的声音,“这洛家二姑娘洛静婉可是个比卢家幺女还要凄惨的。她不仅也经历了那场动乱,失去了自己的母亲和弟弟,而且亲眼看着自己的母亲被敌军奸辱致死,弟弟被大卸八块。之后就疯了……哎。”
说话之人长叹一声,后面再次有人疑惑:“疯了?疯成什么样了?”
“据说是一个犯病就会杀人放火的那种。是以我朝建国十二年,她一直被养在溧阳老家。这不,陛下怀柔,想着小姑娘也是因为江山社稷得的病,就想着把她召回来,请太医医治,再给她寻门不错的亲事。”
“那谁家也不会愿意娶一个疯子。”
“怎么不愿意,我可是听我溧阳的老友说过,那洛静婉生得貌美如花,若天仙下凡。而且,她父亲可是当朝丞相,母亲虽然没什么家世,但继母更是太子太傅之女,世代簪缨的贵族,娶回来不能朝夕相处,摆着当恩赏供着也未尝不可。”
“我都听说了,太子的表弟,陈国舅家的长子想娶她呢。”
……楼下的议论之声还在继续,楼上的宋恭已经捏碎了手里的瓷杯。瓷杯碎裂发出“啪”的一声,四散的瓷片露出锋利的尖角,扎破他宽大纤长的手掌。当鲜红的血液顺着他的指缝流淌蜿蜒,卢栗惊得低呼出声,“伯玉哥哥。”
然而宋恭没有回应她,而是顾自地站立起身,长直挺拔的身躯俯首弯腰地对她作揖,嗓音清冷地说道:“卢娘子,抱歉,长辈期盼我们能成的婚事就到今日为止吧,往后你我不必再相处,我回去定会和我爹娘言说明白,也会亲自登门向卢尚书请罪。”
说完,他留下一锭银子,自己转身离开。
“伯玉哥哥……”卢栗似乎还想再说什么,但是宋恭俨然没有给她机会。
而后疏狂食肆的一楼,所有刚才编排过洛丞相家二女洛静婉的食客,都被宋恭掀翻桌子狠揍了一顿。
食肆内响起漫天载道的哀嚎声。
洛静婉坐在马车里,像是一尊神佛般紧绷地抬手揉了揉耳朵。小丫鬟烟渺,也就是那个浑圆漆黑、梳着单髻的小脑袋,皱着细长的眉,眯着明亮的眼,担忧地询问:“姑娘,要去派人制止吗?”
洛静婉摇了摇头。
“可是,不制止的话,惊扰了姑娘,我怕……”我怕姑娘会犯病。后面的烟渺没敢明确地说出来。但是洛静婉知道,洛静婉冷冷地转眸看了烟渺一眼。烟渺立马噤声,不敢再说一个字。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洛静婉长着温软柔善的远山眉和精致清浅的桃花眼,鼻子和嘴巴都是小小巧巧的,脸也娇娇嫩嫩的,但就是有一种让人敬而远之的距离感。
还好烟渺伺候了洛静婉八年,已经不怕这种距离感。她沉默了一会,又兴致勃勃地说道:“姑娘知道车外有人打架的是什么地方吗?”
洛静婉淡淡地看她。
洛静婉的眼睛是属于那种单独看起来干净纯粹的,像没长大的孩童,不刻意冷颜的时候,仔细观察,能看见流转的眼波和卷翘的睫羽。
洛静婉长得很漂亮,漂亮到时而会让同样身为女子的烟渺走神,烟渺看痴了片刻,再次打开车帘,指着一块黄梨木上题着黑色行楷的匾额,“姑娘快瞧,疏狂食肆,这可是全长安城最出名繁华的酒楼,他家的柏叶酒和驼蹄羹被誉为京城一绝。”
原本洛静婉还是信她所言的,但是听她越说越详细,突然就不信了,迟疑着缓缓地开口:“你不也和我一样,没有到过长安。”
洛静婉的嗓音并不十分清脆婉转,反而软软绵绵地带着糯意。而这份糯意因为言辞的孤傲高冷变得有些低闷。洛静婉正想撇开头,隐约望见一个芝兰玉树、丰神俊朗的身影。身影的主人也几乎同时地向她望过来。四目相对,那人对她微微一笑,嘴唇张阖着,看形状像是在喊“阿愉”,她却熟视无睹地从容避开。
烟渺的声音还在,“奴婢这不是事先问过荆文才知道的嘛。”
洛静婉答非所问地冷声:“把帘子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