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家业
死者为大,文颖那里覃荨自然是去不成了,只好先让瘦猴一个人去看看再说。
胡待诏家主白事的人是热心邻居反客为主客串的。他的亲人们关系不算近,来了都是打算正经做客不管事的;他老婆子就不要指望了,哭得整个人稀里糊涂,还要别人照顾;儿子孙子已经有人通知了,还得一天多功夫才能赶回家。反倒是邻居们都纷纷出主意的出主意,出力的出力,你一言我一语的就把事情拍板定下了。不定下来也不行,难道就把尸体搁屋檐下等着?看着也不像啊。
很快,冰棺租回来,人拖进堂屋里,灵堂扎起来,门口的往生符箓刷上去,大雄鸡的血洒到灵堂四周,道士一开嗓,屋里开始有了办丧的哀痛气氛。
因为胡待诏家后人还没回,邻居们商量着,这第一夜,大家要是第二天没事的就帮他守守。老覃父子俩就都留了下来。能留下来的人不多,到了前半夜就陆陆续续走了大半,毕竟,有闲的老人年纪大了熬不得夜,年轻人感情没到那份上。到最后,剩下的年轻人就只有覃荨和小王两个了。
话说,这巷子里找胡待诏剃头的年轻人,恐怕也只有他俩,小王倒是胡待诏那里的常客,不像覃荨是为父所逼,所以感情要更真挚些。
为了抵困,两人聊起了那位熟悉的陌生人胡小剪,聊起了胡待诏的家事。
在覃荨记忆中,胡小剪是个没什么存在感的人,可能因为家里父母的事,人很沉默,整天不说一句话。而小王那时候比他们都大,了解到的情况就比他们这些小屁孩多些,当然,绝大部分也是从大人们口中听说的。
胡小剪的妈妈年轻时在一个乡镇卫生院工作,是她们乡里的一支花,因为被几个流氓欺负坏了名声,经人介绍匆匆嫁给了胡小剪的爸爸。
他爸长得像胡待诏,黑黑瘦瘦,其貌不扬的。结婚后他爸接了胡待诏的班,也在这片剃头为生,他妈也调到了离城最近的一个乡镇。
后来不知怎的他妈那事传到了胡家住的这片,人们看他家的眼光就有些异样。他爸倒没嫌他妈,她却自己待不住了,死活要离婚。
听人说,其实他妈早就有这心思。本来两人就没有共同语言,硬凑到一起生活,因为一根导火索,摩擦更激烈。
后来,胡家四分五裂,胡待诏重新捡起了儿子远走他乡后留下的这个“百年老店”,维持着家里的生计,帮着带大了胡一剪。
再后来,胡小剪读书读不进,勉强混到高中毕业,就随着他爸出去打工了。
这几年,胡待诏一直想把他家这老房子翻修一下,简直成了心中的执念。他的想头是,新房子修起来,这个家就显得兴旺些,将来孩子们在外面闯荡累了,回来还有份家业可以让他们守。
再说,胡小剪一年年的大了,不得成家么?他的儿子运气不好,不能顶门立事,那这就是他的责任。
可他们家缺钱呀,祖孙三代都没攒下几个钱,胡待诏修房子哪能不精打细算到死抠死抠?
这份家业,真的很微不足道,甚至算是寒酸了。张家界市区的老原住民,基本家家都有“有天有地”的私房,面积还不小。像这个一层只有一正一退、一个小门脸的40来平建筑,像小孩子搭的积木般袖珍,在市区都能算是稀罕物了,闹着玩一样。
覃荨现在坐着的地方,是这幢房子一楼的后座房,估计是做厨房用的,因为与别人家后面相抵,光线很暗。
厕所也在这里,临时挂了个帘子,因为“三通”一样没通,厕所里摆了水桶和瓢,如果不是天气凉快下来了,那气味能熏人一个大跟头。
可就是这么份家业,让胡待诏丢了性命。
到了下半夜,屋里坐着的人都困了,头一点一点的,昏昏沉沉进入了梦乡。
覃荨也困了,但他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过来,亦或者是在梦里醒了。
他的对面坐着胡待诏,而不是本应该在那的小王。
许是经历得多了,覃荨倒不害怕,可以很平静地问他:“您怎么回来了?”
胡待诏答道:“我想看看我儿子、孙子,好几年没见他们了。”
覃荨告诉他:“您儿子他们要今天白天才能到。”
胡待诏:“不急,我还不急着走。”覃荨想,您倒是不急着走,可别跑出来吓人啊。
胡待诏问:“我记得你跟小剪是同学吧?”
覃荨回答:“是。”
“那你帮我告诉他,我们胡家祖上真的是给皇帝剃过头的,我们家还有一个祖传的御赐金剪子,可惜后来吃不饱饭的时候换了几斤大米。我以前说了他总不信。”胡待诏说。
覃荨:“……”我该说是您老托梦呢,还是临终遗言呢?我说了他能信?
胡待诏又继续交待道:“我们家的人对剃头这一行天生在行,你帮我给他带个话,让他不要没头苍蝇乱撞了,好好学学这一行,现在世道好,这也不算贱业了,学好了受人尊重,比他祖上都强。”
覃荨继续“……”,这些话嘱咐完,他在胡小剪那里,不会被认为是个像鲁迅先生在《朝花夕拾》中所写的勾魂的“无常”吧?
不过,自己是不是“无常”,现在的覃荨还真不敢确定了,毕竟,他是个连死人都能见到的通阴阳之人呢。目前看来,也只有自己能够代胡待诏转达遗愿了。
很快他就决定,要履行好这一“职责”,待见了老同学后相机行事。
覃荨自嘲地想,老覃心心念念地想让自己干点正事,学个技术,自己却至今一事无成。现在倒好,找到了份好职业,帮鬼魂传信,这技术,独一份!就是工资不知道该从哪儿发。话说阎王爷发了,他也不敢要吧?
胡待诏死的第二天上午,胡小剪父子俩风尘仆仆赶回了家中。
胡小剪他爸进门就是一通大嚎,嚎得找不到调调,怪难听的,像是覃二宝突然回来了。
胡小剪就含蓄多了,强忍着泪,默默悲伤的样子,任谁见了都得怜惜。
眼前这人,如果不是确定除了胡小剪不会有其他人来披麻戴孝,覃荨都不敢认。
胡小剪长得好,从读书时候就都知道,但现在的他更加妖孽,简直是临花照月都要羞花闭月了,精致的五官足以秒杀到所有女人都自愧不如,皮肤嫩得吹弹得破,估计是刷酸刷出来的,耳朵上打了个单耳钉,头顶染了金黄的颜色,用摩丝打出凌乱的造型,像是电视上某位偶像级小鲜肉大明星。
邻居三姑六婆们聚作一堆,小声猜测胡小剪是做什么职业的。覃荨也很好奇,可他没处去扒,小王早就上班离开了,老王老覃忙得跟什么似的,恐怕也不关心这个。
胡待诏儿孙回来,热心邻居的职责也就顺理成章地交接了。覃荨本该回去了,按理他守上一夜也就足够,但他还有托付没完成呢,只好决定白天睡会儿,晚上再去陪胡小剪守上一夜。
幸好年轻能扛,就这胡家的逼仄劲,连着硬坐两夜他腰得断。
不过这一决定收获了老覃时不时投射过来的心疼又欣慰的眼神,再加上老王肯定又赞许的目光,倒是付出这两夜的意外之喜了。
到了晚上,孝子贤孙叩谢宾客的事基本完成,烧纸的间隙,胡小剪有了空闲时间。覃荨把他叫到一边,把胡待诏的遗愿转达给他。说辞他临时编了一个,就假称是胡待诏在生的时候跟他聊天时嘱托的。至于两人怎么会凑在一起聊这种天,胡小剪几年没回来,现在只有鬼知道。
胡小剪沉默半晌,然后告诉覃荨他会考虑。
覃荨忍不住问他,现在做什么职业?胡小剪拿出手机,两人互关微博。覃荨惊讶地发现,胡小剪竟然是个粉丝好几万的小网红,他还有一个英文名字叫“杰尼”,离胡待诏心心念念的“托尼”也就一字之差。
翻翻他的微博,胡小剪是从做平面模特开始发展起来的,没办法,先天条件太好,就有猎头自动找上门来。现在的他是g市一名小有名气的网红。
这是一个网红经济崛起的时代。网络媒体在各个不同行业中挖掘有包装和推广潜力的网红,借助网红的粉丝基础,聚集社会关注,进行定向营销,将粉丝转变为购买力,实施有组织的营利,是一种新型的商业模式。
这些网络媒体俗称“造星机器”,有直播平台、短视频app,还有网红店铺等。如果是与某个有实力的网络媒体签了约,那网红出名指日可待,发财也会是普通人不可想象的一夜暴富,很容易的事。
谈到自己感兴趣的话题,胡小剪的话明显多了起来。他告诉覃荨,自己目前还在起步阶段,代理人管得很严,签的条件也很苛刻,几乎赚不到什么钱。
但是名气是一点一点积攒的,他现在对摄影摄像、化妆技巧、服装搭配等方面都有涉猎,对如何营销自己更是充满想法。可惜,爷爷没有等到他……
俗话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不为儿孙做马牛。”胡待诏如果晚几年修房子,等到他这个孙子发达了,可能就不会那么死抠,也不会送命了呢?而且他死了都还在操心孙子该干什么,谁知人自己早安排得明明白白的,白费他瞎想了。覃荨想,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联想到老覃,可能也是这样,都给你计划好了,以后要走怎样的路,这条路他认为对你最合适。可这样的路到底是不是自己想要的呢?覃荨没经历过,他也不知道。
老辈人死守家业,他们可能没机会接触到外面的新世界,从而思维有点固化,有点固执,而年轻一代希望能靠自己创造未来,觉得未来有无限种可能,值得自己去尝试。所以一辈又一辈人就在这个问题上做着斗争,代代如此,周而复始。
胡待诏之死,让覃荨第一次有了点换位思考的意识。
第三天早上,熬了一宿的覃荨终于回家休息了。老覃这两天也累惨了,他是主持过覃荨嘎婆的丧事,有经验,又因为生意关系跟外面的南杂百货店联系得多,所以胡家的事他也出力不少。
见覃荨回来,他问道:“吃早饭了吗?”
覃荨答了一句“吃了”,便回房睡觉去了。
一觉醒来,已经下午两点。覃荨是饿醒的,他爬起来洗把脸,便找到胖老板娘米粉店去嗦了碗粉。等他再回来,老覃也在胡待诏家忙完归家了。
昨天覃荨就有个想法,他想找老覃好好谈谈。父子俩难得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聊天。
覃荨说,他想给自己个机会,去尝试自己想要做的,希望老覃给他选择权。他承诺老覃,如果到了三十岁还是迷茫着不知道要做什么,他就回来继续考公,或者子承父业。
可能因为覃荨最近看起来像个人,不再动不动拽出一副要上天的架势,老覃考虑了一下,竟然答应了。
覃荨心中百感交集,似乎长这么大头一次尝到了父子之间沟通成功的滋味。甚至,本来他还打算再提一下买车的事,都没敢,他害怕打破了今天这美好的“第一次”记录。
瘦猴那天从胡待诏家出来赶到医院时,文颖已经醒了,但却蔫蔫的没什么精神,也不爱作声,问她什么都爱搭不理,连薏生跟她说话都没反应。
医生说,她这病是心里郁结、情志失调所致,也建议找心理医生看看。瘦猴和薏生都觉得,只要能找出导致她这样的原因,就一定能治好她。
他们上次就猜测,黑衣人阿起是在文颖撤销报案后逃脱的,文颖自那次起就性情大变,一定是吴上集团那边对她做了什么。目前看来,也只有她逛博物馆那天戴的那个傩巫面具有点异常了。
可惜,薏生手机里的图片没有接收,都已经过期,现在也看不到了。
瘦猴把这些情况告诉了覃荨。
待覃荨从胡待诏一事中休息好恢复过来后,三人就去了一趟博物馆。这其中要数薏生对那些照片的印象最深,覃荨两个都拜托她好好回忆一下。
结果看来看去,博物馆陈列的那些面具都与她记忆中的不太相似。
瘦猴凭着自己的无敌公关能力打听了一圈,最后被告知,其中有一批面具,前些天因为捐赠陈列时间到期,捐赠方已经收回了,他们要找的,可能就在那一批里面。
意料之中吧,只是一个侥幸的想法被打破,覃荨想,吴上集团不会轻易留着小辫子让人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