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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活检与暴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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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满头小辫儿、身穿橘黄色西服套裙的黑人护士把苏潼青带到一个摆满沙发的温柔小房间。只是几步路的距离,护士依然既热情又有控制地跟她聊天儿,这个劲儿还真的挺难拿。苏潼青忘记自己说了什么,让护士接了一句“你还很年轻呢”。这句平时听到会高兴的赞美,此时此刻竟然让苏潼青觉得很扎心。护士给了几个可以选择的活检时间,苏潼青想来想去,确定了一个,又改了一下,然后又改回第一次选的,全是因为接送孩子的时间。是啊,她还有两个孩子呢!而此时此刻已经开始做最坏心理准备的苏潼青,心里想的确实有点儿多。孩子还小呢,父母还好好的呢,自己还没回国呢,还没参加孩子各种重要的毕业典礼呢,背心儿和丸子的女朋友男朋友一个还没见过呢……还有,护士说得对,苏潼青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真的很年轻。

    那天苏潼青回到家,自己哭了一会儿,然后开始吃巧克力,吃奶酪蛋糕,又下了猛料,给自己做了一碗油滋滋红亮亮的凉面,一切佐料按上限加,完全颠覆了她平时数着卡路里的吃饭风格,吃完还嫌不过瘾,又来了一碗冰激凌。她真切地体会到什么叫“想吃点儿什么就吃点儿什么吧”。所以身患绝症的人可能会有两个极端的反应,一个是从此立地成佛,开始全新有控制的健康生活;一个是破罐儿破摔,先把瘾过了再说。而苏潼青想的是,这么多年,自己那么注意锻炼,那么严格控制饮食,依然防不胜防,不免有些灰心。

    苏潼青翻出护士给的一张纸,上面是超声引导穿刺活检的介绍和注意事项,又上网看了一个视频,全过程介绍得很仔细。她想了半天这件事要不要跟汪洋说,最后决定还是先不说,等结果出来再一起说。现在说的结果只能是多一个人跟着紧张,这是毫无意义的,他的紧张并不能缓解自己的紧张,还可能因为自己让他紧张了反过来增加自己的压力。苏潼青想到陈清月,她不就是在这个医院上班的吗?

    事实证明,找对人说话非常重要,可以对自己的心情和压力缓解起到决定性的作用,苏潼青非常庆幸身边有这样一个朋友,可以说最隐私的事情,既对自己有帮助,也不会给她添麻烦、增加心理负担。总结起来一共有两点,一是很普遍,二是有的治。她说在乳腺活检那里呆过一年,绝大多数都是良性,所以一点儿都不用紧张。退一万步讲,就算真的有点儿什么,也都是可以处理、可以控制的。乳腺癌这件事,无论是研究还是技术现在都已经非常成熟,所以无论是什么结果都不用担心。而且,哪有那么倒霉,小概率事件就会被你摊上了?陈清月说的一句话让苏潼青印象最深,并不是那些有安慰作用的话,而是当苏潼青说自己从小到大身体一直都很好,没有任何毛病的时候,陈清月说,现在就会慢慢开始了。

    丸子的房间门开了,她duang~duang~duang~地跑下楼,手里拿着刚才那块白布。这两个孩子,从小就没养成穿鞋的习惯,十几年了,在家永远光着脚。丸子给苏潼青看她刚刚完成的作品,还是白布,还是水彩笔画的画,这回却是个真的漂亮姑娘了。无论轮廓、形状,还是比例、眉眼,都规规整整,清秀内敛,不再肆意飞扬。不过苏潼青依然喜欢5年前的那一幅,乱、丑、无序,却真实、自由。5年时间,对于丸子来说,真能算是一段历程,从小学生变成中学生,无论外观还是心智,都有质的变化,可是对于苏潼青来说,不过弹指一挥间。一直自我感觉与二十年前差别不是很大的苏潼青,好像被天上突然掉下来的一个锤子锤了一下,说不上致命,但足够疼。

    活检的过程比苏潼青预计的轻松很多,“穿刺”这个词的恐怖感被麻药完全稀释,连打麻药的针扎进去时都没有感觉,因为医生先在下针的皮肤上抹了一点麻药。苏潼青想起十几年前生孩子的时候住在医院里,床对面的墙上贴着一句话:医疗提供者的根本目的就是减轻患者的痛苦,给苏潼青留下极深的印象。所以无论医院设施还是医务工作者,做的所有事情也都只是围绕这一件事。

    还是那个人高马大的护士,这回多了一位50多岁、头发灰白的放射科医生。前后一共只花了十几分钟时间,苏潼青没有感到任何不适。护士和医生时不时聊几句,也跟苏潼青聊几句,问她假期都做了些什么,吃了些什么。穿刺的空心针大概有牙签那么粗,医生讲解得很细,从屏幕上可以清楚看到针的走向。一共取了4小段需要化验的组织,正常2个工作日出结果,因为赶上新年假期,所以新年以后第一个工作日会给苏潼青打电话,无论什么结果都会打。护士嘱咐苏潼青两天以后才能把纱布取下,还给了她一个冰敷的袋子,不过苏潼青从始至终都没有疼的感觉,冰敷的袋子也没有用上。她唯一感到有些不适的就是这个新年过得有点儿长。

    2021年1月6号,一个普通的星期三。

    两个礼拜的居家寒假终于结束,孩子又坐回各自房间的电脑前,开始上网课。每次各种长假短假结束的时候都是苏潼青最高兴的时候,因为终于可以歇一会儿了,不过已经没有孩子小的时候那么高兴了,因为繁忙烦躁和轻松愉快的界限已经不像原来那么清晰,他们已经长大了。

    礼拜三只有半天课,苏潼青一边上班一边开始准备午饭,这边刚把米饭做上,那边手机响,苏潼青跑过去瞟了一眼,竟然是苏珊奶奶。

    苏珊奶奶是苏潼青在得州时门挨门的邻居,老伴儿叫鲍勃,一对儿得州土生土长的美国夫妇。苏珊奶奶的头发全白,总是一丝不乱,身材有些臃肿,但是穿着考究,化妆,浅金框眼镜,特别会做饭,还出过两本菜谱。鲍勃退休前是律师,业余喜欢做木工活,他们家有三个车库,其中一个车库堆的全是鲍勃的木工机器和材料。背心儿小时候喜欢看一个动画片《bobthebuilder》,所以凡是喜欢搭点儿什么盖点儿什么的就都得叫bob。他们做邻居的几年关系很近,经常走动,苏珊送给背心儿和丸子的麋鹿玩具、圣诞老人盘子和粉色小毯子一直留到现在,依然很新。苏潼青离开得州以后,每年大概给苏珊打一两次电话,一般都是感恩节圣诞节之类的重要节日。苏珊的电话让苏潼青很意外,节日季节不是刚结束吗……

    电话里的苏珊一改往日闲庭信步、慢慢悠悠的优雅状态,虽然没有见面,只是从声音和语速,苏潼青就能感受到苏珊的紧张和慌乱,这是苏潼青从来不曾见过的苏珊奶奶。苏珊问苏潼青看新闻没有,华盛顿特区国会大厦遭到冲击,一场暴动正在进行中。苏珊问苏潼青和孩子是不是都好,他们这边儿没出什么事儿吧,让他们不要出门,呆在家里,注意安全,还问苏潼青家里有枪没有。苏珊奶奶几乎是慌不择路地提了一连串的问题,却又没有仔细听苏潼青回答什么,不过看这样子无论回答什么,对她来说已经都不重要了。

    一年以来,电视里,电视外,总是充斥着聒噪与混乱,今天却比以往更大声,更刺耳,更混乱,乱到了一个新高度。由于老爷子的支持者多次尝试推翻选举结果未果,咬定大选结果被窃,本来只是国会外面的集会和示威逐渐升级,演变成为骚乱。几千名示威者冲击并占领国会大厦长达几个小时,砸打抢烧,竟然不忘社交媒体实况转播,很自豪的,导致4名骚乱分子和1名警察死亡,多人受伤,最后国会大厦建筑群被封锁,工作人员紧急撤离,国会大厦外面还扔了催泪瓦斯,妥妥一出闹剧。

    苏潼青看了一会儿新闻,确实感觉挺闹心的,真是没有最现眼,只有更现眼,不过美国文化里好像并没有“丢人”或者“现眼”这种状态。可是闹心归闹心,苏潼青倒也没有像苏珊奶奶那么紧张和害怕,一点儿都没有,也许是因为苏潼青在这里始终都觉得自己是个外国人,所以不如苏珊奶奶那样有主人翁意识。苏珊奶奶觉得自己家乱了,所以紧张,所以害怕,而苏潼青觉得这些离自己还有距离,而且总有退路。仔细想想,主要还是因为苏潼青刚刚经历过与生死有关的话题,所以心里对于害怕和恐惧的阈值又提高了一些。对她来说,身外之物更多了。

    做活检的大夫很周到,他肯定知道患者一定希望在可能出结果那天的第一时间收到结果,无论是什么,给个痛快的,所以新年上班第一天的早上八点多,苏潼青就接到了电话。大夫说活检结果是良性,但是那个怪东西可能还是存在变坏的可能,具体要不要做手术,需要由外科医生决定,所以下一步建议苏潼青跟外科医生约一次,听听分析和建议。

    在这里,普通体检约到几个月以后是家常便饭,苏潼青也从很多段子帖子看到,有些检查还可能给约出一年半载以后的,急诊也是只要还有一口气儿,您就等着去吧。这次的经历却完全扭转苏潼青的这个认识,她经历的是,一旦发现有什么可疑的事情,一切安排就都很快,甚至立等可取。

    苏潼青很快见到了外科医生,清瘦,短发,有三个孩子,最大21。她不慌不忙地记录了苏潼青从体检到复查再到活检的全过程,然后给苏潼青仔细分析并讲解了他们对于是否做手术的判断标准。她对苏潼青说,我带给你的全是好消息,一个是没有发现异型性或恶性物质,另外一个是恶性肿瘤从b超上看通常会有一些白点,而这个是全黑,所以不用做手术,也不需要更频繁的回访,还是每年常规体检就可以。而且本来那个东西就很小,活检可能已经抽的差不多了。具体判断应该还有其他指标,医生说的这些可能是没有专业背景的普通人能听懂的。

    苏潼青走出病房,约好一年以后的体检,上楼去找陈清月。她已经转到泌尿科,刚看完一个病人。陈清月看看表,距离午饭时间还早,就在楼道里站着聊了几句。苏潼青想起第一次跟陈清月说这件事,只是不久前,却已感觉恍若隔世。苏潼青走出医院,经过去停车场的天桥时,被楼群缝隙间透过的太阳光晃了一下眼。她抬起头,浓郁的湛蓝,光秃秃的枝杈也那么好看。回到家,苏潼青重新开始了各种算计,算计食物的种类、颜色、数量,算计卡路里,算计每天每星期锻炼的品种、强度和时间。虽然更加有控制的生活方式并不一定能保证什么,但是为自己尽量做到可以做到的,剩下的再摊上什么就坦然接受吧。

    如果凡事都有两面,这是苏潼青又体会很深的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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