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51
元瞻领程楚到内院之后，匆忙离开，不多时，又急步而来，说父亲不在房内，房里一点父亲的痕迹都没有。
他站在程楚面前，神色激动：“你说，这个孩子是魔童真身吗？就是他杀了我宗内几十人吗？！”
程楚看了眼目露天真色彩的孩童，转而又看向面色通红，眼里兜着泪的元瞻，与元瞻道：“即便死了，应该也有尸骨留存，更何况那么多人遇难，怎么可能找不到尸骨，你先找人一起在这里搜吧。”
程楚几句话指出元瞻冲动下忽略的疑点，看得出来不是包庇魔童，元瞻本想叫嚣着灭杀魔童的冲动按下，理智逐渐回归，艰涩地点了点头。
见元瞻离开，程楚拉了拉灵鞭，将孩子随便搁在桌上，专心照料起叶翎。
此时无人，程楚把叶翎脸上的红色面具拿下，纤手抚上他的脸颊，此时没有水，她便奢侈地以灵力来为叶翎擦拭干掉了的血迹。
程楚早已做好了被伤到的准备，没想到叶翎却第一时间用自己的身子来保护她，要不是有莲子手串护身，挡在最前面的叶翎只怕又要重伤休养几日。
整理好仪表，程楚又帮叶翎把面具戴上，开始为叶翎施法救治。
一场大战之后，她池中枯竭，没有太多灵力可以调动，只能慢悠悠地将灵力输入到叶翎体内，耗费了稍久的时间。
等程楚为叶翎大概疗伤之后，元瞻也终于在后山偏院的柴房里找到了他父亲。
大家有一半人都活着，包括三个身中魔毒的长老，他们只是被魔童禁锢在偏院里而已。
元瞻把人安顿好才来寻程楚，将情况说与她听。
据被关押的人所说，魔童确是有意将所有人都杀害的，他杀人是为了取其鲜血，急不来，只能一天杀几个，一天杀几个，若是他们晚点被发现，也许全都死光了……
元瞻说话时脸上满是愧疚与懊悔，他自责自己，离得那么近，却不曾上来看看这里，才让魔童肆意妄为！
程楚也难免自责，要知道她来过这里，见过化身门童的魔童，可她却觉察不了危机……
将叶翎与魔童一起留在房间里，程楚跟元瞻到外面说话。
如今叶翎还在昏迷中，元瞻便将程楚看做领导者，等待她来部署接下来的行动。
向来不管事的程楚只好硬着头皮道：“魔童只是个例，它的修为在破心境之上，天底下可能找不到第二个，之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人能悄然无声绑了半个宗派的人，所以大家还是依照原样，该救人的救人，该留守的留守。山下剩余的事也不多了，你们去收个尾，再回元天宗。”
元瞻对此安排没有意见，他也是这样想的，只不过他算是害怕了，所以之后他不会再下山，他要一直留在山上，让其他人去收尾善后。
“其他的，等叶翎醒来再说吧，我现在也挺虚弱的，只能先稳定叶翎的身体，做不了其他的。”
元瞻点点头，动作优柔，又回到了贵公子模样，娇贵自得。
见程楚再无话说，转身回房，他紧了紧下颌，将心里的问题收了起来。
可是在他转身之后，又听闻房门开的声音，元瞻回头，见到程楚把叶翎跟魔童又带出来了。
“仙君这是？”
没察觉到元瞻的神色有变，程楚牵着一个扶着一个，自若大方道：“你们安顿门里的人，我们就不打扰了，我带叶翎回喧天门。”
元瞻的声音不似前面稳重优柔：“可你还带着魔童。”
程楚这才嗅出一丝敌意，问道：“怎么，我不该带他？”
见程楚说着又往前走去，元瞻上前一步拦住去路：“仙君，魔王的去留我管不着，相信你也不会对他做什么，但是魔童，需留在元天宗里。”
程楚不急着生气：“为什么？”
元瞻道：“他在我宗内为非作歹，滥杀门人，所谓冤有头债有主，他应该交由我们处置，何况，元天宗是修仙界第一大派，按规矩，也该由我们来看管审问他。若是魔王醒着，我们不敢冒认职责，而今魔王昏迷，于情于理，魔头收押在元天宗才是最合适的。”
一口一个“处置”、“审问”、“收押”，元天宗莫不是想对一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婴孩行刑？
程楚指出一个比元瞻所举还符合逻辑的事实：魔童是她跟叶翎出力抓的，元天宗只是帮忙，论起来，魔童就该由程楚带走。
元瞻哪肯认同，他又指出喧天门的弱小无用，即便在平日里受魔王安排调遣，也不过是个干苦力活的门派，又岂能担当大任？关于魔童如此危险的人物，怎能随便找个地方安置就算？
元瞻竟数落起喧天门，这下程楚忍不了了，面容染上怒意，冷声为喧天门找回面子：“有我在的喧天门，元天宗比得上吗？”
元瞻却不以为然：“星云仙君不是自己也说了吗，你当下虚弱，干不了什么。”
程楚杏眼圆瞪，属实没想到元瞻竟然在前面就算计起来了，这话言下之意是，即便真的动手，程楚也奈何不了元瞻了！
这就是明摆着撕破脸。
别的不说，倒是挺勇，与之前接触的两次都有不同。
程楚放下了叶翎，又将魔童搁在地上，他身上绑着的灵鞭被程楚握在手里，巧劲下利索地抽身而出。
程楚面色肃穆，将将十七岁的她，平日里不见端方庄严的她，竟在此时有了不怒自威的气场，她手持青色灵鞭，双目紧紧盯着元瞻，轻轻抬手又放下，那灵力之鞭便在石板路面挥出一道又深又大的沟痕来，触目惊心。
元瞻惊得双眼瞪圆。
这样的效果，元瞻也可以达到，问题是他没办法那么轻松……而这，还是程楚口中虚弱的自己。
程楚红唇翕动：“你应该听说过我在喧天门打自己师兄的事情，我那个跟你一样惹人烦的师兄被我打得奄奄一息，实则，我只花了三鞭而已，而且还都留了余力。否则，他该是要命丧当场的。而我当时打他，用的就是我手里的这条鞭子。”
“元瞻，不要用你的能力来评估揣度本君的底蕴，我九重天时，可不是你现在这样。”
元瞻脸色苍白，不敢跟程楚对视，颤动的眼珠直直望着地面的沟壑。
在他越发惊恐的眼神里，程楚问道：“怎么样，九重天的元大弟子，你是不是有比我这鞭子厉害的招数？”
杀人诛心，不待元瞻说什么，程楚抚着鞭子，又道：“你以为我说我虚弱是因为什么？若不是给出灵力束缚魔童，你还真以为轮得到你来威胁恐吓我？！”
一番话，睥睨天下，狂狷狠辣。
程楚只是对上身世双重加码的魔童，遇上天赋不如她却凭借刻苦努力赶上她，还比她心细有谋略的叶翎，才会时不时自卑两下，至于其他人嘛，等能胜过魔童或是叶翎，再来提让程楚谦逊之事。
有叶翎仙魔大会演戏在前，这时程楚说起这种唬人的大话，确也有福至心灵的效应。
是以，此时的元瞻一个屁也不敢放。
他本是对魔童恨意过深，又仗着元天宗的背景，以及程楚一时薄弱，才敢这样拦路威逼，他以为一贯懒散不管事的星云仙君不会强抓着魔童不放，更何况如今叶翎昏迷，程楚心系爱人，理应不会……
事已至此，他追悔也无用。
谁知道九重天与破心境的差距竟然如此之大，大到即便程楚刚结束一场大战，刚掏空一切，都能随便震慑九重天。
然而，即便元瞻终于看清局势，程楚也不打算如此放过他，鞭子已经抽出来了，若不在元瞻身上用上一用，她星云仙君的脸，挂不住。
说抽就抽，程楚手腕一翻，鞭子往元瞻身上挥去。
元瞻惊慌中用手去接，顿时，皮开肉绽！
在元瞻疼得呲牙抽气时，程楚不紧不慢又是一鞭甩出，打在了元瞻腰间，这次元瞻没有挡，任由灵鞭抽身，衣物破开，皮肉出血。
好在第二鞭没有第一鞭下手重，加上又有衣物抵挡，伤势不算太重。
元瞻到底是个骨子里骄傲的人，打诸基时发出的猪叫声，这次一点都没有听到。
程楚问他：“若是将魔童给你们，届时魔童突然逃脱，我定然不会插手半分，便全由你们这天下第一大宗去管到底，如何？”
元瞻连忙低头，忍着手上鲜血淋漓的伤疼，拱手弯腰：“不敢，是我鲁莽，有劳星云仙君捉拿魔童，元瞻再无一句怨言。”
这是元瞻被镇住之后说的第一句话。
从鼻腔里哼出一口气，程楚收起了鞭子。
她是看在元瞻乖乖地接下一鞭，再无什么高傲可言，又承担了过错，没让傲骨倒下，才肯就此收手的。
二人没有再说一句话，程楚将鞭子重新给魔童捆上，又扶起叶翎，一步一步走出元天宗。
此时元瞻还没有想到，为什么程楚不飞。
慢步走出元天宗，路上倒是有那么几个有良心的人上前来，询问用不用帮忙，毕竟仙君虽厉害，可是看她小小身躯扛着魔王的高大身子，众人还是忍不住以寻常人的目光来看待关心。
他们不知道的是，若不是为了跟元瞻抢魔童，程楚哪会强撑面子，拒绝帮助呢，她真的需要人搭把手……
天知道，她跟元瞻说自己虚弱，一点也没有防备，也一点都没有自谦，要不是刚才还好有一条鞭子可以唬人，她真不一定打得过元瞻。
可是元瞻仗着自己的背景，仗着自己在大战中浑水摸鱼留存下来的体能，反过来对她这个不遗余力帮他们打魔的恩人施加威胁，程楚又岂肯忍让？
就算一开始觉得魔童给元瞻看管也没问题，听了他说的话，她也绝不肯撒手。
鞭子里有机关，是程楚在盐津湖一战后改良的，所以看起来抽打物件的威力极大，但是真的互相打起来的话，一条鞭子，根本不足以应对九重天。
侥幸的是，破心境太少了，元瞻不曾与破心境交手，自然也就被唬住了。
只是程楚咬牙抽他，连最后一点灵力都没了，无奈，只能扛着叶翎慢慢下山。
倒是有一件事情，让程楚再度生出疑惑。
刚才演戏时，程楚总觉得体内有另一个自己在帮助她，若以程楚平日里吊儿郎当不学无术的模样，即便发火发难，要么是直接开打，要么是暴跳如雷、叽里呱啦，以程楚对自己的了解，刚才那个沉稳应对，气场强大的她，不像她。
此事程楚猜想已久，起初总是看见一些不属于自己的记忆片段，她只当是迈入仙关的殊荣，才让她得以窥见仙境，然而，她偶尔也会生出一种奇怪的心理：体内似乎沉睡着一个人，即将苏醒。
后来，程楚找机会问过叶翎，同为破心境的叶翎说并无此状。无论是记忆片段，还是奇怪的感觉，他都没有。
若说在山上喝酒那次是小猫在看她，那之后这几次呢，又该如何解释？
静静看完元天宗里外事件整个过程，在没有人能探知的魔童的玉佩里，执意来到人界的远古真魔，自觉开始看见了希望，然而看见希望的喜悦还没有感觉过瘾，程楚的心思让他也疑惑起来。
早在盐津湖边叶翎跟程楚手心相对时，他就发现异常了。
程楚体内有一股味道，是他最讨厌的酸味，而这酸味来自正统仙界，凡是仙界仙人，身上就会有这股讨人厌的味道。
为什么程楚会有这股味道，真魔不得而知，他只知道他受不了，于是赶紧离开叶翎，离开程楚。
这些天有过猜测，但是都不了了之，而今听到程楚心声，他忽然发觉思路被打开了。
真魔是从叶翎小时候就跟着他一起来喧天门，认识了程楚的，虽然那时的他刚破除封印不久，还很虚弱，但是记忆不会错。小时候的程楚跟现在的程楚，体内神力有很大的差异，若说是因为破心境的原因，那叶翎同为仙道破心境，怎么不见有那么浓郁的神力与仙气呢？区区破心境的程楚，身上的仙气都快腌入味了，竟然能让他感觉到真仙的酸味，这果然不正常。
也许程楚体内，真的有一个神仙，就像被抛弃的人界，居然藏着一个真魔，还是足以撼动三界的那种地位。
程楚艰难地扶着叶翎走出元天宗大门，此时已然累得满头大汗，她也没有多余的灵力放出隔热罩，不由得展露出几分狼狈。
在树边歇息之时，程楚忽然听到动静，抬头望去，居然是元瞻。
程楚登时慌了，心里默念，叫叶翎赶紧醒过来，再不醒，他就要看不见她了！
却不想，男子来到面前，声音低沉但斯文有礼：“让我送你们回去吧。”
男子态度恭谨，但没有像前面那样拱手弯腰。
程楚打量了元瞻几眼，又重新琢磨起他的话，差点以为他被夺舍了，或者是被魔童杀了，但是青色灵鞭中，魔童老老实实被绑着。
程楚问：“你来送行，还背了三把剑？”
元瞻听到程楚试探的语气，本想就此掀过，现在改变主意了。
“这三把剑，一把我自己用，另外两把，给你和魔王用以飞行。我的九重天不如你们的，无法单纯靠灵力带上这么多人。”
程楚方才想明白，元瞻已经回过神了，他知道了程楚的底线，甚至连回喧天门都难，所以才来这里。
但他不为报仇，他是来帮程楚的。
已经把伤口包扎好的元瞻前来，并不是幡然醒悟追杀而来，而是幡然醒悟，知道自己真的冲动鲁莽了，特意前来赎罪。
元瞻将身后背的三把剑祭出，法力注入剑身，托起程楚等人，一起飞天。
程楚是个藏不住心事的，路上她好奇问：“怎么想通了？你若是想抢走魔童，也不是做不到。”
元瞻缓声道：“就像你说的，我即便抢了他，也没能力看好他，又不可直接杀之保仇……”
“那你又为何来送我，我打了你两鞭子呢。”
元瞻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星云仙君严重了。”
这沉默让程楚不由得怀疑话里的真心，她偏向于自傲的元瞻不会对那两鞭子完全释怀。
“你既是让我开了眼界，也没有重伤我，我又岂会记仇。”元瞻道，“父亲教我，为人时，眼界要高，格局要大，我今日对仙君多有冒犯得罪，是被仇恨蒙蔽了双眼，还望仙君见谅。”
混着耳边的风声，程楚静静听着元瞻说话，她没有回应，心里想的是另外的事情。
她觉得元瞻短短半日，变了好几变，而原因，或许就是仇恨与自省。
那么比自己大两岁而已就已经对事事把握在手的叶翎，也是因为这样的原因么？
他两岁时家破人亡……
程楚在惋惜世事弄人，玉佩里的大佬却看戏看得欢乐。
对于知错就改的元瞻，他不由得盛赞：这小伙子不错！心胸还是有的，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果然啊，人类不可双修，双修的那两个，都是变态！
想到厌恶魔道的双修叶翎，想到有神明血脉却滥杀无辜的魔童，真魔一阵头大，若不是发觉程楚体内有神明，他反倒是乐意附身在仙道的程楚身上，与她合作。
可惜了。
真魔解开封印之后修养了二十多年，差不多是时候找一个人类合作共赢，为了人界消耗这两百多年的自由，他就快无聊透顶，已然对此迫不及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