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红色年代:记忆的撕裂
“是祂,不会认错的,”卡西姆走在我前面,他貌似也不敢离石柱上面目狰狞的死亡蝙蝠太近,“来吧,普拉提,跨过这道门,我们一起去往我们真正的家乡。”
他向我伸手,嘴角扬起一个意义不明的微笑,但我敏锐地捕捉到他眼底有所克制的忧伤,为即将到来的不可预测的结果。他身后陈旧厚重的门扉缓缓打开,模糊的光晕在我的视线里涣散,我忍不住抬起胳膊遮住这刺眼的光芒,它使我干涩的眼睛流出了眼泪,卡西姆沐浴着白光的身影也被扭曲成怪异的幻象,有那么一霎那,我险些将他错认成循循善诱着我跳入深渊的魔鬼。
说起来奇怪,哪怕我们已经陪伴彼此走过了相当长远的道路,我偶尔还是会对他产生无法抑制的畏惧,那种感觉可以类比远古人类遇见远超过自己的恐怖存在时油然而生的危机,害怕被当作食物、猎物吞吃入肚,更怕对方那近乎蔑视般能轻易碾压自己生命的强大力量。我常常因此寒毛直竖,好像站在我面前的不是人类,而是一个不停旋转的漩涡,内部连通着我一旦卷进其中就会粉身碎骨的黑洞。
我的腹部开始疼痛,慢慢的,这种痛觉发酵成了肌肉的酸胀感,仿佛有密密麻麻的虫子钻入了骨髓,然后顺着血液循环的线路在我的皮肤下爬动。蔓延到四肢百骸的刺痛是轻微却不容忽视的,我想呕吐,想冲着自己脑袋来一枪好结束这样堪称绝望的折磨,我的目光已经在眩晕了,但我注视着卡西姆灼热的眼神,我突然就拥有了不让自己情绪失控的勇气——我不愿意他看到我的难堪,不是因为不信任他,也不是因为怕他嘲笑我,仅仅是觉得不希望叫他在我身上浪费无意义的担心。我知道他会对我的任何异样投以关注,这就是他即使带给我极大威胁预警,却还是能使我自愿落入他的陷阱的原因之一。
我一点点把手指搭上他的掌心。
“库库尔坎,求你了,求你了……”
一些记忆片段在我脑海中闪回,一时间我又有些分不清我身处何地了,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在我眼中飞速掠过,依旧是胶片一样模糊的质感,但同时某些细节却清晰得令我战栗。血液挥发的腥味在我的鼻尖萦绕,我彻底明白了——我又一次被桎梏在了亲手创造的幻境里。其实自从让勘测队救起之后,大部分时间我都沉浸在这样的困扰内,在旁人看来我一直都在重复着没有含义的、不被常人理解的行为,他们并不懂得反复拉扯我理智的东西源自哪里。每天……每天,我孤身一人走在镇子上,却无比明晰地领悟到我不在这里,在街巷间穿梭、惶惶不可终日的人,不过是我尘世的一副躯壳,是可以捏碎揉搓的工具,我只是被困住了。
我看见回忆里自己的瞳孔倏地缩小,仿佛某个让我极度恐慌的事件正在我的眼前上演,那是我绝无可能想象到的画面。我看见我抓住了谁的衣摆,声嘶力竭地呐喊祈求,面部表情是崩溃到极点的失控,泪水和鼻涕混成乱糟糟的一团。
最后的最后,我看见自己匍匐跪倒在地,额头紧贴着潮湿的土壤,脸上是斑驳的、早已干涸凝固的血迹,它们被眼泪不断冲刷着:“你可以救他的,库库尔坎,求你施舍一下你的怜悯心吧,只要能让他迎来他应得的日出,我愿意用我自己来交换。我是你的祭祀,你的眷者,我愿意为这个应许献上我的一切。”
“很诱人的条件呐~”蛇类特有的金色竖瞳目不转睛地俯视着我,森然的冷意从祂漆黑的眼眶周围流淌,语气却是他惯有的、带了点漫不经心的调侃,但即便是作为回顾记忆的旁观者,我依然能感受到祂言辞中隐藏的怒火与威严,还有在祂俊美的外表下那迫不及待吞噬我的贪婪,“话说起来,你知道你可爱的弟弟铸造了什么罪恶吗,他差点唤醒了它啊。我没想到你会如此纵容他,到了这个地步居然还妄想为他求情,普拉提哟,身为长者,我富有智慧的信徒,你难道会看不透他的本性?我无法带给他光明,也无法再庇佑他了。”
“求你了,求你了……”我的喃喃自语夹杂着我自己都瞧不起的偏执。
库库尔坎敲了敲太阳穴,显露出很是苦恼的神情,这时祂那种少年人的天真烂漫感又渐渐洋溢在祂的举手投足里。祂漠然地耸肩,像安抚受伤的宠物一样拍拍我的头顶,彼时俯首听命的我看不到祂嘴边扩大的邪异笑容,那预兆着祂已经得到了祂想要的胜利果实,祂和布鲁克同行来追捕我们,或许只是为了取得祂的那份利益,无关其他,与祂口中言之凿凿的罪恶估计也不沾多大关系。
记忆出现撕裂的断口,我的感官仿佛被人放大了无数倍,思绪在树林的间隙中急速穿越。景物间的距离在灵魂脱离肉体的刹那变得难以辨认,道路前的高大树冠紧凑地向中央聚合,似乎要把我严密地裹狭,可最终我还是会毫不犹豫地穿过这些扭曲的树影,朝前方疾驰而去。宛如变成了这座森林一般,我能感受到黑暗里水潭的波纹,感受到夜幕中停驻乌鸦羽翼的枝桠在轻颤,感受到森林的土壤吸饱了鲜血却照样在不知廉耻地索求更多,还有……阿姆瞪着天空的灰白眼珠,以及他伤口中溢出的接近黑色的血液。
从出生起,阿姆的心性就是和我完全相反的极端,我能观察到他在细节方面流露的一些疯狂,他就像孤注一掷的赌徒,是那种手里攥着多少就会在赌局中撒出多少的人,无所顾忌但并非莽撞愚蠢,他对时机的大胆把控到了我为之惊叹的地步,只是一出手就基本不给自己退路。相比之下,我更倾向于打好手里的每张牌,作为我们两人中充当保护者的角色,我必须足够谨慎,足够强大,才能提供给他不顾一切的资本,我做不到改变他天性里对危险刺激的向往,以命换命以伤换伤的原始打法是他所热衷的,我不去插手,但我会尽量做到提前替他解决部分问题,把范围控制在不至于无可挽回的程度。我们搭配得很好,在一段时间内,成年后迅速加入狩猎任务的他分担了我的压力。
直到……我从未问过他的力量是从哪里来的,一部分的他在我眼中仍是那个装乖的稚童,是我最喜欢的弟弟,我们互相沉默着不去触犯的底线便是彼此对外的真实模样,他有他的秘密,我知道,我只是太自大了,以为事态还在掌控中,他不会做出超出我预料的事。
很难说明我到底有没有怨恨过他,记忆已经成为过分久远的事情,我清楚那不过是直面死亡的恐惧引发的迁怒,为他沦落到这个地步我倒是心甘情愿,我毕竟是他的哥哥。
如果我的回忆没有断裂成分散的碎片,我希望我能看到他复活后的样子,假若现在的他还活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我的努力就不算白费。我不知道如今的我该算作什么物种,是介于幽魂与生命之间的一种形式,还是一道纤细苍白的影子,又或者,如卡西姆所说的——仅仅是一份怨恨,找回我的记忆后,把拼图补全完整的我,还能回到身为人类的时刻吗?
继续走下去,这个决定能实现我的期望吗?我预感我回不了头了,卡西姆的神情那样殷切,我为我仅存的记忆篇幅没有他参与的一角而遗憾。
“阿喀,”阿姆亲昵地撞了一下我的肩膀,他黑亮的眼睛像猫头鹰似的机敏而又充满热情,脸庞灰扑扑的,布满了泥土的污痕,“你怎么看上去不太开心?我给你带了礼物,要看看吗?”
不顾我开口回答,他就主动举起了手中的猎物,那是只可怜兮兮的棉尾兔,它的后颈被阿姆牢牢揪在手心里,大腿抽搐着弹动,屁股后面是尾巴断开的伤口,还在不断渗血。
我看向他另一只手里的吹箭筒,大概能猜到他做了什么,这使我不得不忍住笑意,忧郁随之一扫而空:“哦,吾康,你得告诉我,你是不是在捉它的时候去拽它的尾巴了,它差点逃了对吗?英雄双生子的教训在波波尔乌中讲了几遍了,你又没认真听。”
他挠了挠头,讪讪地挤出歉意的笑脸,圆溜溜的眼瞳透露出几分狡猾,好似拿准了我不会多加责怪他一般:“那么我是坏孩子吗?”
“当然不是,顶多算不上合格的猎人,阿姆,你还有东西要学呢。”我和他相视一笑,彼此都明了他话语里的深层含义。
在几天前天主教神父布道的时候,蹲在前排的阿姆用他的方式作出了抵抗,他是古玛雅人中不愿归顺天主教也不愿相信《圣经》的反叛者,按当时气急败坏的神父所说,他这样的“坏孩子”绝对是要下地狱的。
“可惜我不认识什么地狱、撒旦、魔鬼什么的东西,我是基切人,显然不归他们管。说我会下西巴尔巴还差不多,但这真的算得上诅咒吗?”他挨着我的肩膀,做了个滑稽的鬼脸,“我想我会在下界和胡恩-卡魅、乌库伯-卡魅愉快地玩蹴球,双生子会保佑我一路畅通无阻,征服西巴尔巴仅仅是祂们微不足道的功绩的一环。你瞧,阿喀,回西巴尔巴就像回家一样,里面各个都是人才,说话也好听……”
他的幽默感起作用时,稚气的面容就变得愈发可爱起来。我凝视他,从侧脸的弧度到微微上翘的鼻尖,从橄榄色皮肤上小小的雀斑到凌乱勾起的一簇发丝。这是我的弟弟,他聪明且在捕猎方面出类拔萃,偶尔的调皮都能让天性里讨人喜欢的因子化解成优点,我确信他终将成长为一名优秀的猎手。
他伸了个懒腰,如同林中的美洲豹幼崽般向至亲者展露自己甜蜜的一面,我想起他更小的时候在我怀中安眠的日子,明净的阳光在他恬静、幼小的身躯上跳跃,把膝关节染成彩釉一样光滑细腻的色泽,我不断思索的忧虑也要在静谧柔软的幸福时光中稍作停歇。
“为什么你总是那样忧伤?阿喀,是我没能帮上忙吗,我会更努力去做个好猎人的。”眼下,他把下巴搁在膝盖上,歪着脑袋瞅我,我能听出他语句中掩饰的焦急,这让我的心再次涌起一股暖流。
我抚摸他的头:“不,只是在思考一些事情,这暂时不需要你来考虑,你已经做得很棒了,阿姆。我有没有说过,长大后你一定可以成为像希巴兰克那样优秀的猎人的。”
我知道这是他一直以来的愿望,他渴望在我嘴里听到的话语,我们之间的相处往往都是温馨友爱的,由于我的性格较为沉稳冷静,就如所有的亲兄弟那般,我承担大部分教导引领他的责任,有时我也会和他一块做些调皮捣蛋的游戏,比如揪兔子尾巴,用笛子吹《蜘蛛猴胡纳赫普》之歌捉弄英雄双生子变成猴子的哥哥们,胡纳赫普和希巴兰克做过的事我们大抵上都复刻了一遍,这真的很有趣。但有时,我同样也会保持兄长的缄默和严肃,包括我的伤痕,我的独自战斗,我朝神明祈求食物与能力的代价,生活的残酷在他没有长成健全心智前只能是蒙上面纱的观赏品。我必须在他出现走向歧途的念头后将他引回正轨。
我和阿姆到底不是同一个人,随着年岁渐长,我们两人的差异越发显著,他也逐渐拥有属于他的行事规则,这可能就是造就后来悲剧的开端,他不满我的隐瞒,想要我们亲密如初,我惧怕他参与进来导致受伤。
本质上我们都在为对方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