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往事由心起
一字一句都落入了商乌药的耳朵里。
却也如同刀子一般,一刀一刀地刺入了他的心里。
那是他最不愿意回忆的一段过往。
他们师兄弟十人跟着师父来到大明宫,成为了天后身旁的暗卫,每过一年就总有一个师兄弟死去,他们有的死在办差的路上,有的死在听到了不该听到的消息上,甚至还有几个师兄弟死在了针对天后的暗杀中。
到天后退位的神龙年间的时候,就剩下他一个人了。
他也曾经在遇到过生死时刻,那即使他永远不愿意回忆的过往,也是自己这身容貌和沙哑嗓音的根源。
那时候他还是师父身边最年轻的小徒弟,每日在宫内行走,自然认识了宫中的贵人。
他记得那是一个大雪漫天飘洒的季节,他一个人乘着雪天无人在御花园内苦练踏雪无痕的功法,没想到一不留心,踩落了枝头上的落雪,那落雪好巧不巧落到了那位贵人的头上。
那贵人轻哼一声,便举目张望。
眼神迅速锁定了站在树顶之上的他,两人四目相对,时光如同凝滞。
那是长安城内最冷的冬季,大雪飘洒了很多时候,到最后时,雪都不再消散了,它们凝固在房顶、墙角,凝固在时间内,变换成了一个玲珑剔透的世界。
之后便是命运的纠缠,到最后那贵人被免去官职,去了一个地方,多少年后传来的便是他客死异乡的消息。
而他在宫内受到了师父的责罚,他至今都记得宫内监狱内的阴冷和潮湿,至今都记得啃食人脚指头和手指头的硕鼠,至今都记得他们每日灌自己喝毒药的神情和动作。
他不知晓自己被关在地牢里多久,他没日没夜地在阴影里待着,以至于那一身轻功都慢慢转换成了安静的蛰伏。
在地牢内,他忘却了时间,被老鼠啃食的手指脚趾会自己慢慢地长出来,他见过那种粉红色的初生的肉再一次被老鼠啃食掉,他尝试过呼救,但是灌下去的毒药,让他发不出一点声音。
在长安城内,他如同一个活着的怪物,安静的没有喜怒安乐,仿佛整个世界都和他无关。其实他自己知晓的,他知道疼,知道黑,知道怕,知道所有的一切。
以前每日给他送饭的是五师兄,后来是七师兄,再后来是九师兄,再再后来是三师姐,他们来的时候,也是他最高兴的时候,他用尽力气喊出他们的名字,虽然那种声音极其难听,如同地域内传来的嘶吼。
他第一次听着自己的声音哭了的时候,五师兄还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
某一天当五师兄不再来的时候,他便知晓了,他没有哭闹,只是安静地喊出了七师兄的名字。
天后的怒气一直没消,他在长安城内存在着就表示着那位贵人存在着,这是天后不能容忍的失误。
其实那会他便知晓了,他会如师兄们一般,出去办差客死异乡,或者死在这里。但是没想到,为了救他性命,师父一个人去了扬州城。
那个师父去执行的任务,原本是天后派遣给他的。
但是师父在去宣旨的时候后悔了。
师父把旨意交给了身旁的羽林卫,自己义无反顾地朝着扬州城走去。
扬州城内徐敬业的叛乱已起,拿住了那时节天下闻名的才子骆宾王是天后唯一的要求。
师父努力了很久,终于潜伏到了扬州城内,那时节城外便是平叛的军队,师父在战火纷飞的扬州城内没有发现骆宾王的身影。
三天以后,扬州被收复。
骆宾王依旧不见踪影。
师父通过一切江湖的朋友,终究还是没有完成这个任务。
任务没有完成,结局便是死亡。
师父曾经和他们说过,作为暗卫,一旦现身务求一战定胜负,除了主子,不能让任何人看到你们暗卫的身影。
已经暴露的师父没有回京,只是把自己的铁牌交给了随军督战的将军。
一个月后,将军把铁牌带回了长安。
那一日给自己送饭的是三师姐,那时节他记得三师姐已经成婚了,还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小男孩,他记得三师姐眉眼间的酒窝。
那日见到三师姐时,她没有穿往日长穿的青色常服,而是穿了淡白色的长衫。
刚刚和他见面,三师姐便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哭着把师父死在扬州的消息告诉了他。
他那日哭得撕心裂肺,不停呕吐,乃至于最后,吐了好几口鲜血。
三日后,天后把他放出去了,然后让他统领剩下的商山十二卫。
虽然名字未变,但是也只剩下他、三师姐和六师姐了。
自从出来之后,只要办差不利索,天后便会把他关到地牢内折磨他,让他痛不欲生。
那是他最不想想起的时光,也是感觉活得最不像个人的时光,为了三师姐和六师姐他一个人在黑暗里忍受着一切煎熬。
再后来,六师姐替天后挡箭而死,三师姐在去蜀中的一次出差途中遇险,再也没有回来。
只有他熬到了天后退位,自己也被转给了太平公主。
在公主手下干活不累,而且只要离开大明宫,他便不会紧张,不会再深夜内做梦惊醒。
这是他最舒服的几年时光,他也接着能四处办差的便利,去了那位贵人最后生活的地方,去了那位贵人最后埋葬的地方。
去了师父死去的扬州,唯一遗憾的是,在扬州城他找不到师父的坟墓,只能在荒草萋萋的阵亡将士埋葬坑内点酒祭奠。
这段过往天后知晓,太平公主知晓一些。
一来天后最后的时光里已经不太关心商山十二卫了,二来是太平公主对如何调教商山十二卫不感兴趣。
原本想着今日终于被赶出来公主府,可以去乡下的庄子好好度过晚年了,没想到刚刚走出风云变幻的长安城就遇到了想让自己重组商山十二卫的皇帝了。
他声音沙哑地说道,“我曾经听闻陛下要做明君,明君不需要暗卫,更不需要商山十二卫。”
这和宋璟所给皇帝的话一模一样,李重茂听完愣了一愣,然后低声说道,“朕是要当明君,朕也不想要暗卫组织,朕只是希望身边有一队能保护自己的人。”
听到这些理由的商乌药摇了摇头淡淡地说,“恕我直言,如果陛下当真这么想的话,那这辈子陛下都当不了明君。”
陈玄礼闻言抬眼仔细看了看眼前站着的这个瘦弱的中年人,他的脸上布满阴郁之色。
“想着保护自己的人,不会信任任何一个人,到最后会连自己都不相信的。”
“这样的人当不了明君。他如果只想着自己,那么天下在他眼里便不是自己了。”
商乌药眼神冷冷地盯着李重茂说道。
李重茂安静地听他说完后,才点头道,“朕知道了。可能是朕想错了,以为身边有人,办事可以方便些。”
“陛下错了,行大道者没有见不得人的勾当,见不得人的勾当办的多了,便不是行大道者了。”
“我就是一个江湖上的杀手,我这辈子冷血惯了,也把人生看透了。你虽然这段时间皇帝当的不错,但是我要说在我看来,你这段时间有些作为算不得明君圣主。”
商乌药说完,顿时便消失了。
他暗地里施展了隐身术,隐入城墙下的阴影内,悄悄溜走了。
李重茂望着方才他站立过的地方,微微颔首。
这时候他想起了宋璟的谨慎,沈玲珑和太平公主的转变,他转身看了看在身边伺候的陈玄礼,顿时明白了商乌药最后那句话的意思。
使用权力会带来极致的享受,也会带来不受控制的欲望。
这是权力的刀刃,砍到谁的手上都是深不见底的血痕和白骨。
李重茂淡淡地说了一句回宫吧,整个车队便转向朝着宫内慢慢走去。
整个车队越过城门,越过集市,越过宫门,最后稳稳当当地停在了紫宸殿的前面。
李重茂迈步下车,回头朝着陈玄礼道,“陈卿今日辛苦了,早些歇息吧。”
“臣告退。”
一行人离去,独留下李重茂站在艳阳之下一言不发。
今日商乌药所说的话虽然震撼,但是对他而言,也算正常。
自从坐稳皇位之后,李重茂确实设计了很多人,很多事情,他也靠着这些事慢慢地表现出了他能够胜任皇帝这个宝座,但是这样的作为真的不是圣君所为吗?
李重茂微微摇头,他不这么认为。
在皇帝看来是巩固皇权的法子,在大臣眼里必然是一种伤害。
黑色和白色界限分明,但是灰色的存在才是君臣安稳的可能。
李重茂这时便听得于先彤说道,“陛下,方才公主府内上奏,说公主忽然昏厥,随后转醒,如今还在歇息。”
听到此言,李重茂并没有诧异,因为从今日商乌药的表现中也可以知晓太平公主必定发了脾气,甚至处罚了商乌药。
轻声哼了一声便朝着殿内走去。
陆玲珑依旧安安稳稳地坐在主殿内做着手工,看到皇帝回来急忙起身道,“陛下快歇歇,妾为你备了梨汤,喝些去去燥。”
看到陆玲珑满脸的喜悦之色,李重茂压下心头的不开心,朗声笑道,“那就多谢皇后了。”
太平公主府内。
已经转醒的太平公主坐在床边,听身边青娘的请求。
知晓商乌药已经离开之后,太平公主心里也空了一下。
她身边自小跟着她的除了青娘便是商乌药了。
这么多年来,自己也习惯了在阴影内随时唤出那个能帮自己办事的人,但是如今那人再也不在了。
太平公主微微叹了口气,淡淡地说道,“青娘,孤知晓你想要救他,但是让他好好活着比在这长安城内送了性命要好。”
“他即便是在天涯海角,我们也能知道他至少性命无虞,平安无恙,但是如果他还呆在这里,宗楚客断然不会饶了他的。”
想到宗楚客和扬州小郎的案子,现在太平公主一个头两个大。
虽然皇帝答应会帮他想办法,但是太平公主心里还是没底。
宗楚客自从返京之后,便一直揪着宗室的错处四处出击,皇兄李旦的下场便是被他所害。
想到这里,太平公主稳了稳心神,淡淡地问道,“青娘,可有人来拜访。”
青娘抬头看了公主一眼,然后摇头示意。
太平公主想到了一个办法,那便是窦夫人。
两日前,窦府为窦怀贞发丧,太平公主借着这个机会在坊门之外设置了路祭的棚子,与那窦夫人见了一面,虽然两人素未蒙面,但一见之下也有了心心相惜之感。
三日已过,这窦府今日也应到入府谢过才是,没想到日至午后还未有人来。
看来窦夫人还是愿意和宗楚客走的近些。
想到这里,太平公主微微叹了口气,闭目养神起来。
李重茂喝完梨汤之后也在紫宸殿内闭目养神。
想到要与宗楚客商对扬州小郎案的时候,他才睁开眼睛道,“于先彤,去请宗相公来。”
没多时,宗楚客穿过丹凤门,走入了中书省,换了一身新装后才在内侍的带领下,来到了紫宸殿。
君臣对坐,李重茂便把太平公主府内的事情对他实言相告了。
听到皇帝有意替太平公主遮掩,便朗声道,“陛下,自古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一个公主,臣奏请陛下以此为契机,彻底扫除宗室,以正朝纲秩序。”
李重茂嘴角含笑,听完他的所言并未发脾气,只是淡淡地说道,“宗卿,朕不是为了给公主脱罪才这般说的,是因为内涉皇室机密,朕也不可对你言说,不管卿信或者不信,这都是事实。”
宗楚客久历官场,自然知晓皇帝此中意思,无非是涉及到了宗室见不得人的勾当或者所涉案之人是见不得光的这几种情况。
想到这里,开口言道,“臣知晓陛下的意思,但是臣还是主张削弱公主的势力,以便陛下掌控朝局。”
李重茂在心里思索了这个建议很久,微微哼了一声表示赞同。
宗楚客坐在对面,听到这声短促的哼气之声,顿时心花怒放,离着自己驱逐宗室又近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