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李白和张飞
2021年6月中。又一个端午节结束,又一拨粽子吃完。而在上一个端午之前,大家还在说这个病毒该不会持续到端午节吧?说这话时已经是下了狠心打了富裕的。一年以后,病毒经过不断变异,依然没有离去,世界依然笼罩在疫情之下。它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改变了人们对于很多事情的看法,改变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可能很意外地,有的更加近了,有的更加远了,还有的人已经不在了。
假期临近,回国依然无望,苏潼青们早已有了心理准备,悻悻的,也只能接受,只能忍受,因为并没有其他选择。有去年垫底,现在生活基本恢复正常,公园和公共场所全部或者有条件开放,所以总不会比去年暑假更差吧。很多早就在家闷得受不了的家庭半年前的圣诞节假期已经外出玩耍了,尽管回来以后很多都先后中招,自己在家呆几天,吃点儿感冒药咳嗽糖浆什么的,少则两三天,多则一个星期,厉害点儿的发个烧,轻一点儿的嗓子疼几天,咳嗽一阵儿,总是能好,都无大碍。苏潼青和汪洋没有坐飞机出远门的计划,只打算开车往东走一走,去看看微软视窗曾经著名的麦田桌面,那是位于华盛顿州东部广袤的金色麦浪,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景象。很难想象,只是几个小时车程的距离,就会呈现与蔚蓝、碧绿、雪白完全不同的色彩。华盛顿州的四季,油画调色板般神奇,各种地形地貌,景象万千,更难得的是,无论什么景象,都充满了气势,而不仅仅是美丽。
苏潼青刚把车停好,背心儿和丸子就过来了,丸子一上车就跟苏潼青说今天的法语课老师没来,是中文老师代的课。对于代课这件事,苏潼青早都习惯了。国内经常开玩笑说你的数学是体育老师教的吧?在这里却特别平常,体育老师可以教数学,不光在丸子学校,有一次聊起这个,翟琳说他们家孩子的数学也被体育老师教过,而他们是在德国。这还不算什么,恢复上学以来,各科老师都极度缺乏,什么老师代什么课都不稀奇了,只要还能开课就行,要知道,如果连代课老师都找不到的话,学校是有可能关门放假的。苏潼青曾经听到过的有乐队老师代数学课、英语老师代数学课、历史老师代乐队、体育老师代英语课,不过今天这个中文老师代法语课的现象又一次刷新了苏潼青的见识,真是没有最奇葩,只有更奇葩。所以,“代课”有的时候是“做练习”的意思,有的时候是“看孩子”的意思。
马上要放假,这也是背心儿在初中的最后一年,暑假过后他就要上高中了,之前报名参加的一个叫做crosscountry的长跑俱乐部要求儿科医生出具可以跑步的体检证明,苏潼青给他约了下午的医生,想在放假前就把这件事儿搞定,省的忘了或者临开学手忙脚乱。苏潼青拐出停车场等红灯的时候看见站在路边的一个女的很眼熟,想起来是丸子小学同学emma的妈,当时她当过一年班级家长,帮助老师组织一些活动,逢年过节号召家长给老师凑份子,她负责收集和采买,所以苏潼青记得她。苏潼青之所以对她印象比较深,是因为每次学校或者班级有活动,他们必定是夫妻同时出现,而不像苏潼青,凡是可以一个人办的事儿,绝不会浪费人力。苏潼青跟丸子说那不是emma的妈吗,丸子说emma已经改名叫joe,苏潼青问那不是个男孩儿的名字吗?丸子说emma就是说她自己是男孩儿了。苏潼青扭过头,因为从后视镜看已经不能充分表达她此时震惊的心情了。她先看了看丸子,然后又向右后方看了看emma暨joe的妈,joe正在向她走来,很瘦,牛仔裤,棕色的格子衬衫,金黄色卷发,剪得很短,单从外观确实已经看不出来男孩女孩,小学时那个梳着小辫儿,浑身粉嫩,女孩儿得不能再女孩儿的emma已经无影无踪。苏潼青想起有一阵经常引起争论的帖子,拜登政府提出要为遭受性别焦虑症等心理疾病的儿童提供跨性别医疗服务,8岁以上的儿童可以不经过家长允许,自行决定是否做变性手术。如果8岁的孩子心智已经成熟到足够可以自行决定自己性别的话,那么为什么十几岁的孩子还需要监护人呢?所以变性手术是一件特别特别平常特别特别小的事情?所以8岁的孩子应该准备准备自己出去打工养活自己了?这就是民主党不断被质疑的事情之一,总是揪着性别这件事不放,这个世界上本来就一直存在的两个性别难道就这么好玩儿吗?!
去给背心儿体检的路上,苏潼青问了丸子很多问题,比如joe在学校到底上男厕所还是女厕所?丸子说不知道,可能不上厕所;比如joe只是口头上改了名字,让大家这样叫ta,还是正式的文件上性别那栏全都改了?丸子说不知道,只知道所有老师和同学都管ta叫joe。直到把车停在诊所门口,苏潼青都在很八卦地问问题。他们仨走进诊所,这是苏潼青请陈清月给推荐的,之前的儿科总是很难挂上号,这家基本可以挂到自己选择的时间。第一次来,需要登记孩子的基本信息,护士本来一直在跟苏潼青说话,看到背心儿已经满13岁,突然扭过头直接跟背心儿说,你已经13岁了,医疗记录可以不跟父母分享了……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让站在屋子当间儿的苏潼青感到非常别扭。要说受到攻击,重了,要说有些受伤,有点儿矫情,反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背心儿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福利”搞得有点儿不知所措,愣了几秒钟,告诉护士自己不介意跟他妈分享,护士又确认了一下,背心儿也再次确认,护士才重新转回头跟苏潼青继续说话。而苏潼青呢,扭头看了看背心儿,以连自己都不太能察觉得到的气息,轻呼了一口气。
忙碌的期末中间还穿插了一个父亲节。苏潼青翻遍手机和硬盘,找出有限几张与爸爸的合影,一张是小学的时候,一张是几年以前爸妈和舅舅舅妈一起来西雅图,他们在星巴克工坊店;一张是有一年暑假回四川,在邛崃古镇,坐在川味十足的小竹椅上;一张是2019年暑假前爸妈来西雅图,他们仨一起在阿拉斯加一个酒店的走廊里。那趟旅行对于苏潼青有着特殊的意义,也是有孩子以后第二次与父母单独出游。第一次是从ut毕业那年,虽然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身材臃肿,苏潼青还是顶着这两个与“毕业旅行”极不登对的标签跟爸妈去了趟科罗拉多、犹他和黄石。苏潼青到美国前就经常和父母一起出去玩儿,当时觉得很平常,离开中国以后,尤其是有了孩子以后还能与父母单独出游,那种感觉非常美妙,与一大家子人外出完全不一样,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小女孩儿的年代,照相时的笑容都不一样。苏潼青虽然经常对汪洋有各种意见,这件事上还是很感激他,尤其是孩子还小的时候,琐事一堆,不但要看孩子,所有旅行的安排和预订也都是他办的,苏潼青一个字都不用问,到点儿直接拿着一张打印好的日程表出发就行。另外三张合影就是2020年初回国过年的了,一张是除夕晚上在外面吃完饭,站在西单空旷的大街上,一张是大年初一空旷的颐和园,还有一张是临走前一天的大悦城里,苏潼青和爸爸一人手里抱着一瓶酒,当时地下一个超市还开门,一楼大厅布景热闹,感觉却更加空旷。
苏潼青拿这几张照片发了个朋友圈,说自己发现了一个问题——她有很多爸妈两个人的照片、与爸妈一起三个人的照片、和妈妈的照片、孩子跟姥姥姥爷的照片、自己和同学朋友的照片,唯独跟爸爸两个人的照片少之又少,以至于小学以后就是成年了?这中间的很多年里从来没有跟爸爸一起照过相吗?仔细回忆,其实自己年轻时有很长一段时间是不喜欢照相的,开始注意照相是近些年的事,开始是给孩子,后来才意识到与任何人的相遇可能若干年以后再回来看都会感觉很珍贵,即使是当时觉得特别普通、并不漂亮的瞬间。因为多年以后,照片是可以承托思念与回忆的很重要的一部分。不要过于相信自己的记忆,很多时候,它一点儿都不可靠。所以,与在乎的人在一起时,多照相。
而让苏潼青有新发现的并不只是这些,这个帖子下冒出很多留言,多数都说苏潼青跟爸爸的合影已经不少了,自己的更少,或者根本找不出。还有几个留言说很羡慕她还能有机会和爸爸一起拍照,要好好珍惜。所以同样的,还年轻或者已经不年轻的爸爸们,多跟孩子照照相。苏潼青关上手机,算了算,她已经有16个月没有见过父母了,而她在周围父母不在身边的人中已经算是最短的了,更让人感到悲伤的是,不知道还要等多久。
礼拜天晚上的这个点儿,苏潼青通常已经可以开始干自己的活儿了,今天还不行,第二天是背心儿初中毕业典礼,看看天气预报,之前决定穿的衬衣突然觉得颜色太深。因为疫情的原因,本来在室内进行的典礼改在大操场,暴晒之下还是浅色好一些。背心儿找好衣服,苏潼青帮他熨了一下。衬衣都是汪洋的,对于不断生长的小朋友,衣服和鞋从来都是尽量少买只要够穿即可为原则。背心儿在疫情开始的时候身高赶上苏潼青,一年以后重新返回学校的时候超过了汪洋。所以经常有人感慨时间去哪儿了,不都是花在了各种成长上吗?孩子的成长,大人的成长;身体的成长,心智的成长。经历一次疫情,每个人又都长大了一些。
苏潼青轻轻打开丸子的房间,这是每天临睡前的例行动作,除了有时候需要盖被子,经常还要捡起各种姿势着地的动物们。丸子的房间最近多了一个毛绒玩具,一只很有涵养,笑得很有节制的白刺猬。最近苏潼青家附近新开了一家游戏厅,临街的牌子挂出来很久,一直没开门,直到最近才开业大吉,能在疫情期间开门的店都是真的勇士。丸子应该是第一批进店的顾客,约了同学一起,虽然苏潼青从来没有对这些玩意有过兴趣,还是担任了钱包和随从的角色。苏潼青一直都觉得游戏厅是个偏贬义的地方,可能因为自己像丸子这么大的时候周围的大环境就是这样给下的定义。一般来说,凡是进游戏厅的孩子通常都会按照不良少年论处,至少是有这个倾向。时过境迁,虽然现在已经没有这样的成见了,苏潼青总还是觉得一个姑娘家家的喜欢这些不应该鼓励,但是也没有必要完全限制,越不许就越容易惦记,结果可能不是停止,而是瞒着不让你知道而已,也许还会生出别的事情来,索性自己带着她偶尔去一次,没两次可能也就拔草了。
白刺猬就是那次玩儿游戏得到的积分换来的,丸子跟苏潼青说咱们给它起个名字吧,白白的,又这样文质彬彬,叫李白怎么样?苏潼青觉得这个名字起得好,有声有色,气质也搭。丸子突然兴起,开始给其他没有名字的玩具起名字,管一只毫无表情、愣头愣脑、五大三粗、棕黑相间的树袋熊叫苏轼。苏潼青说这个好像不太搭,苏轼无论外形还是感觉都没这么鲁。丸子想了想,又说那就叫张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