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悲欢
任行远对外放言：“命中只此一女，足矣”。
辛姮问他，谁批的命？不过，辛姮也觉得生一个就够了，生产那一刻算是顺利，但最近一年手脚颇为束缚，产后身体总有些零碎问题，说多了显得娇弱，也只能和清和叨一叨。因二人体质差异，清和借着寥寥无几的儿时回忆，请教了坐馆大夫，翻遍医书杂记，尝试着调理辛姮的身体，五六年后渐有成效。
天涯致力于打败所有的哥哥姐姐当老大。六岁时，上官兄弟还要让让妹妹，十岁时，勉强平手，十四岁时，能将两个及冠的少年打趴下，当然最后扶住了。
“两个哥哥就是太挑食了，这怎么能从荷姨的剑下逃出来呢？”天涯真心为伙伴操心。
上官瑾好脾气地点头，照顾妹妹吃饭。“天涯不要像哥哥，好好吃饭。九姑做的这个鸡腿再给你一根。”
上官瑜差点想翻白眼，他们兄弟老老实实的，为什么要担心他娘亲出剑？以为所有人都像她，恨不得将小姨气的七窍生烟，要不是姨父拦着，现在早就趴在床上养伤了。
辛姮脾气来的快去的也快，正在一边饮着莲白，这是清和特地为她酿制的酒，只有一半的烈性，不过喝习惯了，别的酒都不对口。清和向镇上医馆取经，酿制莲白的过程中添加了几味药材，可以治疗武将身上遗留的暗伤，药味压得很轻，辛姮第一次喝觉得味道有点怪，时间久了反而没关注过。
“我昨天看到观澜在和两个人说话。”辛姮皱眉回忆。
清和不明白这有什么特别的，观澜在附近人缘不错，遇上的都能聊上几句，不像她只是混个眼熟，人与名字还不能完全对上。
“那两个不是镇上的人，应该也不是我们莲池的。大家世族出来的。”辛姮又隐晦地提醒，“有一个是年轻女人。”虽然莲池一夫一妻到白头，但观澜不是莲池人啊，外面可乱着呢。
“不是因为女子。”清和这点还是能确认的，观澜日渐痴迷于作画，很少分神给其他人事，尤其是两个孩子长大后。但次日，还是将最后一颗回春丹暗中化在酒水里让观澜服下去，她自己试了一滴，酒味之外无滋无味。丹药在手上就是个牵扯，她也说不清是想留住他，还是想放他走。
当初一枚灵丹救观澜，是满足自己的绮思，红颜早逝令人扼腕，希望他活下来，天地良心真的没有图回报！倘若二人不曾成亲，他们的关系与交情其实不足以拿出剩余的灵丹，她诚然不以灵丹妙药辅助修炼，但救命之药还是不同的，且她对“三”这个数字会潜意识里默认一枚自用，一枚可赠与人，一枚以备万一。
第一枚、第二枚灵丹给观澜服用的决定，她不觉得为难，第三枚或许只是为了证明，向自己证明她对观澜的情意并非虚假。
观澜言行没有异常，安排好阿瑜去地方任职的事情。阿瑾早早说过，对入仕不感兴趣，跟着清和学酿酒，跟着观澜学绘画，酒肆打理得不错，生意越来越好，在其他城镇也开了两家酒肆。
九月九日，清和从井里打水，木桶底部有一颗不甚明显的黑色珍珠。她捞起珍珠握在手心，皎皎的声音传入耳中：“西河红叶寺，故人将离。”
清和立即想到了伍惠，算来她也近八十高龄，顿时感到几分紧迫。
正午一家三口在杏树下用完餐，清和面带忧色：“有位朋友身体不好，我准备去探望一下她。”
上官瑾摇扇的手顿了顿，观澜面无异色，漫不经心地问道：“哪位？”三十年来也没有长进，鱼柳镇上的人尚未认全，相熟的人除了辛氏兄妹两对夫妻再找不出第二个，现在突然冒出朋友？
清和按照提前准备好的说辞继续道：“来莲池途中遇到的一位夫人，当时对我颇为照顾。”这是师庭，不过师庭早年追随林沛而去了。
观澜摆出洗耳聆听的模样。
清和继续编一个寡居无子的公侯夫人的故事。她其实与伍惠相处不多，小时候初见那一丝感同身受，再见对方已是和离身，离开前却破镜重圆，叶正遥去世后孑然一身，但她身边有朋友陪伴，并不需要怜惜。
观澜默不作声，清和看了一眼儿子，上官瑾识趣地离开。清和坐到他身边合握他的右掌，指节修长有力。
观澜抬眸平静问道：“辛姮还不够你分心吗？”
清和认真解释：“每年交战时去军营医帐帮忙，并非因阿姮，阿瑾阿瑜平安出生于莲池，为了他们我也希望莲池永远安定。”
观澜似乎接受了，耐心问道：“这次访友你准备去多久？”
清和不知道伍惠现状，推测以皎皎的脾性大约不会只是让她去见最后一面，少不得叙叙旧陪陪伍惠，如此她从宽计算：“半年……”
观澜侧目，清和立即改口：“三个月。”观澜还是不愉，她眉间浮现一丝无奈：“我说久一点，万一早些回来算是惊喜。倘若有事耽搁过了三个月，你在家又着急。”
观澜笑：“说来说去都是我的错？”
清和哄他：“怎么会！你也是担心我……”清和似乎没有发现，她越来越熟练去哄观澜，在他面前无师自通了很多服软称赞的话，但一到人前仍是木讷的模样，微笑而少语，更别说吆喝了。
观澜自知没有理由阻拦便松口了，清和展颜。他似是回想起来：“前几日任行远来酒肆，你看他许久，是他有什么不妥吗？”
清和闻言马上追问：“你觉得他不妥？哪里不妥？”
观澜一时不知摆出什么表情，涉及到辛姮她总是很紧张：“我是见你一直盯着他看，才问你任行远是否有不妥处。”否则她与男子普遍疏离，譬如辛楼成亲后她自然而然对白檀亲善三分，对辛楼之子却不如辛姮之女关切，对任行远情谊最淡，以至于他曾担忧她会不喜阿瑾阿瑜。
清和松了一口气，继而有些赧然：“只是觉得任行远与平日有些不一样，后来才发现他留了短须……说来他也快四十了。”而他们鬓边也渐渐有了白发。
观澜语气不悦：“你不是说不喜男子有须吗？”顿了顿，又道：“人言四十不惑，任行远再过十年也未必能通透。”说完联想自身，脸色更暗了。
清和当下想不起来何时说过这话，但她的确不喜欢络腮胡子，又想象观澜颌下长须的模样……还是现在干干净净更清爽。
观澜见状无奈一笑。
上官瑾对父亲的心思能猜到一二，他只是好奇对方什么时候坦露离别之事，短暂的离开应不至于让他心事重重。父亲既不想母亲知晓，又希望她能自己看出来，真是怪哉！看出来又能如何？
酒肆交给上官瑾打理，清和很放心，没有让父子俩送行，她骑马坐船出了莲池，来到有墨一条河流边。野渡无人，她拿出珍珠掐诀，顺着水道来到大梁魏州泠河西岸。
“经年未见，手脚反而变慢了。”皎皎立时出现在河岸，看了眼她的妆扮，趁着夜色领她上山。
她们没有惊动僧人，也没惊动入睡的伍惠，只是悄无声息地来到一所僻静的小院，两人坐在石凳上不言不语，秋意凝成了露水，滚落在一地黄叶上。莲池此时残留暑气。
伍惠刚醒皎皎便察觉到，她走进屋，却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推辞：“皎皎，我可以自己做的。”皎皎不应，手上动作不停，协助她穿衣梳妆。
伍惠走出来时，清和早已站起来面向门口等待。她的脚步其实很稳当，只是微微弯着背，头发全白，气色不错，脸上的斑与皱纹并不多，猜测皎皎施了手段让她年老后不以躯体为负累。皎皎自己也一幅耄耋老人的模样，只是举止模仿得不像。
伍惠也有些惊讶，她奇怪皎皎竟然带来了清和真人，除了同行于那艘顺流而下的小船，她们过往似乎并不是很亲密，但互相之间也直接称呼名字。
清和也不知道开口说什么，见过诸多世情却并没有变得更伶俐。伍惠慢慢走过来，出声打破沉默：“清和这是成婚了？”挽了妇人的发髻，随即向皎皎确认：“修士成婚是叫成婚吗？”
清和先应了她：“是。我在莲池遇到他，后来成婚生子。”
皎皎眼中也带着几分惊奇，围着她转了两圈：“你们没有结契。”
清和微笑：“没有。”修士之间结为道侣才在神魂中结契。
伍惠坐在软垫上，又站起来揭开泥炉的盖子，清和接手将昨日的灰烬倒在一旁木桶中，加上几根细木柴，抓了一把干松针，东张西望没找到火折子，便看向伍惠，皎皎打了个响指，松针前端燃了起来，清和塞到木柴中间。皎皎提着空壶走过来，相思树树叶上的露珠纷纷飞进陶壶里，走到炉子前正好大半壶露水，盖上壶盖直接架在炉子上煮。
“你这是抛弃仙途，回到凡间洗手作羹汤？”皎皎打趣道。
“惭愧。热汤有，羹汤无。”清和面上却并无愧意。
伍惠为她撑场：“热汤也不错了，以前可什么都没。”她们在同一条船上，见过清和定时掐诀净身。
那种熟悉感又回来了，此后三人随意聊着各自经历，皎皎也出关过来这里没几日。
这些年伍惠一直专注于整理注疏叶氏《治河概要》，三年前书成后送往帝京，字数是原本十倍有余，兼之新增水道相关的城镇规划漕运等事，圣谕嘉奖并馆之天一阁。
僧人敲门送来早餐，都是素斋。清和凝眉。
伍惠笑盈盈道：“并非自苦。南北之战伊始我便许愿，胜则不食荤，以告慰亡灵。”
皎皎看向清和：“你可别心疼她！这里的乡风：水里的鱼虾都不是荤。归结起来只有早餐这一餐才算得上纯素。”
清和展眉：“那挺好。”
三人吃过后，将碗筷规整到食盒里由僧人拿走。皎皎在前，伍惠随后，清和跟上，三人围着院中的几人合抱粗的相思树转圈散步，宛如蚂蚁绕圈。
他们不仅谈论往事，也会畅想以后，十年百年千年后，这片大地以及大地上的生灵将会是何等模样。
皎皎让伍惠猜，她多少岁了。
伍惠说：“以前多少岁都过去了，皎皎以后肯定能活很久很久很久。只是我啊，一百岁就好了。”但她其实不到百岁，也不许皎皎干涉到百岁。
清和说话不多，似乎皎皎真的只是多找个故人来陪陪伍惠。她一直顺其自然地修炼、生活，对未来没有太多规划，短期内是一家人在莲池长居，陪着孩子长大，也许会有孙辈也许没有，老成如阿瑾活泼如阿瑜，似乎尚无情思，她会陪他们老去。如果修为达不到，那些规划设想都是白日梦，她甚至可能比他们更早离世，敛息太久她早已模糊了自己的修为，清和一凛，撤掉一直运行的神隐功法，金丹后期？
皎皎在她撤掉的瞬间出手护住伍惠，帮她挡住金丹后期的威压后，又迅速出手将威压限制在院落内：“下次还是提前打声招呼吧，我怕没反应过来闹出人命，到时候算你的还是算我的？”
清和重新运行神隐功法，隐藏修士气息修为，恢复成普通妇人的模样。她面带歉意：“是我疏忽了。”
伍惠含笑看二人施法，并不羡慕，只是关心清和：“修为有什么不对劲吗？”
清和也不知道从何说起，她的修为变化一直不太明显，细水长流那种。大梁莲池灵气若有若无，她两次耗尽全身灵力，没有灵丹妙药治愈下竟然还能修为提升，实在百思不得其解。
皎皎却不以为意：“你猜先有功法还是先有资质？”资质好坏其实只是相对于某种功法而言，如果修炼的不同功法，资质判断便不是唯一的，一般差别也不是太大，除非功法异常奇特，或者类似妖修炼人的功法。
清和平静下来：“落霞剑法应算不上奇异。”
伍惠直接道：“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人间尚无定数，修士修炼也应有变机。
清和有所悟，几人相视而笑。
伍惠又道：“如此，我们能好好看一看这片婀娜世界。”
不到霜降，相思子的果荚便炸开，朔风吹过，棕色的果荚整只落下来，地上落满了红色的相思子，比红豆略大，颜色也更鲜亮。
伍惠坐在蒲团上，拣起腿边长得好看的相思子。皎皎没什么兴趣，随意捡起一粒，弹到大树树干顶上四分之一处，力度正好，炸开的相思子纷纷脱离果荚落下来，如落红雨，白发里也落进几颗，却不忙找出来。
清和仰头，认准看中的几十粒，弹出剑气打下来后迅速接住，虚虚一掌，大约可以做条手串，剑气穿过相思子也留下一个孔，正好方便穿绳。伍惠见此送了些绞好的金线。
清和看着伍惠恬淡的面容，不是没有想问的，舌尖翻转了几个轮回，仍是没有问出口。伍惠的选择她未必做得出，再问又有什么意义？
“你再不吃，我就老得硌牙齿了。”落日昏黄，伍惠对皎皎说，皎皎不理。
伍惠笑得宛如昔日的少女：“没想到夜里抱着我胳膊流口水的皎皎居然能忍那么久。”
伍惠死了，皎皎也没吃，皎皎不吃朋友的，皎皎也不吃人，她只是不由自主地遗忘。风雪中，皎皎变成少女模样，白发迅速变黑，却又被雪落了一身白。
海岛上很多物件她都没有印象，她猜是曾经某个时期的朋友们留下的痕迹，但她想不起来。她上次蜕皮后修炼得格外顺利，在陆上晃荡百年也修炼到大乘了，她冥冥中有所感应，下一次海底闭关出来将会化龙飞升，带着空白离开这个小世界。
第一次亲眼见到相熟的人离世，清和心中感伤，也不知如何安慰皎皎，只是默默陪着她们。
院中白雪膝盖深了，皎皎抱着伍惠往外走，院门自动打开，外面默然跪着一地侍从与僧侣，经声与哭声骤然响起。
伍惠的父母已经离世，有两个弟弟妹妹尚存，只各自带着一个孙辈跪在灵堂，魏国公夫人加公主封号，皇家来人主持奠礼，叶氏也有子孙守灵。永丰三十一年春，魏国公叶正遥寿终正寝，明宗亲出皇宫祭奠，赐葬怀陵，谥文正，配享太庙。根据国公遗愿，若公主未再醮，他们将合葬。
皎皎与清和没再露面。她们在半空中看着皇陵棺木打开，叶正遥的面容宛如生前，众人惊异，但也按照程序将盛装后伍惠放在他身侧，合棺，封墓，同享烟火。
此日大梁嘉平九年冬十二月廿六。魏国公无子，国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