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相思
皎皎对棺墓施了秘法,后世将无人能从外部打开,避免惊扰亡者。
清和将蛟珠还给她,准备御风回莲池,皎皎拒绝了:“已经送出去,我是不会收回的。通过蛟珠在水域穿行,除了隐蔽,比御风更节省灵力。”
清和谢过,想了想,取出一枚鲤鱼跃龙门的墨色玉佩,玉石取自大梁天门山,她为上官兄弟学院结业琢磨出三枚玉佩,正好一枚空置。
清和当面挥剑,剑气凝成红色相思子形状点在龙睛处,又闭目冥想,带着无上祝愿以神识在环上刻下“皎”。清和持佩回赠皎皎:“聊做把玩。”
皎皎心中微动,收下了玉佩,二人告别。皎皎身影消失不见后,清和脸色一变,立即遁到最近的溪水处,手握蛟珠掐诀疾行,半日即到莲池境外。恰逢有墨突袭广川郡,辛姮带兵星夜驰援,双方交战数次,各有伤亡,清和即加入行伍救治伤兵。
除夕夜,两军对垒不敢松懈。辛姮巡夜慰问将士后来到医帐,清和正在烤火,火堆里埋着两根红薯,辛姮揭帘进来便闻到了香气。
清和笑祝她新年平安喜乐,辛姮身着铠甲屈腿坐在她对面,冰冷的双掌放在火盆上方,等手指熬过那段酸麻后,接过清和剥去皮的烤红薯,咬一口又糯又甜,她舒爽地吐出胸中寒气。
辛姮在军中仿佛换了个人,沉默少语。火光明灭中,辛姮露出笑意:“荷姐,信寄出去了吗?”
清和脸色僵了僵,随即摇头。前线激战,分出人手送家信,那她还不如直接回家。
辛姮扶了扶额,安慰她道:“广川遇袭,观澜应该会猜到你被战事绊住的,有没有信关系不大。你不知道黄老见到你有多高兴!”清和愈发精于治疗刀剑之伤,甚至能断肢重续,军医黄老最喜欢她。
清和微微一笑,抱着双膝无言,许久后问道:“每逢佳节,会想念鱼柳吗?”
辛姮随口道:“还行,习惯了。”自从结业入伍,军营更像她的家,同袍战友也似家人,与他们父女反而聚少离多。
清和打量着她眼角的细纹,当年那个小姑娘已然能顶起一方天地。辛姮咧嘴一笑,清和也不禁笑起来。
鱼柳,后院灯火通明。九姑已经睡下,观澜与长子坐在杏树下围炉对弈,上官瑾棋艺逐渐见长,观澜也不得不放上七分心思在棋局。
清和一家不过生辰,反而热衷庆贺各种节日,有些农家节气也热闹热闹。而家中诸人,清和与上官瑜最喜过除夕,每年一入腊月就开始做各种打算,提前屯购很多吃用,往往买得太多自家正月吃不完,就拿到前面的酒肆敞放在柜台上,引来了一群童子徘徊。
今年两人都不在家,九姑有心也施展不开,一大桌好菜父子俩举杯对饮了两回,略微动筷就放下了。倘若夫人与瑜公子在,九姑还敢劝菜做耍,先生与瑾公子一模一样的眉眼,不笑,她不敢动,笑,她也不敢动,所以歇得极早。
又十日,广川守卫彻底打退了有墨军,清和拜别辛姮骑马回了鱼柳镇。
镇上一片祥和,家家户户门前屋下仍挂着漂亮的上元节花灯。清和还了马后,没有从酒肆正门直接回去,敲了敲前院的侧门,九姑小心地开门迎她进来,二人互相拜年。
清和轻声问她父子两人都在做什么。
九姑神色勉强,亦轻声道:“先生在后院呢,瑾公子在酒肆。”
清和透过垂花门看见在树下聚精会神作画的观澜,银色广袖交襟儒袍贴服,面白如玉,唇色淡薄,神色不悲不喜,仿若红叶寺中高高在上的佛陀。
清和驻足,倚着垂花门静静欣赏着观澜作画,或者说欣赏着观澜,纸上的画无法吸引到她分毫。倘若人皆修道,观澜修得是什么道呢?而她大概修的红尘道。
观澜微微退后端详着画纸,随后收起画笔,就近坐在石凳上,右手端着青瓷茶盏低头啜饮,再抬头黑色眼珠精准地看向清和。
清和顶着观澜的目光走近他,在他对面的石凳坐下,语带歉意:“我回得迟了。”清和将心比心,倘若观澜迟迟不归,她也会担心。
观澜在她坐下后收回目光,垂下眼睑专心品茶。
清和握上他的左手,很快松开,红色手串从她的手腕滑落到观澜腕上,同时说了一句晚到的拜年吉词。
观澜默然,清和等了又等,在她起身回屋前,观澜递给她一杯热茶,清和捧着香茶慢慢依偎到他肩膀,观澜揽住她,宽大的细麻云袖带着幽幽墨香,又有一缕渺渺茶香,熟悉而安宁,仿佛渔船归港,抚慰了清和的倦怠。
每次近距离接触那些伤亡的将士令她情绪低落,有时又让她暴戾只想拔剑饮血,她能克制自己素剑见血,却不能消除那份低落。
观澜紧紧抱着怀中人,轻声道:“舍得回来了?”一边探手轻轻揉了揉她紧蹙的眉心,指腹还带着茶盏的温度。
清和嗯了一声,温顺地任他揉按,感到力度越来越重,她抬眼疑惑地看着他:“你是不是公报私仇?”
观澜淡定收手,仔细看了下她的眉心,果然红通通的,顿时解颐。索性拥着她站起走到画案边,取了支新笔蘸满红色颜料,含笑对她道:“我为卿卿点花钿吧。”
清和伸手掩住眉心躲闪:“敬谢不敏。”上元节下午已经过了,而且孩子这么大了还贴花钿,她拉不下颜面。光阴似箭,儿女催人老,不知不觉间端起长辈的架子。
莲池养军耗费极大,普通商户杂税达十之四,长久生意长久做,清和到底改了些风味,酒肆固定客源逐渐增加,养家糊口罢了。
观澜只好罢手,将笔递给清和:“那你来在这副画上题诗。”清和有他五成笔力,题诗尽够了。
清和接过笔问客人想题些什么,这是一幅花鸟图。观澜缓缓念道:“花朝月夜动春心,谁忍相思不相见。”很符合莲池少年男女的热情奔放。
清和很快题好诗句,观澜品道:“如此,事若不成,非人之过。”
清和不以为意:“一幅画就想成事,也太贪心了。若真有奇效,给阿瑾阿瑜也画一幅。”
观澜卷起画轴:“连日奔波,且去榻上小眠片刻,晡时我唤你起来。”
不似孕时,睡眠于她聊胜于无。清和回身坐下,只是含笑观其作画。观澜信手写了两行条幅,盖上钤印后收起,重新铺开宣纸,抬头对上清和的目光,清和乌黑的眼珠盛满了笑意,下巴一扬示意他继续。
观澜遂搁笔,习惯地向她伸手,清和握住并借力站起来:“现在睡了,晚上更睡不着……”
观澜轻松道:“届时真难以入眠,我陪你练剑。”生死离别后,她气色很差。
清和遂闭着眼睛躺在榻上,嗅了嗅:“好香!是什么?”
观澜为她解下帘钩,轻声答道:“是迎春。三年前种在垂花门左侧的那株,第一次开花,幸而赶上了你回来。”
清和闭目回忆无果:“方才竟未留意。”又是春来到。
观澜坐在窗前,摩挲着腕上红串,随意地应了声,室内光线渐渐晦暗起来,悬着的心却安稳下来。
九姑探头探脑,在酒肆内门口徘徊。上官瑾专心手中的画,并不抬头。渐渐天黑了,他收起笔墨,仿佛才看见九姑,九姑脸色欢喜,向他招手:“夫人下午回来,去后院见先生了。”
上官瑾温然一笑:“那今晚可要好好热闹!”
九姑乍然惊醒:“糟了!我得赶紧去烧菜!”说要急匆匆回了前院。上官瑾不慌不忙地跟在后面,看她进了厨房,这才跨过垂花门走进后院。杏树叶子落尽,只剩光秃秃的的枝干,半边树桠已经枯死,时日无多。画案上画纸才铺开,主人尚未落笔便离去,上官瑾调好墨,润了润笔锋开始作画。
酉初,清和先从房里走出来,观澜随之在后。
清和看着长子:“天色已晚,阿瑾怎么不去前厅?”
上官瑾应声站起来问好:“九姑还在炒菜,我怕她看到我坐在那儿心急。”
清和会心一笑,又故意问长子:“昨日上元佳节,有没有出去玩?”
上官瑾故作惋惜:“我倒是想出去,爹让我交出十幅画稿呢。”
清和一惊:“这么多?”
观澜笑眄:“足足一个半月,十幅多甚么?”
清和仍道:“到底元夕,也不能缓一天?说来是亲父子!”竟比学堂里的先生还要严厉。
父子俩息声。
经过垂花门时,清和特地看了眼迎春,疏落的鹅黄色花瓣,不算夺目,却香气袭人。
三人走去前厅,九姑刚整顿好饭菜,三人坐下融洽地用餐,九姑在厨房旁的隔间里单独吃着。
清和拿出一只金镯送给九姑,然后拿出三根木簪,分别刻着梅兰菊,让观澜与上官瑾选一根,观澜选了兰簪,上官瑾选了梅簪,“这枚是阿瑜的了。阿瑾你帮他先收着,等他回家一起给他。”
上官瑾没有错过父亲腕间一闪而过的红色,他抚着簪子,嗅到新木与香烛的气息,花纹流畅,母亲的手艺越发好了。
次日,观澜从手串上拆出两枚相思子,穿以金缕做了对耳坠,清和晨起梳妆时,观澜从身后为她戴上,清和立即垂目,耳根绯红却没有拒绝。自此,这对耳坠带了很多年。
随后几年,任行远因不舍得女儿受生育之苦,拒绝了很多求亲。
“你考虑好了,以后不会有子嗣。不要等老了后悔,再背着天涯找人生养,别说你岳父,你娘也会打断你的骨头。”观澜提醒日渐沉稳的次子。
“没有孩子算什么大事吗?爹娘当初也没想过要孩子啊,百年后侄子们帮忙送葬也行。”上官瑜忍不住呛了一句。
“你大哥可能不会成亲。”观澜再次提醒,也不跟他一般见识,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流言蜚语。他们夫妻从不打骂孩子,只要兄弟俩没有犯大错,基本都是放养,可能是他们曾经无意于成婚生子,现在两个孩子也没这个念头,二十二了,一个忙于商事,一个忙于政务,好不容易有个开窍的,对象还是辛姮的女儿。
“没有侄子也无妨,人死如灯灭,谁管身后怎样。”上官瑜一点不操心,山河为葬,现在考虑太早了。
夜里,观澜和清和透露此事。
清和也有几分犹豫,第二天约了辛姮。辛姮已经是位真正的将军,守卫莲池边界,每年夏日回来休整一段时间,上官瑜也是想趁着大家都在,将婚事定下办了。
“荷姐犹豫什么?阿瑜还是不错的。”辛姮不懂清和的纠结,亲上加亲,多好。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上官瑾在一边悠悠念到。
“嗐—要是阿瑜变心了,天涯再找个呗,男人多的是。到时候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揍得轻一点。”辛姮心里有点虚,行远从小没教过天涯要一心一意,到时候很难说谁负谁,不过下一辈怎样,总不会影响他们的多年情谊。
“那看天涯的意愿吧。”清和也没有好的办法。
上官瑾倒是难得关心弟弟,“还没成亲,都指着你变心;都说会揍得轻一点,还以为是打手板呢;也就娘亲觉得天涯妹妹单纯可爱,她主动招惹的没有十个也有五个,你当真要去争宠?”
“哥哥觉得一个人自在有趣,我觉得和天涯一起自在有趣。”上官瑜想得很明白,况且天涯还小只是爱玩闹些。
“我只希望你将用在政务的心眼多放一些在天涯那里,你这么单纯都快不像我弟弟了。”上官瑾友爱告诫。
上官瑜表示知道。
清和在他定亲前,慎重地谈过一次。
“阿瑜,你看周边的人,好像都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但世上还有求不得。现在,天涯的心思不在你,也不在其他人。你有想过以后吗?天涯可能一辈子不会回应你,甚至会喜欢上其他人……”清和不是不知道天涯的事情,只是以前受伤的不是天涯,现在可能受伤的却是自己的孩子。
“就像爹和娘亲吗?”上官瑜轻声问。
清和愣住,半晌无言。果然爹娘之间的纠葛永远瞒不过孩子,旁观者清。或许,她在阿瑜的眼里的模样,与当年娘亲在她眼中的模样无二无别。她慢慢握紧双手,心惊之后是一片茫然。
“上官瑜!”观澜厉声喝住他,让他出去。
清和扼住突如其来的悲伤,摆手拒绝观澜上前,郁郁地从他身侧离开。
她沿着莫愁湖畔走了一圈又一圈,晚风拂面,莫愁莫愁,但人贪心。
她无意于去揣摩深究他明眸之下的意味,恩或情皆罢了,倾尽所有的温柔与爱恋,也不过是成全了自己,但她终不能容忍自己……重蹈母亲的覆辙。
没有一棵桃树活过二十年,她已经找不到曾因观澜转身失色的那棵树。
“你何必惹阿娘,她本就执拗。”上官瑾不满弟弟。
上官瑜说不清彼时的心思。
“想离开的自然就走了。”你做甚多嘴火上浇油,今年也别想成亲了。
……
“这树上居然漏了一颗杏?”观澜走过来,看着清和坐在石凳上,手里转着黄澄澄的杏子,她的眼周很干净,不曾流泪。
“是啊,阿瑾恨不得都摘了酿酒。”清和失笑,刚刚看到一抹黄色同样惊讶。
观澜突地心下一沉,然而还是端出笑容说:“切开,我们都尝尝——今年还不曾吃杏。”
清和沉吟,随即左手轻轻向上抛出,右手立即挥出两剑后入鞘,左手再轻松接住,掌心黄杏一分为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