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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遗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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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鼓点破胸而入,重重击打在每一个五螺人包裹着血红炙热心脏的薄膜上。

    此刻,平日里热闹非凡的沉船集市和喊声震天的海林檎竞技场已是空无一人,除了向下百里的火山底驻军,数十万五螺人齐聚海绵民宿天台,肩并肩,手握手,个个双唇紧闭,仰首遥望,即便是往日停不下手脚合不拢嘴巴的顽童,此时也是凝成了雕塑一般。孩子们现在不过三四十轮,还不知道什么祖先的荣耀,五族的信仰,只是被这阵仗的气场惊得挪不开目,压得透不过气罢了。

    三叶虫祭台,亿万年之后,白,红,黄,黑,青,初代族长的水晶头骨在掘于火山底的烈焰石围烤下再次迸发出魔幻之光!

    轰——

    惊雷巨响震撼世界,三十尺见方的三叶草祭台被一股来自正下方的力量击得分崩离析,瞬间荡然无存。

    咔——咔,嘭——

    围绕着海林檎竞技场的巨型笔石拦腰折断,一棵棵砰然倒下。毗邻沉船集市的那几棵更是瞬间将古老的楼店夷为平地。但人们的目光丝毫没被这些转移,因为即将破土而出的那东西才是他们渴望一见的。

    五螺民众无数对紧贴着的掌心冷汗淋淋,孩童们蜷起了身子,瑟瑟发抖。就连五螺殿观景台中族长,长老等一干人都紧张得忘记了呼吸。反而是目东的绞头蕨,目南的九足蜈蚣表现出了异常的兴奋,一个根须绽放,左摇右晃,一个口吐长舌,摩拳擦掌。

    在这观景台中,目东的心境与其他人截然不同。就在刚才,巫一在走上五螺殿顶的前一刻,把一封信悄悄交到了目东手上。目东原以为是她的遗言,让自己好好对待她的女儿,可刚才趁旁人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室外之时,他把那信快速看过了之后,才发现与其女儿毫不相干。

    在巴掌大的银色鱼皮上,细如鱼籽的小字紧紧相依,左右上下几乎不留一丝余地,却又工整隽秀,看似充满了力量。

    【芸儿:病痛对你母亲的身体步步蚕食, 死亡的阴霾也寸寸掩盖她心中本就细微的五螺之光 。 濒死之人,走向疯癫,对此, 尚能活动的 ,行平生不敢为之事 , 瘫卧在床的 , 语三岁孩童之言 。 为父向来不信临死之人能做到平心静气, 有条不紊地与榻侧之亲告别, 他们若不是无力嘶吼, 便是已被死亡的恐惧夺去了正常人的心智 。当然 ,为父并不否认世间存在能勇敢平静地迎接死亡的人, 只是我认为 能做到这一点的, 已是近神。 芸儿, 就在我给你写这信时, 死亡就像是滴落的树汁包裹着海鳞虫一样把我密封得严严实实, 使我嗅探不出一丝外界的空气, 感觉不到一缕沙蚕的暖光 。那种紧迫更是让过往的一刻刻美好与一段段悲伤无法再次登上脑海舞台。 要知道,曾经那些快乐的 ,忧愁的每一个片段都时不时会生动地重现, 甚至占用了本该去体验去追求新事物的一切时间。 但我还是原谅了自己, 毕竟, 当一个人在光明中生活惯了 ,他只能看到光明,反之,眼中尽是黑暗。芸儿 你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曾经生活在一个我们难以想象的世界里,在那里,只要你抬头向上望去,时常能看到一团团一片片一缕缕的纯白物体漂浮在一望无际的蓝底上, 那底不过在蓝,灰,红,黑间转换,可那漂浮物却是千变万化,时时不同。 七百轮前,我在沉船集市搬运杂货时有幸读到了一本带我五族译文的外世奇书,书上把那变幻之物称为云,且将百态世人喻为芸芸众生。为父那时并无如今临别时的所见所闻 ,只愿你能平静安稳地活下去,便给你取了个芸字。 但随着从陆上世界的书籍不断流入,加上与我共同献死的朋友那句-‘听说越是靠近五螺殿越是不易患上顽疾 ,因为那里最靠近陆上世界 ’ ,为父便在短时间内有了各种奇思异想,期盼希望。芸儿,生存的空间在不断缩小,食物越来越难以获取 ,死亡更是虎视眈眈 。像每一个父亲一样,我想给你的太多太多。但你也知道 ,深渊之民除了一副千疮百孔的身体, 什么也拿不出来。 还好, 机会来了,是放弃与你相伴,还是珍惜死的机会? 在那些传言此起彼伏后,特别是有了我能用陆上世界的文字给你写信这个佐证后, 我终于下了决心。芸儿,我与你共同患难了二百余轮,我了解你,尚若是别人的孩子,一旦父亲做出这种选择,他要么从此堕入比深渊更黑的黑暗,要么会点亮心中与生俱来却从未燃起的光明。而你,一定是后者,我知道,无论如何,你定会照亮自己,甚至他人 ,再或者,那光明将指引着你,去寻找我们的祖先曾经拥有的,真正的光明。芸儿,我不确定你我是否会有再次相逢的一天,如果有,我真想抚摸着你的脸颊, 听你说说那些我没能看到的一切。 新螺历,五千三百二十一轮 木尘】

    如果说那时巫一塞给自己疗伤的方子是她对自己的某种情感,那这封信,是希望自己帮她完成她的遗愿。目东明白。

    飞沙走石,轰鸣声大作,水晶桥亦是左摇右晃,摇摇欲坠。密集的人潮中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右臂一指,尖声叫到,“爸爸,那是什么?”这孩童之声犹如尖锐鸟鸣,使得周围众人纷纷朝那指尖方向转去。而这周围人的周围人又紧跟着朝那女孩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那五螺殿顶,一簇金色光团凌空绽放闪耀,冉冉升起。

    “是目北族长!”

    虽再无北族,但人们世世代代对巫族族长皆称“目北”!

    不错!即便是看不清秀眉炯目,就凭那半隐在金光中的一身乌黑鳞袍,不是目北,还能是谁!

    天呼地啸,鼓角长鸣。

    目北长发飞舞,双手紧握着黄金面具,置于胸前,口中念念有词。

    轰隆——巨物破土而出,瞬间便完全悬浮于空中。

    “这是——”

    “好——好大——”

    百丈之躯,晶莹璀璨!

    这是一尊开了万千扇菱形银窗的巨型椎体!

    不知何时,刚才在祭台上被炸得不知所踪的红黄青白黑五颗头骨已是到了目北手中。

    “去吧!”

    也不知是目北引着金光还是金光载着目北,突然启动,疾风般呼啸着向那悬浮椎体驰去。

    “哐当——”

    一细一巨,合二为一。

    “锵——锵——锵——锵——锵——”

    银色椎体如同被目北这金色火种点燃,刹那间便被环绕着布满上了红,黄,青,黑,白五色,变成了一座五光十色的琉璃巨塔!

    轰鸣声大起!

    尘土飞扬,空气都在颤抖!

    人们的敬仰很快变成了恐惧。他们感受到了空气中那种讲不清的重叠激荡,却看不出那巨物有一丝一毫的震动。如果说他们刚才是因为紧张而静止不动,那眼前完全是被紧缩的空气给缚住了。

    “不,不会有什么,不,不好的事发生吧?”目南怀抱着刚才还匍匐在地的九足蜈蚣,即便是身处最安全的五螺殿观景台,他还是忍不住结结巴巴地问道。

    “你怕了?”目西哼了一声道。

    “哼!”目南也哼了一声。

    目中站了起来,环视坐立不安却又不敢窃窃私语的五族首脑,高声颂道:“螺历三千七百四十轮,首任巫一于临终之际驱直腔鹦鹉螺以肉身补气蘑溃烂之穴。螺历十五万六千六百九十四轮,巫零替母受难,搭千层寒冰阶直上混沌,耗尽真灵,冰封豁口。螺历一百七十十九万零九轮,巫一解始祖尘封之密,首次使用黄金面具补天,虽终告失败,却……”

    “那是她不懂使用黄金面具!”一个声音淡然道。

    “住口!”目中目露凶光,嘶吼的同时几乎跳了起来。

    “你是哪族的毛孩儿,这里轮不到你说话!历代族长也轮不到你来评论!”

    众人大惊,这家伙竟然敢出言打断目中族长,难道是吃了海胆?但转而一想,又是个个都想听他继续说下去。不过,他们也确信,经目中这一吼,他是再不敢吭声了。

    “滚出来!”目中白发冲颤,继续吼道。

    话音未落,一个身着青色鳞袍的红发少年脱颖而出,不过不是用滚的,而是不紧不慢地踱至目中跟前。

    一瞬间,一白一红相对而视,整个大厅的气氛比先前更加让人透不过气来,大家甚至都宁愿到外面与五族百姓站在一起了。

    当惯了发号施令的人上人,目中早已忘记了如何应对这种不尊重,他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乳臭未干的红头幼崽敢当众打断自己。而且看他一摇一摆走过来的架势,似乎他才是万人之上的族长。目中怒目瞪出了血丝,额梢暴出了青筋,嘴角抽动着,却又使得这一刻他都不知道该训斥些什么了。

    “我是青族木关。”红头孩儿先发话了。

    众人一片哗然。

    果然又是青族的“好苗子”。

    “好好好!我倒想知道是谁给你怎么大的胆子!”目中心里感谢这孩子先开口了,同时,这孩子的语气不亢不卑,不羁中却没有放肆,声音不扬不抑,却是如高山流水般的柔软好听。

    “你是……哪里的?”目东站了出来,这个时候他不得不站出来了。

    “族长,”红头男孩叩首道,“小的是叶库段长独子,因家父卧病,小的已代理叶库四十二轮了。”

    “哦……”目东瞟了瞟目中,“四十二轮了……”

    “小的主管新叶入库,调叶有枝人负责,族长若是常去叶库却又不识得我倒也正常。”

    “嗯,不错不错。确是不曾见过。”目东又瞟了一眼目中。“既然你是我青族人,冒犯了目中族长,理因道歉。”

    “道歉?这是什么地方!这是什么时候!这插的是什么话!倒个歉就行了?!”目中狠狠道。若是平时,他是要忍让目东几分的,可眼前众目睽睽,怎能露出怯意。

    “那要怎……”

    “小的打断目中族长,是此前恰好在整理叶库时有幸读到了那黄金面具的奇异功能,一时心急想让大家打消疑虑,相信目北族长一定能将那天孔补上,化险为夷罢了。”木关连本族族长的话也打断了。

    在场的百来位五族首脑听他这么朗声一语,毫无惧意,佩服的佩服,不屑的不屑,厌恶的虽也不少,却是个个都快忘记了外面正在发生的一切,急切地想要听听那面具有何秘密。

    “目中族长,你看,”目东面朝目中道,“是不是暂且把这小儿的不敬放下,先听听他知道些什么?”

    “好!”

    目东与在场所有人一样,谁都没想到一向专横霸道的目中竟会回答得如此爽快。

    “你说吧。”目中望了望外面悬浮着的巨塔,回过头来对木关点了点头。

    “小的在叶库其实并没什么事务需要处理,不过是新叶入库此类轻松活儿。于是便想起做历年段长不愿做之事。”

    “理螺片——”在场众人异口同声。

    众所周知,叶库中那堆积如山的鹦鹉螺幼螺碎片是记录着陆上五螺世界一切的唯二载体。由于鹦鹉螺幼螺之壳软硬适中,且在幼螺死后仍会生长一段时日,螺壳也变得更加坚硬,便被用来记录五族巨细之事。可惜在坠落海底之底时被巨大的冲击力震得七零八落,各种颜色,各类花纹的碎片完全混淆在了一起,万亿轮来,谁也无法将其复原。于是,“理螺片”便被喻为五螺世界五大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之一了。

    “是的。”木关道,“对于重塑那么那么多的各色鹦鹉螺螺壳,我的废寝忘食,锲而不舍在运气二字前根本不值一提。我想是五螺祖先助力,小的终于重现一青一黑两尊……。”

    “住口!”

    众人双肩一耸,着实被吓了一跳。

    目中猛地一把按上木关肩头,咚,木关双膝跪地,一脸痛苦的茫然之色。

    “五族绝密也敢随意泄露,你真是不要……”

    轰——殿外一声巨响,五色巨塔一击而上,转眼不见。

    哐-------终年阴霾的远空中,缤纷彩光如无坚不破的无数利箭,又如抚慰万物的芊芊柔指,穿透一切,却又不伤其分毫地直冲陆上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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