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诺言
并无区别。
泪水更加汹涌地流淌，亚历克斯不断用袖子擦拭脸庞，像垂死哀鸣的小动物一样在叶梓峰的身下蜷缩起来。
不知怎么，叶梓峰所熟悉的通过他人痛苦取乐的行为失效了，一种空虚感弥漫开来，他居高临下凝视亚历克斯在愧疚中湮灭的可怜模样，只觉得淡淡的厌倦。他很像我，叶梓峰想，这个念头令他忍不住要放声大笑，他刚要扬起嘴角，又被无趣至极的情绪侵袭，于是放任难堪的沉默笼罩在他们之间。
可怜虫。
不值得怜悯的刽子手。
他们在人类的社会上分饰的角色不知不觉竟然也累积了这么多。
巨大的无力在他心头漫开，孤寂的风吹过，又一次强调了在这片荒土上他们彼此是仅存的活人了，除去互相依靠同行别无他法。
“我也只是被命运裹挟着前行，”于是叶梓峰冷静地辩解道，阴影遮映的半边脸趋于死气沉沉的寂寥，亚历克斯闭着眼躺在沙子上，没有看他，“我必须这么做。我唯一能保证的是，他变成这样并不是我直接造成的。你知道一无所有的孩子总会去下意识依靠什么……他怪我，但是事实上我也没做什么，仅仅是站在那里冷眼看着他们渐渐毁灭而已。”
“所以你没有救他。”
“所以我没有救他，我没有义务救他。他的同伴们夺走了我的尼克特，这已经是我最大限度的仁慈了。”
“我也是，”亚历克斯睁开空洞的双眼，望着烈日炎炎的蔚蓝天空，“你说的对，每一次执行任务，把枪口对准那些逃窜的人，我也没有犹豫过，即使是孩童。我强行说服自己那只是任务，我必须忠于威尔克。我本来不是这样的，”他猛地起身把双手搭在叶梓峰肩膀上，埋下头哽咽着，“但在那样的环境里，我也被熏陶得和恶魔没有区别了，明明我不是这样的人，可为什么直到脱离了诺亚城我才清醒过来。”
“因为你想活着，不择手段也要活着，所以你注定和我一样卑劣，”叶梓峰推开他，冷冰冰地说，“但我不觉得这有什么错。你是出于生物本能，我是出于一定要实现的目的。”
他站起来，手伸向无声流泪的亚历克斯，淡淡地道：“跟着我吧，既然你无法下定决心，不如把选择权交予我。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亚历克斯浑身都在抖动，他颤动地抬起手，将食指轻轻放在叶梓峰掌心：“这是对的吗？”
“这是对的。”
“他在骗你，”白色噪点一闪而逝，阿洛出现在他身边，拦住了他：“警惕他！我们无法预测他会做出什么行为，不要被他利用。你难道忘了他是怎么杀了你吗？别犯蠢！”
被他一语点醒，亚历克斯猛然回神，低下头收敛了眼中四散的情绪。
四驱的白色运动型多功能车（越野suv）停靠在火星营地附近，叶梓峰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熟练地启动发动机。亚历克斯跟着坐进后驾驶座，倚靠椅背望向窗外：“我们的路线是？”
“经过66号界碑，在火星一号公路上一直往前，在看到五号基地后，很快就能看见零号里程碑，再左转直走，就能到达冷湖镇。我们在那寻找补给，停歇几天，去冷湖镇东部的赛什腾山，在天文观测基地可以看到天文研究员遗留的一些手稿，我们可以根据它们找线索看看能不能破解结界。”
“手稿？你们很久之前就在研究结界的事了？”
“不，准确来说，是在大概2051年前瘟疫爆发的时间段，冷湖就已经显露一些蹊跷。那时候还没有结界，但人们也不能离开冷湖了，一旦出去就会造成感染的风险，”叶梓峰蹙起眉，仿佛回忆过去给他带来了极大的困难，“瘟疫，死了许多人，尸体很难妥善清理，我们没有充足的消毒液、体温计、火化场地……以防我的描述招致你的厌恶，我就简单概括吧——死尸堆成了山，一部分是企业武装部门派出的警卫，一部分是受牵连的外国佬，他们喜欢来冷湖旅游考察，毕竟当初建设观测基地有一项就是为了国际合作，再加上冷湖可是东半球唯一的世界级光学天文观测台址，名号还挺响的。”
“听上去有点恐怖。”亚历克斯想象了一下画面，顿生恶寒。
叶梓峰眼也不抬，专心地看路，他的语气很冷漠：“现在你明白黑草是汲取什么养分生长的了吧？我们体面埋葬自己的战士，然后把莱斯伯特尔公司死掉的士兵扔在荒野，让他们生前卑劣的肉体能物尽其用。”
在亚历克斯身旁的座位上，浮现出电子幽灵模糊的身影，他翘着腿一脸赞许地回应叶梓峰：“倒也不算浪费。”
“他听不见。”亚历克斯捅捅他的胳膊悄声说。
被搞烦的阿洛跳起来给了他一个爆栗：“我知道！我就是想说句话，你小子能不能体谅体谅我，一天到晚被关在你精神世界我快无聊死了。”
“抱歉，”亚历克斯伸直双腿，抬手装模作样地揉了揉自己的头，尽管他根本就感受不到电子幽灵施加的一丝一毫疼痛，“我就是担心你没反应过来这点。我还没怎么测试过系统对你的局限范围。”
“现在你知道了。”阿洛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扭头不再看他。
越野车行驶过火星一号公路边的旅游导视牌，上面的红色油漆在时间的腐蚀下大半都生锈褪色了，只有字标箭头仍是鲜艳明目的，像是有人这么长时间来一直在重复粉刷。
“是我做的，”叶梓峰出声打断了亚历克斯的沉思，“我怕类似你这样闯入的外来者迷失方向，至少得留个牌子指路吧。过去可不止你一个人来到过这，有次我在路牌旁蹲了一下午，就捡到了一个无辜闯进来的探险家，他当时差点倒在路边。”
“这么说来，他人呢？人的寿命还没短暂到几十年就死了的地步吧，”亚历克斯感到疑惑，他把手掌撑在中央扶手盒上，身子微微前倾询问道，“你在遇见我前捡到了多少个闯入的人？不会都死了吧……”
“都死了。”叶梓峰目不斜视地说，他的话语有点生硬。
“也许马上你也会死。你应该选择在火星营地的时候就主动死在我的枪下，那样还痛快点。”他客观理性的口气像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就如亚历克斯预料的那般毫无愧疚之心，甚至是一种“为了你好你怎么不听话”的冷静指责。
亚历克斯愣愣地看着阳光穿透挡风玻璃射在他一本正经的面容上，内心的无奈油然而生，连怒火在习惯叶梓峰异于常人的思考方式以后都变成了满满的苦笑。他知晓自己就算表现出愤慨大概率也不会被这个人所理解，对于叶梓峰，你只能心平气和地和他讲道理，试着用语言扭转他顽固奇异的思想和独一套的行事风格。
但是有些事，也是真的不好开口。
“可能，或许，你的所作所为有你的原因。可这并不能成为你一声不吭就对我开枪的理由，在人类的社会体系中，这种行为被称为背叛，我的生命是完全属于我的，哪怕要忍受再多的痛苦，我也有自主处置它的权利，我有选择死亡时间、死亡方式的自由，你不能就这么剥夺了，还打着为我好的旗号。如果有什么事要提醒我，就直白地告诉我好吗？”
叶梓峰蓦然回头，眼底染上了一丝怜悯的神色：“没有用的，与其看着你在真相面前崩溃，不如什么都不知道更好。你早晚会明白我的选择是对的，我给过你机会了，我不会再试图杀你第二次了。”
“难道我还该谢谢你吗。”沉默的阿洛突然开口，他的双臂抬起，从后驾驶座慢慢伸向叶梓峰的后颈，绕过金属支架，猛地一把拢住他的喉管。
他的手指穿过了叶梓峰跳动的脉搏和皮肤。
“这种家伙果然还是杀了好啊，我讨厌他的嘴，讨厌他说的话，讨厌这种奈何不了任何事物的状态。”阿洛缓缓放下手，注视着自己虚无的身体，掩面发出一阵细小的尖笑，他的眼眸中流露出某种对真实躯体的渴望。
他就是这样，极为情绪化。亚历克斯也注意到了，阿洛是最典型的玩家，完全任由自己被欲望支配，在极端的情感间起伏摇摆，可能上一秒还在笑眯眯地和你说话了，下一秒就为事态脱离掌控、被人忤逆的不满举枪试图杀死你。他是不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的，和叶梓峰一样没有同理心与愧疚，只是出于好玩，就像摆弄玩偶的孩童，纯粹的表达自己的内心。他汹涌的恶意被系统的屏障制服，犹如关在笼子里困兽，亚历克斯隐约有种朦胧的感觉——如果自己真的下定决心想要电子幽灵恢复一部分对现实的影响，并不是无稽之谈。
他瞥了一眼阿洛神经质的面孔，觉得这暂时不是个好主意。
“你知道他就是这副模样……”他安抚阿洛，也像在说服自己，“对自己的行事准则不带分毫偏移，他可能是真认为这对我……我们好。情有可原，我们都看过他的过去，他终究只是个机器，成长环境也不算很好，是可以谅解的。”
“即使你让他一枪射穿心脏？”阿洛用手托住下巴，歪着头看他，眼里戏谑的含义很明显。
下意识抚摸上自己胸口的位置，伤疤愈合、破碎的循环在亚历克斯脑海中挥之不去，他思虑了许久，淡淡一笑：“反正他也救过我一次了，随便吧。我可是不会真正死去的啊。”
“你还是一如既往的……天真。”阿洛摇了摇头。
“你不把你的羊放出来？可以放在后备箱。”叶梓峰说。
“路太颠簸了，”亚历克斯低头看了一眼自己颈项上的电子项圈，只有必要的时候他才会把小羊从颈环的投影装置里召唤出来，“我怕它又出现一些不良反应。”
“我想中国现在的汽车肯定比我这辆要稳多了，我这辆都是十多年前的了。”
“事实上，”亚历克斯顿了顿，咽了下口水，“中国是最早普及自动驾驶的，依靠着电能，完全自动化驾驶，民众可以免费更换成无人驾驶汽车，令人羡慕的慷慨。在诺亚城，虽然有这项技术，但是底层人民是无法享受到的……威尔克公司给我发的车确实是自动驾驶，平时我接触的更多的却还是普通车。”
“这样……挺好。”
66号界碑竖立在公路的一块土丘旁，亚历克斯敲敲车窗：“我想去看看。”
“没什么好看的。”叶梓峰说着，还是将车熄了火，停在路边。
大风刮在他们脸上，声音都被扯得七零八碎。路两边成片的雅丹山群绵延到天际尽头，长条状的垄槽地形奇异而壮丽，鳍形的土墩背脊让亚历克斯又想到了他们看过的那片鲸群，连排列的秩序都和风向齐平。
就是界碑摸起来有点粗糙，亚历克斯默默想着。
“和以前一样，”叶梓峰蹲下来拍拍白色的碑面，“它从来没比变过。”
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熟悉的人影。尼克特坐在土丘顶端笑盈盈地看着他，圆润光滑的肩头上裸露着一块赤红色的伤痕，太阳把这块伤疤照得闪闪发亮。
“我们要一路逃到火星营地去？”
“五号基地已经被他们占领了，废弃的工厂都重新翻修了，恐怕我们再晚一步就要被强制抓去了。只能先去营地避一避，正好我也要去拿一件很重要的东西。”
尼克特晃着双腿，皮肤上蜿蜒的纹身有种野蛮的性感，她的表情看起来却是温柔的：“不必那么着急的，我们还有选择的余地。人们讨厌我们是没资格指责的，被埃雅严重欺骗过一次，对我有敌意是很正常的，但事情并非一定要走到极端的程度。”
叶梓峰颜色寡淡的唇抿紧了，他皱紧眉头，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尼克特的伤：“疼吗？”
尼克特怔怔地和他对视，良久，嘴边的笑容弧度扩大了些，柔情在她眼底弥漫：“不，当然不。你给我用塑料注射器和绷带处理伤口的时候就不疼了，其实我不需要这些的，我的身体愈合速度很快，不会影响你的。”
“我不想保护他们了。”叶梓峰突然说，他对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貌似也有点意外，但更多的是坦然，“我保护不了他们……我们不是在和埃雅抗争，我们是在和懦弱的人性作斗争，我们输了，尼克特，他们不值得我们拯救。我拼尽全力，却发现他们还是在不威胁自己利益的情况下强求别人做牺牲，美其名曰为了所有人，尼克特，我不能，我绝不会交出你。”
尼克特双手轻轻一撑，跳了下来，她走过来，严厉地注视叶梓峰：“也许他们不再抵抗，但我们都知道埃雅不可能这么善良。保持你的尊严，无论如何，我们也不能袖手旁观，不然这和放弃又有什么区别。说到底，他们值不值得拯救是他们的事，怜悯他们却是我的责任，我是因此而诞生的啊。你呢，你也有你必须遵守的承诺不是吗。”
“即使这一切都只是徒劳……”叶梓峰闭上眼睛，不愿面对尼克特的目光，“我一直以为我是自私的，而你和我是同一类人，没想到最后站出来的只有我们。”
尼克特耸耸肩，眼神柔和了些：“我们确实是一类人，以后也会是，我会永远在你身边的，直到我的存在被彻底碾碎。”
其实我还是自私的，叶梓峰想。他不在乎那群人的死活，他只是在完成一个约定。
“如果文明的延续者不是文明的创造者，那么这个文明只会走向毁灭。最初的那批信徒死去后，埃雅就已经不复存在了，祂们也明白的，所以才不择手段。只是一个徘徊在旧日之梦中不顾一切想要复仇的幻影罢了，回不到过去了，”尼克特垂眼笑了笑，悲伤和冷酷混杂在一起，“等着看吧，祂们无法避免终结到来，拉上所有人一起垫背也不能改变时间洪流的脚步。”
“你不再畏惧祂们了？”
尼克特抱着胸漫不经心地挑起眉，洁白的衬裙边缘被风吹开，像朵缓缓绽放的花蕾，裙角垂落在她微凸的脚踝前，宛如纹了半只荡漾的莲花：“害怕，但这不妨碍我对抗祂们。我已经有了不想被祂们再次夺走的东西了。”
在她弱小到还没法保护好自己的时期，她在森林里结识了猫。在绿色的光流中穿梭的猫带着不可捉摸的神秘，它成为了她的第一个朋友。
她们分享食物，香喷喷的烤玉米饼、豆子、蔬菜，猫会叼着一些它打猎得到的新鲜肉食蹲在尼克特身边狼吞虎咽，尼克特不喜欢腥味重的肉，于是捧着湿润香甜的玉米饼小口小口地吞咽。有城邦举行节庆的日子，她们就伪装成人类偷偷溜出伊甸，去往人间，在热络的广场上闲逛，和那些卖着指环、项链、棉布、玉石的玛雅人交谈。玩累了，去斗牛场看一下午扣人心弦的斗牛赛，再用可可豆换一只火鸡腿给猫，偶尔她们会旁观人们在木质神像前焚烧橡皮球，献祭上一只狗或者一个人牲，然后趁着老妇人跳祭祀舞蹈，偷偷吃掉盘子上美味可口的祭品心脏。
这样的时光很美好，持续到某一天的早晨。阿·普切用燧石祭祀刀肢解了她最好的伙伴，仅仅是因为她们在丛林间嬉戏时，猫不小心掉进了他设置的陷阱，那用来捉弄玛雅猎人的“恶作剧”，几乎是在瞬间把猫刺穿在荆棘之上。死神觊觎猫美丽的皮毛，剥下做成了他的收藏品，留给尼克特一具血淋淋、没有皮肉的骨架。
从那天起，她的象征动物变成了一只猫。
她知道这是为什么。
阿·普切痴迷于杀死别人的情感，利用人对死亡的畏惧来取乐，就像死亡本身一样喜怒无常，没有原因，只是为了好玩，他如此随心所欲，肆意蹂躏别人的生命，从中汲取无限的力量与快乐，愉悦地享受尼克特的痛苦、屈辱与绝望，死亡本身的庄严在他身上找不到一丝迹象。
她就是自那时起决定要逃离了。
“我会保护你的。”此刻凝视着叶梓峰的双眼，尼克特一只手按住他的胸膛，认真地说，像在许诺一个庄重严肃的誓言。
当时他是怎么说的………叶梓峰脸上的表情变得一片空白，旋即他冷淡地推拒了她的动作：“我不需要你保护，你先照顾好自己吧。”
风声在耳边流淌。
叶梓峰抚摸界碑，恍惚中又看见了尼克特俏皮地面容，她背着手，窃笑着坐在高高的土丘上，露出两排细密雪白的鲨鱼齿：“呐，我说，答应我的事，你现在做到了吗？我可是兑现了我的诺言啦！”
诺言？
“我希望我认识的是真实的你，”尼克特说，她的笑在支离破碎，“你不是他，对吗。我一直都知道，我一直都明白的。你和他其实一点都不像，不要再把真实的自己掩藏起来了，这样很累的——在自己身上寻找别人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