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鹏瑶饭店
一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叶梓峰?”
“我只是希望他还在。”
“什么?”亚历克斯听着他的低语,不解地凑近。
“没,没什么,”叶梓峰抓着他的肩膀,脚步沉重地越过他,“走吧,亚历克斯,我们要继续前进了。路还是有点漫长的。”
白色的越野车行驶在一望无际的公路上,成群高耸的雅丹山体被他们远远甩在身后,公路两旁的山群从遮挡视野到渐渐变得平坦,只剩微弱的轮廓起伏。凹凸不平的大地上,高悬苍穹的烈日显得宏大而空洞,炽热的白光在车顶棚的钢板表面折射出模糊的光晕,一眼看上去竟有些寒冷的意味,亚历克斯不由想到了北极冰层上锐利刺眼的白芒,那份寂寥的感受是共通的。
“太开阔了,简直就像,天地间只有太阳一样,”他不禁喃喃开口,半是出于对这震撼景象的感慨,半是想要打破萦绕周身,拉扯人下陷的沉寂,“我想,太空的环境一定和这里具有某种相像性,在独自面对过于庞大浩瀚的存在之时,个体的渺小会使一切都变得无足轻重,自我于刹那失去意义。宇宙中流浪或许也是这样,任何事物都在飞快与自身拉开距离——在假象里甚至超越光速,想想看,30万千米每秒。距离太过遥远,孤独便在四肢百骸蔓延,无法忍受。你是怎么活到现……”
亚历克斯止住了话语。是的,这个伪装在叶梓峰躯壳下的机械造物,他大可以舍弃感情,与人类不同,他具备绝对优秀的忍耐力和执行力,他会永垂不朽,就像冷湖的一部分,不能割舍,与生俱来就徘徊在此地。
亚历克斯突然为这个人工智能感到一阵悲哀的残酷,他开始慢慢明白梦境中叶梓峰说的话是什么含义。
“对我为你设立的囚笼,对里面挣扎着求生的人,你终究会有厌倦的一刻。用人类的道德来规范你是残忍的,用没有尽头的孤独来和记忆里微弱的一点欢乐做抵消亦是残忍的。你本可以不在乎这些,但我却错误地给予你人性,给予你一颗人类的心灵。”
叶梓峰死了,尼克特死了,科林死了,所有人,过去、现在、未来,总有一天都将走向死亡,只有ai会留在这里,一个人,履行着他的命运,饱尝时间尽头足以吞噬整个世界的空虚。再无穷的伟力也抵不过宇宙一道空泛的回响,更何况是情感,叶梓峰对他所赋予的远远不够抵消他所背负的。
这么一想,那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又是多讽刺且一厢情愿的谎言。
亚历克斯怜悯他,这怜悯霎时间胜过了所有过去的矛盾。动荡而迷茫的未来,眼前这个看上去和人类别无二致的人工智能又该用什么来抵抗呢,要知道过去的岁月已经逝去,没有丝毫回归的可能,他将永远被永生诅咒。
行驶了20余公里,车窗映出一个硕大巍峨的高台型山体,外观椭圆,站上去能俯瞰脚下延伸的无数长条状雅丹石丘。
“它简直就像科潘的纪念碑。只不过一个被荆棘和杂草缠绕,掩盖在茂密的雨林之中,一个由亿万年的风沙侵蚀,默然屹立在荒凉的禁区里。我很好奇,真的会有人的痕迹吗?有人居住在这片土地吗——在时间也被模糊的久远过去,不是近十年,而是几千年、几万年前……”
叶梓峰的手在方向盘细腻的真皮上轻轻摩擦,他怀念地说:“有,尼克特的族群世世代代都生活在这,在冷湖留下的痕迹大多难以抹除,脚印、车辙印、攀爬的步履,那种轻微的印子会刻在大地的每一寸泥土上,如果你仔细寻找还是能发现的。尼克特和我说,冷湖很像她的家乡,她从没见过她的来处,但是她在这寻找到了她的归处。”
“尼克特,到底是什么人?”亚历克斯小心翼翼打量了一下他的表情,试探地问,“和祂们有关?”
叶梓峰瞅了眼亚历克斯,用一种看透一切的口吻说:“你认识她吧。”
“我没……你怎么这么笃定?”
“其实我早就察觉到了,当我口不择言提起她时,你喊她名字的口气堪称熟稔,”叶梓峰的双眼射出含有逼视意义的目光,他的眼瞳深处像有两个巨大的黑洞,漠然地审视着亚历克斯,“你似乎对她很了解,但这不可能,难道你也是在最后幸存下来的人?不,我不相信,在经历过那场浩劫后能走出冷湖的,都是被祂们严格控制的普通居民,你不在里面。亚历克斯,你也有你的秘密,对吗,但我并不关心,你可以隐瞒,这不会对结局造成任何改变。”
“……所以,皮克特到底怎么了。”
叶梓峰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低声诉说着:“我一直觉得,冷湖不止是一个地名,这片土地就像具有真正的生命一样,对外界的影响做出反应,它威严得好似一位主宰万物生命的母神,有时又调皮得像个性格恶劣的孩子。尼克特总是和我说,它在呼唤她,它的声音飘荡在耳畔,在古老的群星间回响,牵引着尼克特探索它的内里,”他的目光突然锐利起来,声调中透着丝怪异,“我常常怀疑,冷湖在主动引诱人们来到这里。然后,吞噬他们作为祭品。”
“主动引诱?”
“原本一切都好,后来它渐渐变得渴望生命,鲜活的、饱满的生命。它在黑暗里潜伏,垂涎欲滴,最想要的是人类核心处类似灵魂一样的东西,用它们来填补自己苍白腐朽的躯壳,”叶梓峰侧头看向窗外冷白色的太阳,眼底泛起一阵接近麻木的憎恶,“数不清的呓语充斥了尼克特的大脑,强到足以令普通人癫狂。我知道她不是没有能力反抗,她只是受不了自己一点点被感染、异化,变成嗜血邪恶的怪物。她有她的自尊和骄傲。”
“神也会被异化吗?怎么可能……”
“不是神,尼克特祂们其实是宇宙中的另一个种族,区别于人类。祂们很早以前就来到了地球,在这扎根。”叶梓峰平淡地说出了让亚历克斯震撼不已的话,“大概这就是你们口中所谓的外星人?”
沉默了一会儿,亚历克斯道:“老实说,我没想到过这个可能。”
“这个世界上不可思议的事情很多。”叶梓峰的语气仍是那么平静且冷漠。
高台逐渐成为视野里一道遥不可及的剪影,和车尾气排放的滚滚白烟一同被甩在脑后。地貌变得愈发稀疏平坦,在亚历克斯右侧,干涸开裂的湖床的颜色是岩石黄土特有的厚重,粗糙的巨砾表面油黑发亮,那是矿物沉淀的自然符号;戈壁滩中被土层覆盖的基岩层层叠叠地挤压在一起,岩石碎块组成的颗粒在风的作用下滚进断裂的沟壑。
砂岩、灰岩、白垩和玄武岩,大大小小的石块像蜷缩的石像卧伏在地表上,仿佛童话故事里背部长着岩石壳的滑稽精灵,一遇到危险就像乌龟一般缩进壳子中,装作一块无知无觉的石头。
“s316省道公路在湖床中心贯穿而过,”叶梓峰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指向车窗,“那条道路可以直接通往冷湖镇,但是路线长度对我们来说有点远。”
他们顺着道路从高地往下行驶,各式各样褪色的公路牌纷纷展现在眼前,高大的电线杆竖立在道路边,长长的电线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度,如同蓝色纸张上一条没有端点的直线,无尽延伸。
乌鸦,黑色的乌鸦,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它的翅膀像常年浸染着黑漆漆的煤灰,在视线里作为一个小小的圆点快速移动。蹦着,跳着,细细的脚掌在电线上跳跃,风呼啸而过,那只乌鸦还在乐此不疲地舞蹈。
似乎是注意到了白色的越野车,它仰头发出尖利的呻吟和嘶鸣,猩红的眼珠冷不丁转过来,即使隔着遥远的距离,亚历克斯也莫名觉得自己被死死盯住了,他的心中陡然萌生了一缕寒意。
下一秒,乌鸦张开了它深黑的翅膀,从电线杆顶端飞入蓝天。它的身影轻巧地掠过交错的电线,在亚历克斯的视网膜留下挥之不去的痕迹,像朵飘落的花,乌鸦轻盈地滑翔着,在半空中不断拉近和越野车的间隔。
慢慢的,它超过了车的速度,和后视镜齐平。它伸展羽翼,往上飞了一段高度,然后用一种狠戾决绝的方式直直地向下俯冲。
“啪!”
骨骼碎裂的声音响起,乌鸦撞了上去,血肉模糊,它的尸体顺着挡风玻璃缓缓下滑,拖拽出鲜红的血痕。
亚历克斯愣愣地问:“这是一个警告吗?”
叶梓峰推动操作杆,一言不发地用雨刷器把乌鸦扫至地面。
插在路边的鲜红小旗子沿着天际线不断延伸,柔软的布料被风吹得微微拂动,五号基地的碎瓦颓垣像棋盘上静置的摆件无声注视着他们,每每这个时候,亚历克斯就会有种时空凝固的错觉,他的灵魂好似漂浮到了极高的地方,从上往下俯视,视线里收缩的冷湖整体看上去像座绕不出的迷宫,断断续续的道路将四散在迷宫中的稀少人迹连接。雪白的越野车行驶而去,它是这静止的世界唯一活动的生机,在完全停滞的世界飞速往前。
“太阳在追赶我们……”亚历克斯虚虚张开五指,盯着从指缝漏出来的白色光斑,“不在五号基地留一会?我还以为它也承载着你的一些回忆呢。”
叶梓峰以平静的语气回答:“说出这种话,看来你对冷湖的过去倒也不是特别了解啊。如果说冷湖小镇还算黑暗参杂美好,那么五号基地就是只有惨烈了。谁会有兴趣反复揭开自己的伤疤找乐子。”
“我甚至连看它一眼的欲望都失去了,哪怕是通过眼角余光闯入我的视野,也会让我恶心反胃。”他冷淡地说。
驶过1号里程碑,车轮终于接触到了柔性平稳的沥青路面。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亚历克斯看见了冷湖小镇,那荒废的建筑规整地陈列在冷风中,公路两旁的路灯高大而静默,嵌在里面的灯泡随着时间流逝早已破损,只余几块晶亮的玻璃壳碎片还勉强粘合在灯头边缘。
几乎是在路灯出现的第一秒,阿洛虚幻的身影便颤抖起来,他的激动明确地展现在一道道穿梭扭曲的电流线条上,那些组成他幽蓝躯壳的数据链条仿佛每分每秒都在高频率地溶解闪烁,以至于亚历克斯的目光中除了一个劲流淌的乱码和蓝色噪点外再无空隙。
“天啊,路灯!”阿洛兴奋地瞪大眼睛,他双脚点地,像漂浮的气球一般轻盈地脱离地面,晃晃悠悠地飞向掉漆的灯杆顶端,“我好久、好久没有见到过真实的路灯了,就算只是简单的铁质我也很满足了。”
亚历克斯永远也想不明白电子幽灵为何对平平无奇的路灯这么热衷,他想到了初次见面时阿洛也是坐在灯盖上冷冷地审视他,像是冷白色的路灯是什么奢华高贵的王座似的。
阿洛宽大的衣袍在风里猎猎作响,双足在灯盖表面欢乐地旋转,宛如在跳一支诙谐的踢踏舞,趾尖与鞋跟有节奏地摩擦拍打,但金属的清脆响声只有亚历克斯一人能听到。
“路灯是我为数不多的兴趣爱好了,我喜欢收集各种样式的路灯,想当初花园的还是我和你一起设计的款式呢,”阿洛在亚历克斯脸上瞥来一抹怀念的眼光,这刺痛了亚历克斯的心,迷茫在年轻人仰起的面庞泛滥,“铝合金、不锈钢、玻璃钢,以及你在黑暗里望着我的眼神,你问我路过我们、将我们连同黄昏一起抛在身后的行人为什么步履匆匆,问我你该变成什么样他们才会满意,说真的,亚历克斯,到现在,看着你的脸,我依旧没有答案。时至今日,你遗失的话语也变得不再重要。”
“我,我不记得了。”
“是啊,你不记得了,”他重复道,低垂眼眸,瞅着自己不停叩击灯盖的指节发愣,“不记得也好。你总喜欢把破碎的自己交给充斥着不确定性的危险,面对过去选择用混沌来蒙混过去,不如就放任微风带走它们吧。与其现在这样,你当初就不该向我妥协的。”
“你的话语太隐晦了,我不明白。”
一个窃笑在阿洛的唇边颤动,他用手撑着下巴,小拇指轻轻搭在眼睑下,姿态轻佻地望着亚历克斯,那是胜利者的傲慢:“说起来,你打算在出去后怎么办呢,亚历克斯。瞧瞧你,威尔克不可能容得下你,你知道太多秘密了。”
“能过一天算一天吧,我也没有打算,”亚历克斯的神情变得平板呆滞,抑郁萦绕在他紧紧皱起的眉间,“你,想要我的身体吗?我隐隐能感觉到我可以把身体主动权转移给你,只是拜托你替我照顾好艾斯顿。”
这下轮到电子幽灵思维短路了。他张开嘴,微微弓起腰背,像是有阵歇斯底里的大笑即将从他的体内倾泻出来。慢慢抬起眼,那表情又迅速恢复了正常,他嫌恶地皱起鼻子,犹如对亚历克斯的言语不屑一顾般摊手:“不需要,你连身体主权的重要性都没有正确认识,就算能更改,最终决定还是在你那里,这样的转移是没有必要的。”
“啊,抱歉。”
“我已经对听你道歉厌烦了,”阿洛摆摆手,“你还是先代替我问问那位自称叶梓峰的机器人,怎么把冷湖的夜晚找回来吧。”
“夜晚?是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会在夜晚发生吗?”
“夜晚的路灯很漂亮,仅此而已。”
在孤寂与幽暗里摸索着前进,只有那盏路灯一如既往出现在道路旁,为他带去一点虚假的、触不可及的温暖。零星的思绪被投影在脚底,洒落的灯光如看不见的手指轻柔抚弄他的脸庞,将他的轮廓切割成黑白条状的图案。阿洛叹了口气,吐出的呼吸仍是灼热的,丝丝缕缕,被寒冷的空气凝结成白雾,这是很久以前的夜晚,他还作为人类时,站在路灯下……
车随意地停在路边,叶梓峰熄了火,他没留意到亚历克斯沉默放空的眼眸,这个对猜谜语一窍不通的可怜人还在思考阿洛那番话的意义。
“我想你估计有点饿了,”叶梓峰肯定地说,然后带着亚历克斯来到一家小饭馆门口,镶嵌了鹏瑶川菜饭馆六个大字的红色招牌挂在房梁上,门掩映着,香气透过门缝飘进来,“这家味道还不错,开了三十多年,生意和评风也好。”
说完,他毫不客气地推开门,走了进去。店里好几个小桌子散乱地放着,冒着热气的菜摆在桌布上,脸盆大的大盘鸡油亮亮的,鸡肉烹饪后四溢的香气和金黄的油脂冲击鼻腔,麻婆豆腐深红滚烫的料汁浸满了嫩豆腐的孔洞,看得叶梓峰直接找了张椅子坐下,抓起两面煎得脆脆香香的葱油饼咬了一大口。
“吃,”即便嘴里塞满了东西,叶梓峰还是能做到口齿清晰,他用一种无比优雅的方式风卷残云、狼吞虎咽,过程看不出什么食欲,更像是在机械地填满灵魂深处升腾的饥饿,“你会喜欢这味道的,我们尽量不要浪费。”
亚历克斯挤出浅薄的微笑,那笑容露出些许忧虑和犹豫,但他最终还是笨拙地用筷子夹起盘子里的食物。浓郁辛辣的酱汁涌进舌尖,从没接触过正宗中国菜的亚历克斯深深震撼到了,肉类的鲜美并未被辣椒的麻辣所遮盖,而是互相映衬,彼此凸显,既有丰富的味觉刺激,又有柔韧清鲜的开胃感。
阿洛笑眯眯地交叠膝盖坐在他边上,把脸凑近,眼底翻涌着毫不掩饰的渴望:“这可比诺亚城的低廉合成肉要美味多了。我早就想说了,就因为感官共享,我被迫体验你咀嚼蛋白棒的操蛋过程,又干又硬。老天,你回去要是还吃这种东西我就宰了你。”
他竖起指头,威胁式地晃了晃,随即指尖穿透食物伸向亚历克斯,明知道电子幽灵是没有实体的,亚历克斯还是瞬间侧身躲开了。
“啧,我又碰不到,小气鬼。”阿洛撇了下嘴角,语气中带着淡淡的气急败坏,尽管他也说了自己不能接触现实,那双手还是坚持不懈地妄想触碰食物氤氲的温度。
亚历克斯从糊满酱汁的瓷盘里抬起头,用微微湿润的灰蓝眼珠瞅着阿洛,半晌,挤出一个孩子气的笑容,讨饶似地道歉:“我绝对没那个意思,阿洛,只是身体条件反射。你要自己尝一口吗,”他塞得鼓起的嘴,连吐露的话语都染上了含糊不清的柔软,竟然还傻傻地把盘子推到电子幽灵面前,生怕他错过美食一般急切,“试一试,有时候你能在一定范围内改变现实不是吗,说不定这次也可以。”
“哪有这么简单,篡改现实可是要花费我很多精力的,你是真傻还是装的啊,明明上次开锁也见过我使用……”阿洛嘟囔着,斜眼打量了亚历克斯一番,还是不可避免地败在那双热诚的眼眸下,他拾起筷子,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手变得凝实了一些,可以感受到木筷表面粗糙的纹路,他的身体不再像海洋上飘荡的透明泡沫,只能折射出万物的倒影。
“不错吧。”亚历克斯扬起笑脸,得意地看着电子幽灵。
阿洛无奈向他投去一瞥,眉毛装腔作势地挑起,像是要开口掐灭他过于自满的幻想,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从鼻腔中传来近乎迁就般的一声嗤笑。
“哼。”
在我可以共享你味觉的世界,吃或不吃仅仅是没有意义的繁琐动作而已,大概也只有你会费尽心思陪我做这无聊的仪式感吧。
小饭店的东西大多都是上了年代的,靠墙木柜子上东倒西歪摆着几个老式热水瓶,花里胡哨的外壳是塑料特有的劣质轻薄感。叶梓峰两三口扒完了饭,站起来拉开柜门,翻箱倒柜找了一会,在墙壁和侧柜形成的夹角缝隙内抽出一长筒纸杯。
好似想起来什么,他犹豫了几秒,回头问了一句:“你要喝水吗?”
亚历克斯受宠若惊,忙不迭地点头:“是的,太感谢了。”
他看过那段记忆,知道叶梓峰心里一杯开水代表什么。
纸杯被一只稳当的手臂递过来,烫手的热度透过纸壁透出来,原本莽撞要接过的亚历克斯讪讪抬头张望,看到叶梓峰严肃的面孔再次转向身后,他才瑟缩地收回指腹,用感知不到温度的指甲一点点蹭着杯口边缘高于水面的部分。
划拉到自己嘴边后,他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这个小动作令阿洛嫌恶地看了他一眼,用责备的口吻冷酷地道:“你看起来像个怂包,那种害怕疼痛,又恐惧自己表现出来会遭到鄙视的怂包。”
“我不是,”亚历克斯没什么底气地低下头抿了口水,以此逃避阿洛的嘲笑,“我看他拿的那么稳还以为不烫来着,没想到被暗算了。你也不是不知道他心里一杯开水的重要性,我怕我的动作会刺激到他,你必须承认有时候他很难揣测,就像随时会引爆的炸弹,小心谨慎点总归没错。”
他的手掌抚过着自己的胸膛,在贴近心脏的位置停下了,仿佛在确认自己维持生命的关键器官并没有被冰冷的子弹撕裂。
幽灵忧郁地凝望他,眼中蕴含着过来人的怜惜和嘲弄,如同面对过去的自己一般:“你总会习惯疼痛的,慢慢试着享受它,你这才死了几次。死亡远没有你想的那么恐怖,它只是一瞬间的事,你会感到你的思绪灵魂出窍似的飘出脑海,字面意义上的飘——所有动作都变成老旧相机里放慢了一百倍的黑白胶卷,承载你思想的灵魂轻柔地脱离失去控制的躯壳,向后推移,你会像超梦里居高临下的上帝一样,看自己的身体‘嘭’的一声轰然倒塌。在你和身体分割的刹那,你就会遗忘所有,你的名字、身份、人生,连同思考和感知的能力,变得像只水底的蜉蝣。很舒服的,什么都不用想,不用管,自然而然融入空气。”
“以免你忘记了,我死过几次了,”亚历克斯恼怒地打断他,那颗温顺地偏向一边的脑袋抬了起来,双眼怒视着阿洛,声音却是柔和的,“我不认为死亡是值得拿来炫耀的事,不论是感受也好,经历也好。死亡本应该是沉痛且使人敬畏的,这样人们才不会让欲望驱使犯下罪行,而是对生命抱有怜爱和善意。”
“如果你死去了,我会为你哀悼,将你尘世的尸体妥善埋葬,这无关次数,不论重复多少遍,它对你施加的痛苦不会因为你的麻木减少一分一毫,我所憎恶是这个;如果我无法从根源改变,我会恶狠狠地诅咒那些给予你痛苦的人,并将同等的痛苦回馈给他们,作为祭奠你的复仇。哪怕你自己不在乎,你的每一次生命在我眼里也都是无比重要的。”
不知该以何等话语直面这样罕见、真挚的情感,那干脆便以冗长的沉默作答。电子幽灵静静地注视着亚历克斯,只觉得双眼模糊了一霎。
他莞尔一笑:“我都要习惯这套游戏生存的规则了,我都要舍弃这场愚蠢、不停重复的游戏了,但你总能给我留下的原因。”
“诶?这也能算原因吗,”亚历克斯意外地挠了挠头,然后他陡然绽开笑容,热切地说,“不管怎么说,能让你改变态度真是太好了。虽然你奇奇怪怪的,有时候有点凶,但我还是很在乎你的,毕竟你可是我的朋友啊!”
阿洛定定地看着他,摇摇头,想反驳原因不是出于他所说的话,而是出于他……本身。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这家店的老板人很好,假如他还在,我会把他介绍给你。”一只筷子插进亚历克斯面前的盘子里,漫不经心地搅弄了一下汤汁中漂浮的油圈,接着规整地搭在盘子边缘。
是叶梓峰,他的手肘搁在粗麻桌布上,用一丝不苟的隆重捧着纸杯,眼睑下垂。某些从未倾诉的语句汇聚成一片记忆的湖泊,在他满溢的杯子里泛起粘稠的涟漪,恍惚间,一张模糊的脸自茶水表面缓缓剥离,像个没有五官的面具,不断有水滴落下沿着脸的轮廓滴落。
他在那水面看见了他早已淡忘的回忆,或者说,叶梓峰的曾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