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5章 仙尽（1）
天宁国最不受宠的六皇子今日被贬为庶人，放逐出京了。
这边消息刚出皇宫，尚未如风一般席卷全城，那头传闻中的六皇子楚衍已在大殿前笑眯眯领了旨！
只见他飞身上马，脚踏清风穿越宫门，竟是半分留恋也无。
真真是潇洒异常。
青衣黑马，皇族优良基因带来的俊美容貌此刻在迎面而来的烈风加持下，迷倒了不少从阁楼上向下张望的妙龄少女。
可谁知，怀春少女红鸾星刚动，转头就知道这位竟是一名天潢贵胄！
心跳加速之际，又一消息传来，这位六皇子转眼又成了连品阶也没有的庶人！
而他被贬的原因，还是皇家最为忌讳的“冲冠一怒为红颜”！
几息之间，一颗芳心如同坐了过山车般上上下下，稍柔弱些的小姐已娇呼一声，靠在了惊慌失措的侍女怀中。
堂堂天宁国六皇子，放着好好的将军幼女不娶，偏为一个不知从哪来的小门小户女子，在金銮殿前口口声声说着“愿为卿放弃一切，只愿江湖相守”！
皇帝收到折子后简直震怒！要不是将军幼女风若岚怎么都想嫁给楚衍，他可能连六皇子姓甚名谁都不清楚！
反正这厮本来就没什么存在感，分分钟应了他的请求。
现在看来，六皇子还真不是贪恋权势之人，竟一份行李未带，转头就出了城！
城中听闻此事的其他几位皇子各有思虑，却无一人觉得这是阴谋论。
先不说六皇子本不受宠，权势兵力半点不沾；就连他不丰厚的家底，也被他四个马蹄甩在了身后。
现在连唾手可得的将军府的支持都不要，就这么个“一夕回到解放前、四个兜兜一样重”的庶人，还能翻起什么浪？
在满城或探究或羞涩的眼光中，六皇子楚衍眉目舒展、唇角带笑，头也不回地纵马出城门，一袭青衫渐渐淹没于尘土之中。
与此同时，收到消息的将军府也是闹得沸反盈天。
将军幼女风若岚不顾众人阻拦硬要面圣，说无论如何都要把人留下来，眼看就要剑拔弩张动起手来，风二哥风若廷的一句话却把人劝住了：
“横竖现在人家都成了庶人，我派人盯着他，等这段风波过去之后再偷偷把人带回来，你不就是想要这个人吗？”
风若岚哭红的眼睛盯着风二哥半晌，举起的手臂缓缓垂了下来。
……
众所周知，天宁国前六皇子是个实实在在的闲人。
身闲人闲官闲，皇帝也只有在数一二三四五统计孩子的时候没法略过“六”这个数时会想起他，其他时间就像是被仙人屏蔽天机了一样，任谁都想不起他来。
哦，这个世界确实是有过仙人的，虽然年代已经过于久远。
总而言之，前六皇子楚衍就在这一生中仅二次的万众瞩目高光时刻（上一次是出生的时候发现这是个皇子）施施然出了城。
前路如何？无人能知。
却说楚衍出城之后向北奔行十几里后放缓了速度，小黑马颠儿颠儿地载着他顺着大道漫无目的地前行，漫天尘土趋于平静，路上一人也无。
只见他坐在马上东倒西歪，一双狐狸眼半眯不眯，仿佛是在打瞌睡。
楚衍逐渐双眼合拢，身子突然向一侧栽落摔在地上，激起漫天尘土。
待一切平静，哪里还有这六皇子的影子？
暗中窥伺之人双目一凛，纷纷从暗处现身，站定之后竟有三方人马。
三方一个照面，手就放在了腰侧的武器之上。
“来者何人？”
一时风起，无人应答。
小黑马失了背上重量，站在原地打了个响鼻，不耐烦地踱了两步，被离得近的暴躁黑衣人一刀抹了脖子。
没有预期中漫天热血飞溅的景象，雪亮的长刀劈下，众人听见的是裂帛般的声响。
循声望去，一片马形状的黑布缓缓飘落，尚未落地便化作漫天尘埃消散，一丝痕迹都找不到了。
妖术？玄术？仙术？
面对这突破正常人世界观的情形，三方势力面面相觑。
其中一方首领突然抱拳开口，声音沙哑：“此事蹊跷，在下奉命护送六皇子出城，此刻六皇子不知所踪，在下先行一步回去复命。”
语罢，只见他提气一跃，身后人马紧随其形，几个呼吸间便不见了踪影。
剩下双方沉默以对，后退几步，分头撤离。
三月后。
“却说那六皇子摔倒的身形一顿，竟是生生凝滞在了空中！众人定睛一看，操显神力之人，不正是他为之放弃一切的小娇妻吗？！”
一间人满为患的茶馆中，众人正屏住呼吸伸头细听，就听惊堂木“啪”地一声炸响，不少人顿时倒抽一口凉气。
“欲知后事如何……”说书人望向这里三层外三层的听众，缓缓呷了一口茶，“请听~下回分解！”
“吁……”一片喝倒彩的声音传来，说书人也不恼，只笑眯眯地揣走桌上的赏钱，转身就没入了人群，徒留一群仍在故事中的人砸吧着嘴，缓缓回味。
“娘，这个世界上真有神仙吗？”有一小女孩抬头询问她的母亲，眼睛满里是好奇与憧憬。
“这世上哪来的神仙，不过是故事罢了！”妇人笑着摸她的头，带着她往家走了。
人群渐渐散开，喧闹的茶馆逐渐冷清，楼上雅间内却不合时宜地传来清晰的杯盘碎裂之声。
有人循声望去，当先一瞧便是两个巨型壮汉守在雅间门口，冷森森的眼睛不带感情地望回去，那人顿时惊出一身冷汗，赶紧收回目光，匆匆离去。
雅间内，一名身着月白色衣裙的女子正望着面前碎裂的青瓷茶杯发呆，她的手上仍有残留的茶叶，但她的手掌却莹白如玉，未伤分毫。
“楚衍，你可真是好本事。”风若岚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又仿佛是真的在说给谁听：“一年前我都把你盯得这么紧了，你居然还能跑掉。”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声音压低：“传说中的仙人，挺有意思的……”
此时，她口中的仙人和已消失一年的前六皇子楚衍，正在一片幽深的土地中狼狈穿行，疯狂逃命。
“赫连醉你快跑你快跑，要追上来了！”楚衍神色惊慌，不时望向身后，仿佛后面有着什么洪水猛兽正在追赶。
此时，两人正身处一个造型奇特的小舟之中，舟外是一层乳白色的防护罩，能让小舟视土地如无物，飞速穿行。
但那忽明忽暗的光罩颜色着实让人捏一把汗。
话音刚落，沉闷的吼声从后方传来，土地疯狂松动、塌陷，一个庞然巨物仿佛下一刻就要出现。
前方之人听见他的催促，暗中咬了咬牙，手上不知掐了个什么法诀，小舟的速度骤然加快，如一条银白的小鱼，瞬间在坚硬密闭的土地层中划出了一道弧线。
几息之后，一片寂静的空地里突然冲出一道白光！
那白光仿佛已经绽放到了极致，待接触到空气之后疯狂闪烁几下就重重下坠，再无声息。
正是那条小舟。
舟中两人四仰八叉地摔到一块，楚衍正将将爬起，就感受到一阵地动山摇。
地底传来一声惊天怒吼，震得他屁股发痒，却由于忌惮着什么始终没有破土而出，渐渐沉寂。
僵在舟中一动不动的两人屏息凝神侧听半晌，确定危险已去，双双呼出一口浊气。
楚衍立时全身放松，有一种劫后余生之感。
“哇这食岩兽是真强悍，我不就是拿了它屁股下边儿的一朵小花吗，居然能暴躁地从岩浆地穴直接追我们到地面上！”他一边说一边站起来。
“……你拿的是它守护了近三百年的炽血莲，食岩兽是炽血莲的伴生灵兽，你这一举相当于直接抢了食岩兽的造化，任谁都不会放过你。”
一个金石相击、清泉流动的声音缓缓响起，语气里是说不出的疲倦和隐隐的无奈：“我们一开始不是说好只是去岩浆地穴中寻造船材料赤玉吗？你为何要招惹它？”
正是赫连醉。
“要不是食岩兽无法离开土地，接触到空气就会化为灰烬，你我如何尚未可知。”
楚衍已经缓过劲儿，他一个翻身坐起：“我就是好奇这么热的地底为何会长一棵草木，看上去还挺好吃的亚子……”
“谁知道一碰就掉？旁边我以为是一大坨岩石的东西居然还是个活的？”
他目光范围中的那人也缓缓起身，面目清隽，眉如远山，自带一股出尘之感。
只是这张令人生不起亵渎之心的盛世美颜，目前过于苍白了些。
楚衍见他如此，也知道自己犯了错，诚恳低头：“赫连师姐抱歉。你现在怎样？”
赫连醉摇摇头表示无事，但身体仍旧倚着舟身：“我本身无妨，只是灵力消耗过多。”
“在这方灵气贫瘠的天地，怕是又要恢复好一阵子了。”
楚衍听他这么说，也沉默下来。
地底的惊天动静之后，未知的虫鸣、蛙鸣声再一次静悄悄于草丛、林间响起，点点淡黄的微光逐渐升腾，仔细一看，每一个光点里都包裹着一只小小的萤火虫，在这寂静的夜晚一闪一闪地发出微光。
赫连醉手指捏诀，银白小舟便逐渐缩小，消失不见，两人躺于草地，一时无言。
楚衍在荧光中眼神迷离，他望着遥远的月亮，思绪陷入了过往。
……
赫连醉知道楚衍在想什么。
她这次通过《乾坤万界箓》接到的是楚衍师姐——赫连醉的请求。
楚衍是天宁国皇子，行六，六为顺，有国泰民安、生生不息之意。
因此天宁国皇帝也极为看重他，哪怕生他的母亲只是跟随皇后嫁过来的陪媵。
楚衍是“安”字辈，因此皇帝亲自给他赐名：楚安顺，字衍……
这男不男女不女，听着像太监一样的名字自六皇子懂事起就被各方嘲笑。
他们之所以敢笑得这么大声，纯粹是因为这六皇子是个痴儿，就是脑子不大好的意思。
再加上他那位无名无分的母亲在皇后的暗中示意下早早离世，皇帝也很快在七皇子八公主的出生中忘了曾经的老六。
傻呆呆的六皇子一时孤苦伶仃饱受欺辱，可他愣是一声不吭全部承受，久而久之连欺负他的人都觉无趣，不能弄死，欺负他又像是在踢一块毫无反应的石头，渐渐地那些人也不来了。
要不是逢年过节皇帝兴致一来还要办个家宴，大家才会想起“安顺”竟然也是一位高贵的皇子，而不是低贱的太监。
可是皇子毕竟是皇子，是有皇位继承权的。只要人没死，始终是个隐患。
于是六皇子7岁那年被人悄无声息地扔到了偏僻行宫的枯井里。
第二天林衡署的人就过来填井平地，说是十一公主出世，皇后特令将这片无人居住的行宫打造成梅园，供观赏之用。
先不说这么偏僻的行宫到底有谁会来，就说这贫瘠的土地也不知要挖几方土施多少肥才能供得起梅林的生长。
不过为了让六皇子消失得悄无声息，顺便还能“化作春泥更护花”，梅园也算是个好的去处了。
只是后来梅园郁郁葱葱生机勃勃，点点红梅于隆冬盛放，与白雪相映，别有一番风味。
皇后与十一公主，也从未去过。
这片掩埋脏污的梅林没有受到皇后青睐，自然是因为该成为花肥的六皇子没死。
他不仅没死，还在金銮殿紧闭的门内呼呼大睡，一身花肥泥土，像是被谁顺手捞起来又顺手丢那，直接入了早晨上朝的文武百官的眼。
皇帝龙颜震怒，皇后写坏了一张字，六皇子在这惊鸿一现中被带下去，从此真的恍若死了一般，极少出现在众人面前了。
他是如何死里逃生的？
他自然是遇到了神仙。
这个神仙虽然看上去为老不修，一大把年纪的老头非要装宫女把他从井里捞出来，女装就算了连易容都不做，还自称神仙姐姐。
他就做了两件事。
一是弹了六皇子一个脑瓜崩，从此楚安顺耳清目明，腰不酸了腿不疼了一口气能上六楼；
二是留了一个面目清秀的小姑娘在他身边说是自己的师姐，让他有事都找她。
那是小时候的赫连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