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44
程楚缓缓睁开眼睛。
醒来时，天还没有亮，望向窗外，天空灰蒙蒙的，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程楚在心里叹了口气，打算继续睡觉，试试看能不能再做一个梦。
她失去叶翎太久了，她要抓紧做梦，从梦境里弥补，最好能梦见叶翎的心思，让她通过做梦来了解叶翎，而不是通过追问。
其实只要她问，叶翎就会答，程楚自己也大概明白，但是程楚这个时候跟当年对上叶翎的云杉很像，他们都是任性顽劣的，他们喜欢挑战。
第二次睡觉，她如愿又开始做梦了。
叶翎站在程楚认识的地方，这是鹤鸣山山脚下，也是叶翎开第一场仙魔大会的地点。
时属黑夜，月色高远，叶翎站在草地上，负手而立，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此时的时间不明，程楚只能通过叶翎的视线看见一片黑乎乎的地皮，别无其他，而后忽然脚边传来一声猫叫，叶翎低下头。
顺着叶翎的视线看清脚下的猫，程楚很惊讶，这是她之前在人界村庄里抓获的那只猫！
把这只猫身上的魔性消除后，程楚便将它放走了。
没想到叶翎竟然还能控制它。
不知道这是村庄惨案之前还是之后，若是之前，那主使魔猫杀人的人……
其实准确来说并不是控制，叶翎只是跟这只猫混熟了而已，程楚后来也从这一人一猫之间的互动发觉了。
可正当她在为自己误解叶翎感到不好意思时，叶翎忽然调动灵力，双眼发出红光。
程楚下意识想阻止叶翎，但是她根本改变不了什么，而且在下一瞬，她又惊觉眼里闪过了一幕熟悉的画面。
这是……
这是那时程楚跟师父云杉坐在山顶喝酒的场景。
程楚跟云杉坐在高空的画面，他们在空中说的话，都由小猫的记忆回放给叶翎，让叶翎仿佛亲临其境。
猫就站在树下，画面以它的视角呈现眼前，快速划过，最后定格在第一缕曙光出现时，定格在程楚飘浮空中闭眼睡觉的画面上。
难怪那时总觉得有人在看着自己，原来是小猫。
程楚捋了捋时间，发现小猫早在作恶之前就被叶翎差遣去观察她了，那也就是说，那次山下作恶的事情，真的跟叶翎有关。
就在程楚意外发现叶翎另有秘密时，叶翎又重新探取了小猫的记忆，这次，正是从小猫被魔修抓住施法，成为杀人工具开始的。
程楚吃惊，同时她也感觉到了叶翎的惊讶——叶翎跟魔修作案没有关系。
之后看见的就是程楚自己亲身经历过的一切，不同的在于，这次是以小猫视角重现，加以叶翎观看时的心情，忽然间，那段经历变得微妙起来。
原来那时的她善良而柔软，不是外人眼里胸无大志的懒虫，而是叶翎眼里的，心怀天下的强者
说实话，程楚有些赧颜，因为叶翎眼里的形象过于高大，她自己都没觉得自己那么厉害，那么伟大。
叶翎只是为了读取小猫的记忆，并无其他行为。
停止读取回忆后，叶翎伸手摸了摸猫头，猫猫没有丝毫抗拒，甚至主动将头往叶翎手掌里凑，表情享受，显然格外喜欢叶翎。
感受着指尖撸猫的温暖，共情叶翎此刻温情脉脉的内心，程楚有点恍惚。
原来叶翎那么早就在暗中观察她了。
难道就像他说的那样，从莲花坞重逢的第一眼，他便动了心？
怦然心动是什么感觉，就是程楚现在正在经历的感觉，她感受到了血液的兴奋与涌动，也感受到了心脏的跳跃跟恬然。
在新鲜美好的心态下，程楚的境界有所收益。
这一次，她微笑着醒来。
程楚摩挲着手上的莲子，心中满足熨帖，她很感恩这串莲子为她带来的梦境，跟之前的感恩不同，这次梦境让她明白叶翎的心意涌动，是跟帮她得知叶翎所受困难不同的。
这时，太阳已经悄无声息地笼罩了整片大地，将世间晒得黄橙橙的。
走出房门，坐到秋千上，程楚意在静谧之时感受天地之灵，可转眼间见到这样盛大的辉煌，竟有些心悸，连破心境里那朵终于盛放的莲花都悄悄合上了一点，不再傲然挺立。
莲花是从昨天到刚才做完梦的时候，才完成盛放之姿的，开始于穿堂风拂过心头时，定格于心动叶翎的心动时，此刻盛放的莲花却因为天色收敛……
仰视天穹，程楚初时为炫目的光芒万丈所惊艳，后来却有种奇怪的感觉，说不出来的。
就是觉得天空与地面之间的这种美，美得不真实，也不合理。
不久后，当大家一个接着一个早早醒来，都在哀叹太阳晒得人睡不好，程楚才明白不对劲的地方出现在哪里。
大家见到坐在秋千上的程楚，已然见怪不怪了，这些天程楚没少坐在秋千上发呆，大家以为今天的她也是这样。
直到程楚起身，问溪水：“最近的天都这样异常吗？”
溪水好像是撒谎被人揭穿了的模样，心虚地嘴硬说：“是啊……”
程楚闻言，看向几个徒弟跟侍女：“你们不觉得很奇怪吗？这几个月来，天一直都很热，极少下雨，现在天才刚亮，太阳却比往日正午时分的太阳还大。”
大家面面相觑，个个想说一句“您老终于发现了”，个个都不敢说。
程楚不明就里，见大家支支吾吾说不出来什么，以为大家真的神经大条没有察觉。
倒是师父徒弟们，今日起得真早，天才刚亮呢。
程楚持以震惊的目光眼看大家一个个早饭都没吃就开始修炼，却好像一点也不困倦。
她没有把寐术教给任何人，怎么大家都能有如此活力？如果没记错，去莫里格大草原之前，大家都没这么早起。
云杉耐心且仔细地教导方式方法，徒弟们也都用心专注地修炼。
等侍女出来，叫他们吃早饭，大家才停下吃早饭，吃完，又开始练习操控灵力，巩固境界，锻炼体能……
程楚默默观望了一下，然后在和云杉悄然对视一眼之后，她又默默靠近，跟大家一起坐在院子里，凝神修炼。
半盏茶的时间后，程楚睁开眼睛，入目的还是大家刻苦修炼的场景——难怪他们几个短短两个月就都有所突破了。
在这半盏茶的时间里程楚想明白了，她就不是一块努力的料。于是，程楚怀着一丢丢不好意思，昂首阔步在大家的面前走过，好像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仙子，只管自己的风花雪月。
知道的是她去睡觉发呆，不知道的该以为她要羽化升仙了。
云杉自然是那个知道的，他眼珠子一转，故意喊道：“徒弟，要不要叫你起来吃饭？”
程楚脚下踉跄一步，重新站稳，顽强地摆出仙人般一切都是浮云的模样：“不必，我要去会会梦中人。”
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大家七嘴八舌都在问：“师父要去梦里见谁呀？”
程楚睁开半只眼瞅向云杉，意思明确：师父，你捅的篓子，快点给我收拾好！
云杉会心地转过视线，对徒孙道：“大家还没学会静心之道呀？”
一句话，小声的讨论立马停下，告别八卦，大家又是一条专心修炼的好汉。
程楚给亲亲师父露出个甜丝丝的笑，加快脚步火速逃离修罗场。
时至晌午，此时太阳正一丝不苟地挂在天上，朝大地散布烫脚的炎热。
程楚还没有走出前院，就听见大门被推开。
扭头一看，是熟悉又陌生的大师侄子傅蔺。
傅蔺的肤色比几个月前黑了八度，他笑着露出一口比以前显白的牙：“大家伙，干活的时间到了！”
程楚没听懂，但是感觉到有些她一直忽略的事情正破土而出，她双眉紧锁。
望着古铜色皮肤的傅蔺，仔细打量了他身上无处不在的尘土，以及他脚下那双沾满泥泞的草鞋，程楚问：“傅蔺，你这一身，开荒去了？”
傅蔺苦笑道：“师姑你何苦再挖苦我呢！”
“……”程楚只是那么一说，那能想到是真“开荒”。
程楚又怎么想得到呢，她时刻包裹在身上的隔热罩，竟真的阻隔了她与世间的联系，干旱暴热这么久以来，她一直都倒在舒适清凉的灵力罩内，享受乱世为数不多的安逸……
接下来，几个徒弟都去收拾行李，程楚拉着云杉跟傅蔺到一旁说话：“师父，你都瞒了我些什么？”
云杉道：“徒弟，这事情不是我不想跟你说，也不是你爹的意思。”
此话一出，程楚心有所感。
下一刻，云杉便将“叶翎”这个名字说了出来。
“他说你有大用，近期事情人手够应付，无需劳烦你。他可是现在仙魔二界大家都信服的人，加上你这人吧，当初对付刚出道的叶翎，表现懒散随意，大家对你也没报什么希望，既然魔王说了你有大用，他有更好的调遣，那自然也就听他的。”
“那你们呢，师父你跟我爹，也是这样看我的吗？难道我真的干不了正事？”
“那自然不是！我之所以不告诉你那些事情，不单纯因为叶翎能干，能相信，真要说我相信他的原因，那只有一个，因为我看得出来，他是真心待你的。”
“再说了，这个事情从你跟鄢椿回来到现在才多久，也就十来天，之后真有什么事情需要你，我能死脑筋地瞒着你吗？就像今天傅蔺来，你看我拦着他了吗，傻徒弟！”
傅蔺挠挠头，到底还是在权衡利弊后选择保师祖：“是啊师姑，真需要你的时候，我们自然就会找你了，像今天这事，掌门真人说了，要让你徒弟们干活，就得让你知道，不能再瞒着了。”
程楚不能瞪师父，却能瞪师侄，所以就把对云杉跟父亲云棋的不满全部宣泄在傅蔺身上，狠狠地剜了他几眼：“你们真是贴心，我出去被李莲花骂得狗血淋头都不知道人家在骂我什么，还气冲冲跟人打架，现在好了，原来是我该骂，想想我都害臊，以后没脸见人了！”
云杉眼神暗示傅蔺：不要还口，任打任骂，任劳任怨，就当帮帮你两个卑微的长辈。
说起来，都是叶翎惹的祸！
云杉默默诅咒了叶翎几句，希望他早点平息祸乱，早日让天地恢复平定，否则以后天天都被程楚数落！
程楚自然也明白，这个事情罪魁祸首还得是叶翎。
于是她问傅蔺：“接下来要我们做什么？”
傅蔺澄清道：“不是你们，是他们跟师祖，师姑，你大作用，是留着给魔王调遣的。”
“……”
程楚不再念叨，等大家随着傅蔺离开之后，她也出门去了，她要去找叶翎兴师问罪。
不过在此之前，她想先自己出去看看如今灾害多严重。
听傅蔺说，现在中部繁华地区没有多大影响，灾害多发于偏远地区和旗峰山附近，喧天门上下主要负责的是开荒引流植树种粮，要开垦的土地面积很大，所以喧天门的弟子全数投入也不够，这才要来动用程楚自己收的几个外门弟子。
难怪，难怪这些日子师父跟徒弟们修炼都那么卖力，为的不过是在这艰难时期能多出一份力。
之前飞去昆仑山跟莲花坞的路上，程楚也有所察觉，但不深刻，转而被她忽视了，如今叶翎的事情除了一些预见不到的未来，其余也算尘埃落定了，程楚的心思变得透澈，事关重大，她需得好好查清楚。
这次没有马上高飞，程楚以五百米的高度飞翔，速度缓慢，为的是大范围地搜索昨日余光瞥到的几处黑气。
程楚率先到的是傅蔺说起的元天宗，来到的时候，发现门口的法术消失了，而门童也一直没出来。
带着疑惑，程楚来到元天宗的内堂，结果还是没有人。
程楚心里有点紧张，这种见不到的感觉，会让人不免产生一些奇怪的猜测，比如说：元天宗被灭门了？还是解散了？!
她在里头走来走去，最后是别人先找到了她。
之前见过的那个门童一手拿着扫帚，一手朝程楚挥舞，嘴里兴奋地喊着：“星云仙君！你怎么来了？”
看他这模样，想来元天宗没散，还在。
程楚问：“这里的人去哪里了？”
她之前来这里，这里的弟子之多，规模之庞大，还让程楚很羡慕，感觉对比之下的喧天门着实寒酸又单薄。
门童笑了笑，说起这些天发生的变动：“听说你去外地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没有人告诉你吗仙君，现在很多地方同时受到邪派攻击，仙魔二界都出动去救人啦！”
“前日我们这里山下也是祸乱四起，所以我们宗派弟子全部都去除害啦！”
程楚问道：“长老们也去了？”
“是呢，长老们分散了，他们去比较远的地区做总指挥领头救援。”
喧天门发动全部人手是正常的，因为人少，可元天宗如此大的宗派，居然连长老都要出去救援？既然事情严重到这个地步，就算还不需要程楚做什么，为什么不能至少让她了解情况呢？
门童眯起眼睛笑了笑：“仙君莫急，既然还没有通知你，可能是因为要留着你干大事！”
闻言，程楚低头看了眼这个年纪小小的门童，心道元天宗真是厉害，连门童的心理素质都如此好。
叹了口气，程楚随即反省自己，急也没用，不如像小门童一样既来之则安之。
“你可知元瞻在哪里？”
“他就在山下，没有走远，前日山下开始闹祸害，他带人去平息了。”
“好。”程楚看多小门童一眼，勉强弯了弯嘴角，飞身去山下找元瞻。
刚才是从另外一边飞来，没看见黑气，现在细看来才知道，就在旗峰山山底下，竟然有几处黑气缭绕的地方！
程楚低飞掠过，将民间惨况收入眼底。
直到看见元天宗弟子打扮的人，她才停下，慢慢走近去看。
这片村子死了不少人，可能是在核对身份，所以这几天搜到的尸体堆在一处，还没有下葬或是火化，高温下，尸体散发着强烈的臭味，越走近越浓烈。
所以元天宗的弟子脸上，全部都围着布条。
不远处，一名九重天被几个人围着，一看就知道他是中心人物，而他正在询问身边人，是否清点好了人数，是否全部都跟村民做的口供核对好了。
等他们说完，那男子高声道：“那就开始火化吧。”
程楚才知道她在天上看见的黑气其实是烧尸生出的黑烟。
见元瞻处理好事情，程楚走过去，叫住元瞻。
元瞻望了过来，眼里亮了亮：“是你。”
程楚没有废话，简单说了她在山上听门童所述的一切，询问近况。
元瞻点了点头，语气是掩不住的低落：“就是他说的那样，但是还有一些事情他不知道。”
“自从前天旗峰山下的村子连连被侵害，我们宗派长老一连病了三个，三人都是元天宗的中流砥柱，他们一倒下，我们都有点群龙无首了，偏偏那时听说魔王也病倒了。”
“还好，昨日魔王醒过来，来了这里一趟，他得知这里发生的事情，马上安排策划，教我们应该怎么做，现在这些，”元瞻指了指尸堆跟在忙碌的师兄弟们，“都是魔王教的。”
程楚静默了一会儿，问起那三位病倒的长老：“病倒的长老里是不是有你父亲？”
元瞻抬眸与程楚对视，眼里流动悲伤，他心痛地点头，将另外的内情说与程楚知道：“魔王听说一下子病倒三人，觉得不对，抽空上去看了他们，他说，他们不是普通的生病，他们三个……都被魔气入侵了，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
程楚深呼出一口气，安慰了元瞻几句，让他不用太担心，魔王是魔界的人，对魔界那些邪术了解也多，他不会放任三位长老不管的。
元瞻重重点了点头。
“之前我们其实都对魔王有疑心，曾经背着你召开几次修仙大会，就是在议论魔王，每次都说他的坏话。只是后来渐渐地好话也有人说了，大家有目共睹，魔王所做的都是好事。”
程楚笑了笑：“为什么说这么多让我知道？”
元瞻也笑了笑：“因为我知道魔王是好人，魔王信任你，所以你也是好人。”
“他信任我？”
“是啊，他说了，有什么事情找他，如果不相信，那就找星云仙君你，哪怕有一天他可能辜负大家，相信星云仙君是不会有那一天的。”
“……”如此高的评价让程楚有点震撼，以至于差点说不出来话。
最后她只是问了一句：“我记得你曾经说傅叶很坏，但你们不讨厌他，那么叶翎呢？你对他是什么看法？”
元瞻答她：“说起来奇怪，我一开始觉得他跟傅叶有点像，简单了解之后发现不但不像，还很讨人厌。而到了现在，我觉得他比傅叶还讨人喜欢，他是个很有担当的人，跟印象中的魔修不同。”
程楚颔首笑了笑：“确实奇怪，他做事比傅叶乖张多了，可我不讨厌他，连对他生气都很难做到。”
元瞻露出探究的眼神：“星云仙君，莫非心有所属了？”
程楚勾了勾唇角，说：“是啊！”
那一刻她忽然想起来某天问叶翎有没有喜欢的人，叶翎说的是“现在有”，她终于知道了，“现在”的那个人，就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