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红色年代:悬挂的铁链
“她被卡得太死了,我们也没有办法。”我的心中浮现出一群人哭泣的场面,他们对着深不见底的洞穴呐喊嘶吼,索要沦为猎物的家人。
“洞穴从来都不欢迎地面的人进入,”卡西姆咧开嘴,笑眯眯地说道,“普拉提,你可以先用一条腿慢慢蹭下去,他们把洞口封死了,清理碎石还要花费我一点时间。”
沙丘顶端的流沙不断洒下来,卡西姆用嘴叼着皮革刀鞘,双手握住短刀插进土壤里,剜开岩层表面覆盖的沙土。他伸手把那些填塞缝隙的石块挖出来扔到洞外,手臂长的洞石在他的力量下看起来不值一提,这轻松的表现使我暗暗惊诧。
全部清理完后,裸露出来的是微微向下倾斜的陡坡,我探头瞧去,漆黑的洞穴瞬间被头盔上的探照灯照亮,无数双猩红的眼睛在暗处一闪而过,蝙蝠拍打翅膀的声响回荡在深邃的黑暗里。
一只手从黑暗中窜出来,倏地拽住了我的脚腕。我吓了一跳,连忙低头去看,原来是卡西姆在捉弄我。他被面具遮盖的脸像只由洞穴孕育的未知猛兽,野性的光辉在弯曲的尖牙上闪烁,我感到腹部缝合的伤疤又开始隐隐作痛,仿佛看到了自己让利器刺穿,温热的内脏流淌一地的场景。
他好像看出了我的恐惧,面具后的澄澈眼眸定定地注视着我:“别害怕,普拉提,哪怕变成魔鬼,我也只会为保护你而战。我将像捍卫我自己一样捍卫你的生命与尊严。”
这时的他不再以邪气粗暴的面孔示人,而是柔化成更温暖的存在,我的惊悚消失了,大概是因为我知道这面具下是个足够可亲的人,逃脱制约的可怖兽类不过是我的幻想……吧。
“还能回忆起吗?《波波尔·乌》中记载的英雄双生子便是维持这样的姿态来到世间的——胡纳赫普的手握着西巴兰克的脚踝。他们彼此亲密友爱,心有灵犀得宛如一个人。普拉提,你有弟弟吗?你还想起你和他的故事吗?低下头跟我谈谈吧,在我们坠入深渊前,我希望你能记得更多。”
他笑了笑,收紧五指,一把将我拉入洞穴。
落地的速度在卡西姆松手的刹那变快,我几乎是滑下去的,后背的小石子硌得我脊骨发颤。洞口连接的通道狭窄逼仄,凹凸起伏的岩壁上下夹紧,落地之后我只能卷曲后腿,双手抓着岩石尖锐的棱角匍匐前进。
卡西姆靴底的纹路在我晕晕乎乎的视线里显现,我听见他轻柔的呼吸声,和地底水流涌动的暗响混杂在一起,这节奏莫名安抚了我躁动的思绪。
我忍不住问道:“我是不是认识你?我们见过吗?”
探照灯的光芒在洞穴里不稳定地晃动,我看见他向前推进的身躯僵滞了一瞬,仿佛在思考着如何作答。
“就这样随便地问出来了……我或许该劝你对我这种人警惕些。哈哈,想不到我居然有朝一日会出现在说教的位置,这可不太适合我啊。”
“所以你也不会告诉我答案是么?像其他人那样。”
“温柔点吧,质问的语气请别用在我身上,这会让我伤心的,”他装腔作势地叹气,祈求的含义却非常明显,“现在的你就算想起来了,也不会有丝毫代入感,你会好似完全冷静的旁观者一般,既然如此,我宁愿不告知你。”
“我宁愿不告知你,也不要见到你冷漠淡然的模样。”
随着通道往下延伸,坡度愈发陡峭,潮湿的空气堵塞在我的喉咙里,说话与呼吸都成了极费力气的事情。我的攀爬慢慢演变为头朝下、脚朝上的姿势,只能像挤牙膏似的把自己从裂开的细缝间挤出去,倒立的状态中全身的血液在血管内逆流,涌进我的眼睛,而我充血的大脑沉重混沌,视野越来越模糊,耳畔一片乱糟糟的嗡鸣。
“深吸口气,手放在两侧,把自己从眼孔推出来。普拉提,你可以做到的,别害怕。”卡西姆的话语像缥缈的幻听流入我的耳蜗。
我按照他所说的去做,收紧小腹一点点挪动身躯,细密尖锐的疼痛在皮肤上镌刻,我确信有些岩石棱角正刺着我,压陷进我的背部薄薄的皮脂里。
为了保证方向,我的手掌死死贴住岩洞墙壁,室内的环境越深入越湿润,灰色的泥浆覆盖包裹洞穴表面,从四面八方渗透的水滴滚落进去,砸出大小不一的凹孔,密集的气泡在粘稠的泥浆中升腾,又“啪”的一声爆开,细小的爆裂声突兀地响起,简直令人骨寒毛竖。
我的脚踩住后方坚实的石灰岩,猛地发力一蹬,身体笔直地栽了下去,彻底脱离了连喘息都艰难的夹缝。在进入前面宽敞区域的几秒之间,我的眼角余光瞄到岩石上大块大块色彩斑斓的花纹,它们点缀着不停自上而下流淌泥浆的穴壁,犹如突然闯入视线的蝴蝶翅膀,迷幻到我差点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当我仔细回想它的轮廓形状时,我才明白,那原来是虫子堆积的尸体糊在了墙壁上。我曾听闻这个世界存在一些过于潮湿的洞穴,内部会生长出奇丽恐怖的毒虫。作为生命经过特殊环境变化出的另种可能性,毒虫的出没象征着做洞穴潜藏着未知的宝物,以及与之匹配的危险——程度几乎达到了外界无解的地步,正如里面异变的生物,现存医疗技术就很难治疗相应的毒素。
我不禁怀疑这座洞穴早在冰河时期就诞生了,生命蜕变演化是需要漫长岁月来沉淀改变的,远非一朝一夕的事。扭过头遥望那些诡异莫测的图案,我的头脑基本能推理出幼虫蠕动着向前拱的画面,它们在泥土干燥的缝隙里筑巢、产卵,洞穴上方太过贴近,松动的黏土有时会掉落下来,直接把它们挤压成一团晕染开的颜料。
想到这,我心中充满了呕吐的冲动。
卡西姆站在原地耐心地等待我,他抬手漫不经心地扶了扶面具,语调中泄露出一抹冷笑:“据说地面上的人会将这些图形称作‘恶魔之眼’,啧,明明是和恶魔八竿子打不着的东西。普拉提,还能记起吗,我们的信仰最初就是被这所谓的基督取代的,那群野蛮虚伪的征服者,他们在烧毁我们的文明后,居然还妄图把我们的神当作展览品放在博物馆里,这真是对我们这些还活着的信徒最大的嘲讽。我们的文明成为了艺术品,靠着敌人的怜悯苟延残喘。”
“……”我无法理解他嗓音里包含的痛苦,我什么都记不起来,这使我十分无力,凝视着他用自嘲神色来掩护悲伤的双眼,我再次为自己的无能而恼怒,如果说实话我会伤害他,如果撒谎承认自己就是他口中的那个人,我又要背负上欺骗的恶果。
“我不信神。”
事实上,我没有信仰,没有在意的人,没有需要维护的存在,我只是一具空洞的躯壳,庸碌无为地活在世上,执行旁人下达的命令。我本该是连情感都失去了的,但看到他的眼神,我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到抱歉。
他的目光沉默哀恸,就好像他在对我的遭遇说对不起,就好像他必须对这一切负责,我预料中的厌恶、愤怒、失望全都只是臆想。不容他人窥视的复杂情绪从我心底流露出来,我竟有了想要流泪的冲动。
原来我想要的一直是理解啊,柔软有力的,无论我是什么样子都能看透我本质的目光,这原来才是我真正想要的东西。
他向我伸手:“你一定会想起来的,我发誓。我回到这里就是为了你遗失的记忆,这是我亏欠你的,普拉提。”
这片区域宽阔而深邃,大大小小的石笋林立在起伏不平的地面上,我得小心翼翼绕过它们漠然伫立的身姿才能通过。我的鞋底总是踩在积蓄的水洼中,伴随着探索的步伐积水逐渐增多,部分甚至漫过了我的脚踝,浸湿我的鞋垫和袜子,怪异冰冷的润湿感让我的脚趾不舒服地扭动。
被卡西姆牵引着的我因此而烦躁,我一言不发,他也回以宽容的沉寂,唯有滑腻清晰的滴水声响彻我们耳畔。
走过地势较高的道路,我们前方隧道的坡度急转直下,我都然发现一条暗红色的铁格栅嵌进了脚下的泥土中,表壳让河水冲刷腐蚀出大量小疙瘩似的铁黑锈迹。我低下头,看见湍急的溪流在格栏的空洞之下蜿蜒,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我的裤管,刺骨凉意侵入皮肤。
卡西姆把身体朝后转向我,他打量着我的动作,似乎在评估我的状态,末了,他蹲下来拾起块碎石,示意般地晃悠了一下,然后随意地抛进格栅的空隙中。
水流淹没石头,它直线下沉,寂静地落入肉眼不可见的河床。
卡西姆满意地点点头,用讲述古老传说的低沉音调肃穆地说:“在天地开辟之初,这个世界只有天空和沉静的水泽,神明身在水中,与天之心-地之心商讨如何创造万物生灵。水是生命,我一直铭记你的教诲,普拉提。”
我呆呆地看着他,不知该作何回答。但他只是微笑,深深沉醉于过往回忆的惬意与安宁中,我想那必定是段极美好的时光,就像我记忆碎片里那个牵我衣角的男孩,我们之间弥漫着一种轻微、平静的气息,即使世界末日在下一秒来临,这一秒我也不会带有任何遗憾。
我们彼此分别怀念着两道记忆的梦幻泡影,分明对方就近在咫尺,却仿佛远在天边。
涌动的暗流拍打隆起的岩石,泠泠的响声听起来浸满了森冷寒意。在听完他语句中的天空一词后,我条件反射抬头仰望。
经历了这一望,我突然察觉到洞穴的这片区域未免太高大了,在我头顶之上的穹顶,距离我至少有三十层楼一百多米以上的距离,以至于在昏暗的光线下我压根什么也看不清,黑黢黢的天花板被视网膜处理成死寂的空洞,过高的差距令我自身的渺小性不断扩大——好似在探访古代神明建造的宏伟宫殿,我是流水的浪花,是声音振动掉落的碎石,是洞穴内无处不在的磁场鸣响,却唯独不再是我本身,个人意志完全臣服在庞大怪诞的陌生概念前。
调回视线,我面前缭绕的薄雾渐渐散去,裸露出无数条排列整齐的细长锁链。我为这变故绷紧神经,卡西姆却抬脚跨过陡坡上凸起的石头,踩着嘎吱作响的铁格栅小心绕开它们,在迂回的通道内行进。
“这些是……”
他停住脚步,回头盯着我的眼睛,缓慢地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上:“嘘,声音太大会导致结构不稳定的岩层流泻,碎石会从上面坠下来。”
坠下来……我抬头仰视洞穴顶端,密密麻麻的铁链一环扣一环,从我视野的尽头垂落至距地面一尺的高度,陈旧暗淡的材质摇摆时旋转出叫人牙酸的声音。
假若把泥泞不堪的灰色洞穴比作怪物内壁痉挛的子宫,这些铁链就是象征繁衍和生育的脐带,脱垂在空荡的内部,因失去生命牵系而衰败废弃。
铁链链头大概是绑在钟乳石上,在光滑剔透的尖锥上缠绕几圈,如同盘绕吐信的蛇伸肆意展躯体,但我想不到谁能爬到那么上面去绑,在如此深入洞穴的条件下,极难搬运大型机械来操作,至于那些湿滑黏腻、裹满泥浆的石笋显然也是不可行的攀岩道路。
在无尽岁月里累积沉淀的钟乳石与石笋,有些生长融合在了一起,有些间距已经缩短到触手可及的境地,仿佛两只拼命伸出,妄图触碰对方的修长指尖,呈现在我眼中巍峨耸立挺拔的石柱不知道历经多少时间变迁,仅仅是一寸就要耗费上数百年——这些景致有多古老?恐怕是我难以揣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