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大选与苏轼

    又是星期五。苏潼青每个礼拜固定的期待已经不仅仅是舞蹈课，现在又多了一个国画课。正式上课之前以为就是画几幅工笔，开始以后才发现每节课不仅要画画，还要写字，更没想到还会跟老师一起看画，这对苏潼青来说无疑是个意外的惊喜，更增添几许期待。苏潼青记得第一节课老师说咱们现在写写字的时候，她还是很紧张的，正是因为小时候写过几年，反倒是比从来没写过的要有压力，因为如果从来没写过，现在写不好理直气壮，苏潼青如果写不好，就会沮丧，会感到荒废被实锤了，还不如不去触碰，省的知道真相。

    宋老师在群里发了几张《圣教序》的字帖。文章是唐太宗写的，字帖上的字是沙门怀仁从王羲之书法中找出来一个一个单独的字凑成的整篇文章，刻在碑上，又拓片而成，所以仔细看，字与字之间少了些《兰亭序》那种承上启下、一气呵成的连贯性。当然，这是宋老师说的，以苏潼青的水平，使劲儿往那儿去看也看不太出来。苏潼青从来没有写过行书，只练过一个是一个、一笔是一笔的楷书。与行书相比，楷书从容很多，每写一笔都有足够的时间想想整个字的结构和布局，想想下一笔的位置和走向，一下决定不了可以想两下。可是临摹行书难就难在没有这个一边写一边思考的时间，要么一开始看好结构，要么每部分之间再去看，一笔下去仿佛刚刚被按了电源的过山车，出去了就停不下来，写到半截如果再去看字帖，就很容易有个比较尴尬的黑疙瘩。苏潼青偷偷地想，这哪是\"行\"书？明明就是不行。

    宋老师给了15分钟，临摹《圣教序》第一页，苏潼青硬着头皮照猫画虎，出来的效果竟然比自己想象的好很多，好像也不是特别丢人，敢拿给老师看。她扭过头看了看丸子，丸子也从来没写过行书，但是好像这对于她来说并不是一个问题。她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这种情况下反倒是没有压力，比苏潼青放松很多，“画”出来的字竟然也能分辨出是中国字，虽然她自己一点儿感觉也找不着。每次课结束时宋老师都会留一些作业，画画和书法都有。苏潼青觉得每天都让丸子跟她一起写写画画有难度，如果自己也不能保证每天都做的话，怎么有理由要求孩子做到？不过确实也不能只图赶作业，所以苏潼青现实地折中了一下，尽量每周除了上课以外再写画一两次。

    自从3月份回家，按说苏潼青跟丸子在一起的时间更多了，理论上就会有更多的时间背诗，可是并没有，她们的进度反倒是降了下来，还不如一开始每天早上上学路上的几分钟效率高。加上背的诗越来越多，有时候句子开始遇到相同的字，丸子就会串到别的地方，所以经常复习也很重要，这也是速度慢下来的原因。好在苏潼青没有什么目标，对丸子也没有过高的要求，慢点儿不要紧，别完全停下来就可以了。现在这个大环境，疫情的阴霾一直挥之不去，而且看不到一点希望，大家都有点儿麻木。政治的大环境因为即将到来的大选也变得越来越紧张，连从来都不关心政治的苏潼青竟然也可以搞明白共和党和民主党的区别了。微信上无论什么主题的群，最近隔三岔五都能从各种话题扯到大选上来，活活儿的殊途同归。而但凡扯上，必然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双方阵营不是气死几个就是退群几个，一般都会遵循“到此为止我不理你了但是还会再继续看继续生气继续吵继续挣巴”的规律，完全符合前面总结的关于为什么会吵架那是因为都想说最后一句话的原则。站谁的都有，而且各自都有非常充足的理由，苏潼青最近真是特别深刻地体会到了民主的力量。苏潼青没有选举权，也无意与谁为敌，遇到政治相关的话题从来都是绕道走。她不懂政治，也不想卷入其中，但上至总统选举，下到学区决策，苏潼青越来越能体会到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悲哀，这是你们当初来到美国时了解、后来又慢慢认识了的美国吗？无论生活在哪里，都不是真空。这大半年，相信每个人都全方位、高强度、集中地检视了一下三观，重新认识了自己，重新认识了周围的人以及自己与他们之间的关系。很多很多新的发现。

    天灾人祸的乱世，所以苏潼青最近总是会想到苏轼，这位半生漂泊，起起落落，坎坷不断，却一直可以笑怼人生的大才子，到底还可以有多少让人读你千遍也不厌倦的经典诗篇。上次回四川还是2018年暑假。乐山回成都的路上，苏潼青的妈妈坚持中间停一下，让孩子和孩子的孩子去眉山看看三苏祠，而当时，苏潼青和丸子还没有开始背诗，更不会想到仅仅一年以后，全世界都会被卷入一场瘟疫，所以当时对苏轼也没有与其他诗人不同的感觉。那天下雨，苏潼青和父母还有两个孩子只有两把伞。大宅子里一共遇到两拨游客，多数地方空无一人。亭阁默然矗立，荷叶浓密层叠，月亮门勾勒出精致剪影，哗啦啦的雨声和悉悉簌簌竹林晃动的声音反倒让偌大的园子更加静谧。闭上眼睛，泥土的芬芳清晰异常。那滴水的房檐，湿透的青石板，处处深绿浓郁，道出满满一院落的浪漫与才情。

    苏潼青和丸子开始苏轼专辑，虽然只是一位诗人，却丝毫不会觉得单调。她们既可以体会到“大江东去浪淘尽”的雄浑壮阔，又可以感受到“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情”的洒脱；既有“春江水暖鸭先知”的灵性，又有”淡妆浓抹总相宜”的端庄；她们仿佛登高远眺，看到一边是“半壕春水一城花”的粉媚与柔情，一边又有“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的倜傥和气势，更有“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智慧与冷静。诗酒趁年华，铅华尽洗，沉淀过后，当然滤出了“此心安处是吾乡”的淡泊与宁静。纷扰之中，苏潼青终于明白那些流传了千百年的诗词对于我们的意义，是鼓舞，是陪伴，是释怀，是期盼。苏潼青沉浸在这些看上去不食人间烟火的诗句之中，又真切感受到四季交替、柴米油盐、喜怒哀乐、山河明月的点点滴滴，感受到浓浓淡淡的烟火气和林林总总的人间事，希望这些优美的文字和韵律也可以在今后的日子里陪伴丸子度过那些好的和坏的平常时光，让她早一点儿明白，遗憾其实是常态，早一点儿学会接受现实，并且无论身处什么样的境地，过着什么样的日子，都有心情，也有能力把一地的鸡毛捡起来，扎成一把漂亮的鸡毛掸子。

    苏潼青打开youtube，翻出《正阳门下的小女人》，该多少集来着？21还是22？其实无论是21还是22，还是多少集，对于苏潼青来说都是一样的，因为已经看过不知道多少遍，所以从哪儿开始都能接的上。苏潼青不喜欢看电影，但是喜欢各种国产电视剧，除了古装，除了青春偶像，除了所有人都是身家各种亿的霸道男总裁和女总裁们。她小时候期期不落的是《十月》，那是妈妈的读物，也是她的，遇到喜欢的中篇，也是翻来覆去看个没完没了。《正阳门》这个电视剧最精彩的部分是片头曲，上来一声拖得长长的吆喝，瞬间把苏潼青拉回老北京弯弯绕绕、又新又旧的胡同里。因为看得过多，丸子和背心儿都会唱开头几句，不仅音准、感情到位、表情兴奋，儿化音也倍儿标准，“天下有一个正阳门儿，住着一群啥样的人儿？有里儿有面儿有心气儿，坎坷磨不掉精气神儿……”看来无论古今，活出精气神儿都准没错儿。

    进入7月下，暑假竟然已经过去一半，学区终于正式通知，再开学全部网课。这个消息一出，苏潼青的朋友圈又刷了一会儿屏，大家喜忧参半。喜的是经过半年的筹划、准备和实施，这个位于高科技窝里的学区终于可以把网课开起来了；忧的是孩子开学以后还会继续砸在手里，并且依然不知道要砸多久，各位妈也依然不知道还要做多少顿饭才算做到头儿。刑期再长也不怕，只要给个数，最煎熬的就是给判了个无期。苏潼青想起背心儿说过的一个事儿，日本的死刑不说哪天执行，指不定哪天就给执行了，只提前一小时通知，就好像通知一会儿到会议室去开个会那样漫不经心。所以死亡本身并不是真正的折磨，而是没有预期。这样看来，苏潼青倒也不是那么盼望开学了。不过大家互相安慰，要尽量往好处想。既然就是这个情况，这个条件，就得困在这里，能往前走一步是一步，总比上学期不明不白在家呆着失学强点儿吧？人吧，得知足。

    背心儿照例快到中午才起来，然后照例每天的灵魂拷问：中午吃什么？就在背心儿吃够所有差不多能想的起来的吃的以后，最近回归极简，迷上鸡蛋炒米饭。其实越普通、越简单、越便宜、越接地气的饭菜就越不容易做好，越是考验烹饪水平。海鲜牛排吃的是食物本身，只要底子好，只需要最少的调料和最简单的加工就足够，复杂了反倒是干扰，而鸡蛋米饭西红柿土豆丝面条这些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食物想要做好却不容易。苏潼青想起有一年暑假在乐山，他们误打误撞进了一个苍蝇馆儿吃晚饭，环境嘈杂，桌椅简陋，没有一个角落是讲究的，无论是跟服务员还是同桌的你，每个人都在扯着嗓子说话。菜端上来，看上去也是相貌平平，一动筷子可是不得了，原来人家只是外表不拘小节罢了，讲究的地方全都在盘子和碗里。那天他们点了三个菜外加一道甜品：鱼香肉丝、回锅肉、爆炒莲花白和甜烧白，5个人仿佛从来没有吃过饭一样，光是背心儿一人就着鱼香肉丝就吃了5碗米饭。所以川菜的原材料虽然大都普通便宜，却可以那样惊艳，全在厨子的功夫。

    背心儿扒拉完碗里的最后一粒米，起身走到厨房，把碗放到洗碗机里。吃完饭时，碗里碗外不能有一粒米，这是背心儿和丸子从自己开始吃饭起苏潼青就给立下的规矩，仔细想想，类似的规矩并不多，所以才能一直执行得比较好，最终变成自己的一部分。苏潼青对于碗里的米粒有执念，而且不光是自己的碗，桌上别人的碗也要管。原来在北京上班的时候，每天中午几个同事一起下馆子，结账的时候她要检查一圈儿人的碗，后来都不用说话，递个眼神儿奏管用。苏潼青答应背心儿再去摘一次树莓，了了他的遗憾。农场还是那个农场，树莓也还是那个树莓，苏潼青却明显觉得没有第一次兴奋。也有天气的原因，上次是早上，很凉快，这次到的时候一点多，正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虽说西雅图总体来说夏天比较凉快，但是遇到太阳大的时候也是很毒，分分钟可以把人晒蔫儿，速战速决，绝不含糊。苏潼青没摘两下就不想玩儿了，上次的树莓点心已经过足了瘾，还有一些冻在冰箱里，所以她已经没什么动力了。背心儿倒是兴致很浓，蒯着个筐，弓着个背，歪着个脑袋，步子很慢，认真地寻找。

    太阳就在脑袋顶上，而且不光是晒，还有点儿闷。苏潼青在狭长的灌木中间溜达了一会儿才找到一小片儿阴凉，是一块稍微有点儿歪的植物遮挡的地面。一条藤好像被谁粗暴地扯下来一半，无精打采地耷拉着，拖在地上。苏潼青紧贴着藤叶蹲了下来，四下里看了看，又蹲着往前挪了挪，直到都快钻到灌木丛里，才终于没有一寸皮肤被晒到。她歪着头往上看，大片大片的树莓叶子平滑舒展，叶脉清晰，细枝上有一只黑色的大蜗牛，一动不动。几片重叠的叶子下面有一枝挂满果子的枝杈，光从对面叶子的缝隙透过来，让绿色的叶子和红色的果子愈发透亮。树莓上细微的绒毛根根清晰，支楞着，传达着生命的活力。苏潼青轻轻地伸出手，轻轻地把果实从枝杈上揪下来，生怕有一丝晃动，嘘……不要惊动了那只蜗牛。

    就这样，苏潼青并不算优美地糗在树莓地里玩儿手机。她的朋友圈这两天被那6800年一遇的彗星和各种犄角旮旯从来都没听说过的公园和山脉占领，有的带人，更多的不带人，背景是天空，是雪山，是星辰，是远方。苏潼青的腿有点儿麻，她换了个姿势，把一颗树莓放到嘴里，继续欣赏美景和各种抒情。她稍微感到有些不合群，为什么自己就没有想去哪里看看这稀世珍宝般星星的冲动呢？二十年前会想去看看吗？也可能会。那现在为什么却这样无动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