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风起
清和并没有驾驭灵槎直接飞回一剑山,她步行或者御风交替跋山涉水。剑修负剑行走,方丈之地便可修炼。
她一边前进,一边补充绘制舆图,并记录草木植被,野兽见到则记一笔,不会特意去探寻。如果遇到未曾见过的花木,会采摘采集后分门别类储存在戒子里,仿佛自己的家当也丰富多彩了,荒山野岭发现罕见灵材的几率极低,数百年来,也不过四五份,并不强求。
这样走走停停,从丹熏派千步峰回到一剑山流霞山约用了三年,而三年还不如千步峰一百七十多年的零头。
花寒江流未归,清和便在流霞山西竹楼住下,开始扫阶练剑的日子。
一日,她经过那方碧潭时,从戒子深处取出两枚普通的莲子,指尖轻弹莲子落入水中,全程目不斜视。
四年后,江流先回山。江流听闻清和在流霞山,例行传讯过来询问是否一起拜见师父,清和立即回讯同意,清和与江流的交情也仅限于此。
为谢两位师侄同行之谊,她会取出当次出山所得凭他们挑选,三份去其一仍有二,花寒江流因此得了些稀奇古怪的木石花草,也会另回赠些有趣的物件,三人各有所得都很满意。
清极不知寒。
清和再见慕清风第一眼心里蓦然想起这句诗。他身着剑修惯穿的窄袖劲装,额上未再佩戴束带,眸若寒星沉渊,修士的威压全然收敛,只有岁月流长一如既往的偏爱,从容自持,不笑时如雪域中一株红梅,茫茫雪色中只余一点血色,动人心魄;一笑则如碧波万顷。慕清风照例问询二人修炼之事,声色清越如昔。
江流清和逐一恭谨地应答,江流去了诡秘林,清和谈到千步峰,慕清风面无波澜,江流倒是看了她一眼。慕清风破例勉励他们坚守本心、持之以恒。虽然心下诧异,江流清和连忙道“是。”
人道慕清风宝剑九千,奇茗一万。清和每次在浮云阁品尝的茶水似乎都不一样,但具体如何不同她也分辨不出这细微差异。
出了浮云阁,清和与江流对视一眼,颇有同感:虽然师兄/师父修为益高,确有返璞归真之感。这次他们竟然闲谈了一个昼夜,一开始尚且战战兢兢,后来慕清风声色和缓,他们不由放下紧张谈笑自如。
慕清风偶尔也会问他们游历之地的风物,三人各有偏爱,花寒爱市集人声,江流爱飞禽走兽,清和爱草木玉石。
“师兄竟是大乘后期修为?”清和不由自主地向江流确认。
江流如有幸焉,点头道是。他在外听过几句,因文心阁之殇中陨落三名大乘初期、两名元婴末期修士,另有多名修士修为半废,一剑清风再次名噪天下,但也被一剑山约束在神秀峰。原以为道听途说不可信,但师父这一百七十七年果真未踏出神秀峰一步,让他心下动摇。
只是方才拜见窥得一丝隐秘,连清和师叔都怀疑,可见师父无意隐瞒,但这与师父素日行径完全背离,清风何曾为谁停留呢?最快的剑、最无情的心肠。
江流花寒元婴后都未搬离神秀峰,按照花寒的意思:“清商师叔还随师祖居于万丈崖呢,我们可为宗门省了不少灵脉!”私下里,花寒对清和道:“师父飞升是早晚的事,神秀峰原是一等一的灵山,放着神秀峰去挑个旮旯,谁做这亏本的买卖?”反正师父只有她和江流两个弟子,只要他们三人无意见。
清和休整了两个月正待出宗门,收到花寒传讯说不日即归,清和便推迟出行计划,在流霞山一心一意修炼。她一直收拢剑域至流霞山大小,花寒御风而来时见到漫山红粉、漫山云霞。
修士的剑域算是后手,因而很少有修士像清和这般大大咧咧将剑域展出,她唯一一个进出自如的剑域就是清和的剑域。倘若是江流,她立即拔剑上去打一架,清和不爱比武,流霞山上二人多是闲谈。
清和迅速收剑,剑域归身。她上前问道:“你独自见过师兄了?”
花寒摆手:“哪能。”哪怕江流与清和都道师父慈眉善目许多,但花寒打心底想象不出师父他老人家慈眉善目的样子。
花寒不仅自己跑到流霞山来,还传讯唤了江流过来。江流不明白花寒折腾什么,还是默默御风来到燕云台。若只有花寒与清风,二人便随意很多,芳菲园废弃后,竹楼是逗留之地,如今邀了江流,三人坐在琼花树下。鉴于将去浮云阁,他们也没有客套地煮茶。
花寒做出杞人忧天的喟叹:“七大宗门,五十二大乘,飞升三位,陨落九位,尚余四十,三千年未有的盛况。而我们独占七位,明明雄霸乔陵,心里却总是不踏实。”七位里琳琅一脉占据其三。
慕清风在文心阁剑创群英,清和远在千步峰音讯不通并无太大感觉,印象里师兄修为本就极其高深。但一剑山内外其他人明显察觉到氛围有异,所有弟子都收到宗门传讯尽快回山,甚至护山大阵一度开启到第五层,灵石消耗巨费,三只小灵脉化为乌有。
清和微微一笑,上头有三位大乘,她的元婴中期修为并不显眼。倘若不幸山陵倾覆,正好一身修为功法随了去,万水千山踏遍,九百岁足矣。因而她很平静。
江流也算平静:“师姐进阶有望,将来仰赖师姐庇佑了。”
花寒抓掌为拳:“定不负所望!”
浮云阁,薛之湄与慕清风相对而坐。
薛之湄面带忧色:“六大宗门弟子陨落,竟真生生忍耐下来。这些年来一剑山以第一等取用灵脉资源,弟子修为大有长进,但还是不足。”不足以日日防范六大宗门合谋袭击。
慕清风沉思道:“千人同心,则得千人之力;万人异心,则无一人之用”。一剑山屹立千年,不会轻易分崩离析。
钟明煜一己私心拱火君无意时,文心阁便注定落了下乘,所以徐松鹤愤怒、严伽姀袖手。当下弟子都以为擂台上有防护结界保护,比武不及生死,但四千年前乔陵有条不成文约定:大乘修士斗法,可诛杀不辜。
大乘尊者,何为尊?千年修行不怠,登临极境并肩日月,万灵尊伏。近代大乘修士都修身养性追逐大道,彼此间保持着恰当的距离,一时竟无人计较些许不快。文心阁擂台上多对一,挑衅抑或是冒犯,彼时彼景慕清风绝无可能网开一面。
元婴修士上台是不自量力,大乘修士则愿赌服输,纵使文心阁主未受伤,文心阁也没义务阻止修士自愿的比试,因此六派并没有说得响亮的借口讨伐慕清风及一剑山。但只要成功让一剑山从乔陵消失,胜者即是正义。
薛之湄身为掌门,自然不会坐看宗门覆灭,特地过来与前掌门商议解决之道,前前掌门已在闭关中陨落化为尘土。
她已经想到如何离散各宗:“须得借用师叔威名。”
慕清风笑意不明:“薛掌门尽可自便。”有些事避无可避。
薛之湄得到应许来意达成,也不在意慕清风的疏离与告诫,起身告辞。
山雨欲来风满楼,慕清风振袖挥散上空的云团。
“师兄七百岁大乘初期,我是比之云泥,但往上五千年,还有八百岁飞升的天才,缘何这么多修士不忿呢?”清和其实不解。
花寒乐道:“怎知五千年前的修士会与八百岁飞升的天才相亲相爱呢?况且,五千年前与这些人何干?常年压人一头的是师兄。”唉,修士善妒,文心阁又提供了一洗前耻、扬名立万的机会,可不得抓紧时机。修仙固然为了长生,但人又不是乌龟,寂寂无名的长生不知有多少修士能忍受。
清和低头不语。在她眼里修为最高的人都飞升上界,留在乔陵的人再争名夺利也不过如此了。
尊长行事非他们能置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三人很快撂开话题。江流颇有兴趣地问起丹获尊者其人。
清和便将湛群英百年内足不出户、痴迷炼丹说了下,继而拿出那瓶无忧花丸递给花寒。
花寒打开后闻了闻,隐约能嗅到几分无忧花特有的香气,随手递给江流,江流也仔细观察着。
“用的是我们当初去白草塬找到的那朵无忧花。”清和向二人解释。
花寒闻言又从江流手上夺回药瓶,晃了晃,足有九粒,一朵花?
清和很肯定地点点头。丹获尊者其实很随和,如果能提供材料偶尔顺手帮忙炼成丹药也是乐意的。除了无忧花,其他辅料应该也是她日常采集回来的。
花寒难以置信,清和倒出两枚让师侄们试试。江流花寒顿时如醍醐灌顶,神魂通透,甚至能感受到体内每一缕灵力运行的细微轨迹,方才的躁动消失无踪。
清和微笑看着二人浑身气息与神色变化,安抚道:“我当时吃下后,状态持续一个月,你们约莫会短些时日,可趁此段时间调理功法。”
江流花寒对视一眼,正欲回神秀峰闭关修炼却见师父正迎面走过来,二人连忙起身行礼,清和也回身站起来见礼。
大约是极静之下,江流花寒能更清晰地感受到师父按下的诡谲波澜,个个站得像个鹌鹑,清和不明所以也站着不坐,往常弟子见师父虽然敬畏,仍带着三分亲密信赖。
慕清风察觉异常,安然坐下后向清和伸手,清和连忙将药瓶奉上。慕清风低头辨了辨,直接收走了药瓶:“湛氏出品,也敢乱用。”
清和在被带到千步峰之前,对丹获尊者只闻其名,还是从阿岫一行人那里听了些名人往事。鉴于修士们大多垂涎湛群英的灵丹,名是美名,然而美誉下暗含九分鄙视之意,同道中人才能领会。
清和忐忑地询问师兄有何不妥,毕竟她自己吃过无事,现下又给了两位师侄服用,倘若有问题,也好摊开讲清楚。
慕清风道:“元婴一粒,大乘两粒,再多半粒便适得其反。”湛群英极少给出灵丹服用禁忌,所以同样的灵丹服下后,有人活有人死。
为什么不标明用量禁忌?丹修从炼丹过程中获得修炼提升,至于丹药服用后如何,十分耗费时间验证,因而无心关注。只要有一人服丹有效,后来者便络绎不绝,而渐渐有修士也发现了这一点,便出双倍灵石向湛群英求灵丹,以获取用量禁忌。渐渐越富有的修士得到的灵丹效果越好,一穷二白的修士与其说求丹,不如说是孤注一掷试药。
清和心有余悸,她刚刚打算也服用一粒的。
慕清风见她受教,方好整以暇问道:“学得几分炼丹本事?”
清和面有愧色:“现只能处理没有灵气的草药。”调和药性和灵气,她只能二选一,否则会炸炉成废渣。
慕清风莞尔:“流霞山与周围二十五峰草木兽石够用吗?”
清和点头应道:“足够了。”
慕清风看向三人,郑重其事:“你等未来二百年不可出流霞山,闭关冲击大乘。”
三人惊疑不定,慕清风又道:“清商也会很快回山。”而清游一百年前意外陨落在极北的某个秘境。
花寒颤巍巍地举手:“师父,今朝今宵还在神秀峰……”
慕清风瞥了她一眼:“不必挪动,等我离开后正好继承神秀峰。”
花寒噎住。肥水不流外人田,有错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