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妖怪和妖精的区别

    8月初的一天，是苏潼青的生日，也是她到西雅图这么多年第一次在这儿过生日。

    lynn的公婆终于顺利回国，已经集中隔离完毕，回到家中，继续小区隔离。lynn自己的事情也忙得不亦乐乎，群里各种有关美食和做饭的话题和照片不规律地此起彼伏，大家都能感受到lynn隔着屏幕散发出的正能量。她说要给苏潼青做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蛋糕，已经琢磨了好多天，这次就用流行了一阵子的干佩斯。这个名字从英文的gumpaste音译过来，是翻糖的一种，主要成份是糖粉、蛋□□、水、泰勒粉和白油，延展性非常好，尤其适合做各种姿态和颜色的花瓣。其实翻糖的主要成分也是糖、水、鱼胶粉和白油，它们俩的区别是翻糖适合平面造型，干佩斯更适合立体造型，因为干佩斯比翻糖更容易干，有那个晾干的时间，翻糖做的花花就直接凋谢了。专门有做各种花瓣和叶子形状的模子和工具，一瓣一瓣地做。先用模子把擀薄了的花瓣形状切出来，然后把花瓣放在软硬合适的海绵垫上，用一种头上是小钢球的工具把每片花瓣的边缘捻薄。因为垫着花瓣的海绵垫是有弹性的，所以花瓣周围可以捻出弧度和曲线，捻出灵动与浪漫。大大小小的花瓣都做完，再准备好其他材料，就可以把花心、花瓣、花托和叶子组合在一起，就是一朵或纯美或妖艳但是都可以乱真的花朵了。前一阵干佩斯在pinterest上特别流行的时候，苏潼青和lynn聊过这个，互相分享了很多美美的照片，lynn说一定要抓紧这次机会给苏潼青做个蛋糕，万一明年暑假能回国了就又没机会了。

    lynn把蛋糕放在一个家用的蛋糕盒子托盘上给苏潼青端过来。因为蛋糕很高，所以盖不上盖子。虽然苏潼青已经想到看到这个蛋糕时一定会被惊艳到，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打开门，真的面对面时还是超出自己的想象范围了。加高的圆形6寸蛋糕，不大，精巧轻盈，细腻的奶油没有一丝褶皱和纹路，明明是淡奶油，却做出了翻糖的效果。蛋糕周围是一圈类似一块块桦树皮样的白巧克力竖片，上面有不规则的棕色横纹，有的实，有的虚，“树皮”有的厚，有的薄，自然地贴在蛋糕上，很有质感。蛋糕表面只有一朵大白栀子花，安静地躺在蛋糕中间，几乎与蛋糕一样大。黄色花蕊并不多，纯净淡雅，白色的大花瓣层层叠叠，厚实却不厚重，正是那有着自然弧度和起伏的边缘营造出轻盈的感觉。背景并不是栀子花叶，而是一丛尤加利，那是苏潼青最喜欢的叶子颜色，绿的艳被完全滤掉，只剩下淡然与沉静。叶子圆润，表面好像敷上一层白霜，无论稀疏，无论横竖，各有味道。这样饱和度很低的绿色与象牙白放在一起，就像夏日林间的一池水，并没有多耀眼，也没有清澈到一眼看尽水底，仔细看，水面上可能还会漂浮着枯叶和棕黄色的松针，它只是安静地存在着，不争不抢，即使偶尔泛起涟漪，也是波澜不惊，就像40岁以后的女性。

    苏潼青是什么时候特别清楚地感受到年龄的跨越呢？20岁到30岁？还是30岁到40岁？应该是39到40岁的时候。40岁那天，苏潼青和孩子在北京，过着北京时间。那天凌晨她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镜子前，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发现好像跟昨天也没有多大区别，松了口气，跑回去躺下继续睡，踏实地。她想起前一年，39岁生日那天，也是在北京，当时背心儿和丸子一个7岁一个5岁，每天白天去小酱房胡同上幼儿园，下午四点多苏潼青接上他们直接去西单路口地下冰场上滑冰课。那天从早上下楼开始，一直到幼儿园，再到滑冰课，背心儿逢人便大声告诉人家：“今天我妈妈生日，她39岁！”除了认识的，还有路人，都听得真真儿的，路人们还都得特意扭头看苏潼青一眼。苏潼青走在旁边，心中万马奔腾，她第一次不喜欢北京有这么多人，脑子里想的是把zhei孩子的嘴给粘上，脸上还得假模假式笑着对来自各方的祝福表示感谢。

    40岁生日的头几天，有一天晚上睡觉前丸子问苏潼青：“妈妈，你最喜欢做的事情是什么？好，我说几个，你来选——上班、我去上学、跟我玩儿。”苏潼青回答：“这几件事我都喜欢，其实做什么本身不重要，只要能够做自己真正喜欢的事就好。”其实苏潼青还有后半句：不要受任何外力的影响，也不用考虑别人的意见，甚至根本不要问谁可不可以、是否喜欢自己这样做。这句苏潼青没有跟丸子说，大点儿有机会再说吧，在她遇到什么事，需要苏潼青的意见时再说。这种调调其实很有自私的嫌疑，但是作为一个进入中年的女性，还可以任性一把，保留自己精神和行为上的一方自由领地确实是件奢侈的事情，但是很重要，所以一定要为自己坚持。事情不在乎具体是什么，也不一定非得特别重大、特别有意义，关键在于自己喜欢。取悦自己，而不是为了满足谁的愿望、让谁高兴。

    过了40岁，苏潼青经常会一下反应不过来自己到底40几了，算一下，数字大得会把自己吓一跳，也可能因为时间过得太快，还没有记牢，就又涨了一岁。她开始过一段时间就对着镜子扒拉扒拉头发，找一找有没有新长出来的白头发，然后把它们揪下来，仿佛一切都从来没有发生过。她开始对照相又爱又怕，面对镜头时，脑子里需要注意的地方越来越多。无论照相还是平时，她笑的时候开始有所顾忌，因为总是会让自己意识到年龄的存在，而且这种存在感越来越强烈。她感觉到自己的新陈代谢越来越慢，这世界上还有比涨体重和身材走样儿更容易的事儿吗？她开始有意纠正自己的这些想法，接纳自然状态下放松的自己，接受这些变化。变老是不可避免、没法控制的，年龄只是一个数字而已，记得住记不住又有什么区别？好在时间对于每个人都是公平的，与其纠结这些超出自己控制范围的东西，不如抓住可以控制的那部分，不如更多关注自己的感受和成长。

    苏潼青给lynn送给自己的蛋糕起了个名字，叫“晨曦”。40多岁，依然可以成为晨曦时刻，依然可以随时从头开始学习一项技能，依然可以有梦想。40多岁，依然可以憧憬未知的未来。

    8月，苏潼青每天固定的工作又增加了一项：陪丸子听一集凯叔的《封神演义》，再写个小作文，这是侨联寻根夏令营的活动。每年暑假，侨联都会组织海外12-18岁的孩子回国参加夏令营，遍及全国各地。苏潼青眼巴巴等了很多年，终于在背心儿满12岁，终于有资格参加的这一年，等来夏令营因为疫情取消，改在网上进行，唯一的好处是，年龄放宽。背心儿不想参加网上的，丸子倒是觉得可以，苏潼青给她报了一个云南保山的。

    网上夏令营怎么搞？内容还挺丰富，从早到晚，都有节目。每天一睁眼，苏潼青要先在群里签到，然后领今天的作业。每天必做的是听一集《封神演义》，然后回答几个问题，形式不限，有的是写作文，也可以画画，还有的要求录一段小视频。此外还有选做的作业：看一段云南各地风情的小视频，每天晚上要在截止时间之前把作业发到网上，夏令营结束的时候还会按照平时完成作业的情况评选出优秀学员。

    苏潼青没有看过《封神演义》，正好借这个机会跟丸子一起听。这部小说被归类为“神魔小说”，一听就不是苏潼青的菜，如果不是丸子，估计这辈子她都不会去翻一下的，所以这也是养娃的福利之一，跟着他们学了不少新东西。其实背心儿和丸子并不是对封神榜一无所知，头一年暑假回国的时候，国内正在放《哪吒》。那天苏潼青在猫眼上买了两张大悦城10层首都电影院的票，把他俩送进去，自己在电影院门口卡拉ok小亭子里唱了五毛钱的歌，然后又去逛街，到点儿再回去接他俩，出来都说很好看。当时觉得那么平常的日子，现在想起来却是无比幸福。那时候每10个月就可以回一次国，当时还觉得挺长的。

    《封神演义》并不是从头开始听，上来就是跌宕起伏的故事，小朋友可以马上进入情况，这点特别重要。暑假刚开始的时候，苏潼青曾经试图让两个孩子看86版《西游记》，其实中文课《西游记》已经念了不少，按说应该很熟悉了，再看看电视剧不是更容易进入情况吗？结果就是因为从头开始看，好几集了都没有真正开始西游，两只都看得不带劲儿，苏潼青也很着急，怎么妖怪还不出来呢？她还幼稚地跟他们理论，为什么我们都觉得那么好看的《西游记》到了你们那儿看不进去呢？反倒是《哈利波特》看得那么起劲儿，不都是一群人和妖怪打来打去飞来飞去折腾来折腾去吗？其实也不怪他们，连苏潼青自己也不爱看开头的几集，类似的还有《红楼梦》，也是从大观园才开始好看的。

    丸子写完今天的小作文，拿给苏潼青看。每天回答几个问题，基本上就是把当天听的内容总结一下。今天讲的是老百姓因为害怕在朝歌早晚会被商纣王抓壮丁去给他盖房子，就想去西岐，到了那里就可以摆脱商纣王，过上幸福的生活。但是士兵不放老百姓出城，姜子牙就求守城的大将张凤把城门打开，张凤3天前就接到商纣王要抓姜子牙的命令，早已有所准备。他假装欣赏姜子牙，请他到自己家中做客，借口让仆人给姜子牙洗脚，把很烫的水泼到他身上，使他失去功力，无法施展法术。张凤把姜子牙抓起来，跟那些要出城的老百姓一起关到牢房里，这时，封神榜就从姜子牙的怀里出现了。有了封神榜，姜子牙施了法术，牢房底下那一块地飞了起来，带着他们一起逃走了。苏潼青给丸子改了一些错别字和说得不太清楚的地方，理顺逻辑，又给她讲了讲不明白的词语。苏潼青发现让这里的孩子听中国古代故事其实是件难度很大的事，很多对我们来说完全不觉得是问题的地方对他们来说就很难，听不懂，就算字都认识，也不明白什么意思。听都很难，写作文就更不容易了，丸子中文还算凑合的，但是语言落到纸上就乱了，组织语言和写字是一方面，背后还需要有逻辑，前因后果，每一句之间都得有联系。此外词汇也是个大问题，今天丸子就问苏潼青，封神榜从姜子牙的怀里出现，这个“怀”是身体的哪里？苏潼青从来没有意识到过这也是个问题，仔细想想，还真是。

    苏潼青想起头两个礼拜有一天带两个孩子去山上玩儿，也不是怎么就说到妖怪和妖精。丸子问苏潼青妖怪和妖精有什么区别，一下子还真把苏潼青给问住了，因为无论自己还是小时候周围的人，好像从来没有谁在这个问题上纠结过，仿佛大家全都天生就可以正确地把“妖怪”和“妖精”给每个“妖物”定了性，归了类。苏潼青用样本儿带入的方法试了几个，总结出妖怪是男的，通常奇形怪状，膀大腰圆，很难看，而妖精是女的，而且都是很好看的女的，不好看的必须得归到妖怪一堆儿里，苏潼青对自己这个总结感到很满意。这些在中国人的概念里自带表情和性格的生动形象，离开了这个成长环境就很难沉浸其中。明白意思，但是体会不到生动感，可能反过来也是一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