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42章
齐时昭一身绛色江牙海水缂丝蟒袍,头戴累丝束发冠,腰白玉带,站在他身侧的宜安县君穿桃红色彩云五蝠纹缂丝对襟直领褙子,缓步向众人走来。
见他们走来,众人先见了礼,然后便见万瑾祺逆着人群向二人走来,柔声道:“一别数日,县君的气色是越来越好了。”
“祺小姐也一样。”宜安县君道。
万瑾祺看向齐时昭,眉眼间更加温婉动人:“小女听王爷在百花宴上提起世子因病缺席之事,不知世子如今可是养好了?”
齐时昭道:“祺小姐有心,我已然安好。”
“若非世子身体已然安康,又怎会来到你的跟前?再说世子不过是偶感风寒,这么些天自然都好了。”杨敏也逆着人群过来,站在齐时昭跟前,挡了万瑾祺半个身子,“表哥,你今日来,可有带什么好玩意赠我?”
齐时昭的母亲是延安侯的二女儿,杨敏的母亲是其嫡亲妹妹,齐时昭与杨敏只差了三岁,自小一起玩耍,感情十分亲厚。
“你这猴丫头,见到我就知道讨东西。”齐时昭笑了笑,从袖子里拿出一块橘黄色掌心大小的石子,“还好我预备着,这是我前几日买的萤石,现在给你了。”
“萤石是什么?”杨敏举着石子瞧了瞧,皱着眉道,“这玩意粗糙得很,摸起来也不像玉啊玛瑙的,颜色也不好,怪丑的。”
陆小清看着这石头的颜色,倒觉得挺好看的,不由得想起苏东坡的一首诗。
“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
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
此话一出,附近的人都看向了她,齐时昭也望着她,笑道:“清小姐不愧是名满京师的才女,不过须臾间,便能作出如此律绝。”
“韵律优美,对仗工整,确实是难得的好诗。”李若薇也附和道。
“是呀,只可惜今年的桃花诗会清小姐揽了誊写的活,要不然啊,这诗会的头筹只怕是要易主咯。”苏晓笑道。
“荷花已败,秋菊却经霜败依然盛开。望君谨记,一年之中最好的景致便是秋日。”万瑾年顿了顿,“可为何秋日好景致,却写秋菊残败?我等皆不过二十左右,今日又是英国公的大喜日子,清小姐何故会有这迟暮之感?”
“都说伤春悲秋,大抵是秋日之景再如何好,也总逃不过悲伤之调。”万瑾祺淡淡道。
“非也,此诗后两句分明写的是秋日丰收之景,何来悲伤之说?”大学士家的千金淡淡道,“至于这‘菊残’二字,我想大抵是她想写眼前暂时的困境,再者这句‘菊残犹有傲霜枝’,分明是后面五字才是关要。此诗之意,是想勉励逆境中的人。”
“不错,我也有此感悟。”礼部侍郎家的千金道,“只是我与瑾年一般疑惑,不知眼前此景,为何会让青清有此感想?”
大学士家的千金点点头,几人一同看向陆小清,都在等待她的解释。
她能说其实她就是看到这块萤石的颜色才想到这首诗的吗,只不过她不小心说出了声而已,真没别的意思。
当然,她也只敢在心里想想。她也想说这诗其实不是她作的,是大名鼎鼎的苏轼写的,诗的题目就是《赠刘景文》,当然是激励他的了。
但一想到这个世界没有唐朝及以后的诗人和诗文,要解释起来“苏东坡”是谁也很麻烦,她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说来惭愧,其实我不过是看到这萤石的颜色如同深秋之景,又想到人生四时,想我等如今虽青春年少,却终有壮年之时。”
陆小清一脸认真的道,“正所谓祸福难料,惟愿届时即便霜风残吾,亦能不被困境所扰,不生悲凉之情。”
陆小清说完这番话,大家都若有所思,尤其是那些文学造诣高的,似乎感悟更深。
当然,陆小清本人只是暗地里松了口气,大概这就是过关了吧。
“等等,什么人生四时,颜色如同深秋之景,也就是说这橘黄色意谓壮年?”杨敏好像想到什么不得了的,突然瞪着齐时昭,“表哥,你怎么送这玩意给我啊,你这是在说敏儿老了吗!”
“怎么可能。”齐时昭想了想,耐着性子解释道,“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橘之意素来象征高洁,怎会是你想的那般?”
杨敏家可是武将世家,她对诗文也没一点兴趣,才不管什么意象,只道:“我才不管这些,反正秋天就是橘黄一片,这对应的就是壮年!如今还有清姑娘这首好诗在,还是望石有感,要是奉京城里都知道了这首诗……”
杨敏越想眉头就越紧,“要真是这样,我看这石头估计大家也都知道了。还不定有些蠢货会在背后怎么议论我!我现在不过十八,离壮年还早着呢,反正我也不喜欢这颜色,这石头还是给回表哥罢,下次表哥再送别的给我。”
说完杨敏就把石头塞到齐时昭手里,头也不回的走了,剩下众人僵在原地,足足沉默了五秒。
“敏儿性子直率,还望诸位,尤其是清小姐海涵。”齐时昭虽然脸上带笑,但神色多少有点尬住了。
陆小清也很尴尬,但也只能假笑道:“哪里哪里,都是我不好,一时胡言乱语,倒是惹得敏小姐不快了。”
“她这性子也真是的,一任性起来就不管不顾。”苏晓叹道,“我倒是觉得,这萤石的颜色挺好看。”
万瑾祺点头道:“可不是,哪怕秋如壮年,可谁又能一直留在少时,人人都有那个时候。”
“那也不一定,青年早逝的不就能永远留在少年时了。”苏晓道。
万瑾祺侧过头看着苏晓笑了笑,不想说话。
“好了,这大喜日子的,就别提这些晦气话。”
宜安县君道,又看着陆小清说,“虽然清小姐作得好诗,可未免也太不经考虑。虽说此诗立意是好,可到底有迟暮之意,你又以敏小姐刚得之物作比,岂不是提醒她终有美人迟暮那天,虽然这也是事实,可谁家姑娘愿意在年少时听这些,也难怪她生气。”
“我没有这个意思。”陆小清道,“至于我为何会作此诗,方才也详细说了,为了不浪费诸位的时间,就不再赘述了。”
“没想到清小姐还是这般伶牙俐齿啊。本县君还以为你不出席百花宴是想通了,知道自己的位置该摆在哪里,却不曾想清小姐还如往昔一般,真是空有满腹才华,让人惋惜。”
宜安县君话锋一转,又笑道,“不过清小姐的命可真好,能成为陆阁老的女儿。阁老处事周全,进退有度。想来只要清小姐多多聆听他的教诲,日后还是会有点长进的。”
陆小清刚想开口怼她,却见陆思言上前半步护在陆小清的跟前,淡淡道:“小清自然有父亲母亲管教,就不劳宜安县君费心了。”
宜安县君上下打量了一眼陆思言,淡淡笑道:“言小姐可真是个好姐姐,只是恐怕你也疏于礼仪了。哦,我忘了,你到底是姨娘生的,也被姨娘养了好久的日子,只怕是……”
“请宜安县君慎言。”陆思言冷着脸打断道,“若县君刚才那番话传扬出去,恐累及怀远侯府的名声。”
宜安县君闻言嘴角弧度渐平,微微眯起眼,冷声道:“凭你也配和我这般说?”
“安如,莫要胡闹了。”齐时昭低声劝道,“今日是英国公府的大喜日子,你又何必在这闹脾气。”
宜安县君并不看齐时昭,只盯着陆家两姐妹道:“安如并非胡闹,只是如今越发有些人不懂规矩,以为仗着自己家中的一点功绩权势,便可藐视天家威严,甚至凌驾其上,若不趁此机会加以管束,人人岂不是要有样学样,长此以往,难保不会礼崩乐坏,重蹈前朝覆辙!”
齐时昭微微蹙眉,虽看不惯宜安县君的作为,可当下却只是选择了沉默。
齐时昭是宁王世子,但宁王并不受重用,他们宁王府也不过是空有爵位,能保个富贵逍遥罢了。
比起宜安县君,齐时昭的身份确实还不如她贵重,更何况宁王府与陆家素无往来,也犯不着因此得罪怀远侯府,刚才他出言相劝,属实是给陆府和汝阳侯府面子了。
明哲保身,陆小清十分理解他的难处,至于这里的千金们虽大部分也不喜欢宜安县君,也都有吃过陆青清的酒席,但她们对陆青清也大多心有不满。
她自己已半年多不曾与这些人联系,加上连齐时昭也劝不住,这些千金们肯定连面上的功夫都不愿做,所以现下无人帮她们的局面,也很符合陆小清的预期。
“县君所言甚是。”陆小清按住陆思言,“前朝覆灭,灭在礼崩乐坏,可崩坏者非君臣上下之礼序,乃是宗亲之礼。”
陆小清看着宜安县君双眼,不急不徐道,“前朝宗室大多才能凡庸,他们只懂得贪图享乐,仗势欺人,与民争食,哪还有宗室子弟半分的礼义和担当。还偏偏传承又多,到最后谁都能沾上点亲,这才导致民怨四起,改朝换代。”
宜安县君微微一愣,旋即怒喝道:“陆青清!你竟敢说出此等大逆不道的话,难道就不怕传到陛下御前,治你个不敬之罪!”
陆小清不怒反笑:“宜安县君这话倒是让清儿不解了,我不过是说了点前朝积弊,与大逆不道有何干系?”
宜安县君怒极反笑:“你这番说辞想诓谁?你刚才那番狂悖之语分明就是在借古讽今,骂我朝宗室皆是才能凡庸、欺压百姓之辈!”
“不不不,县君这是多心了。”其实我只想骂你一个人,“古人云,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我以为县君方才大谈前朝覆灭之因,也是出于此举。若县君以为我是在借古讽今,那我斗胆问县君一句,县君又是借古讽了谁,这‘有些人家’到底是哪些人家?”
“是汝阳侯,兴安伯,还是我们陆家?如今我们在英国公府上作客,难不成县君是指他?”陆小清的目光慢慢掠过众人,“抑或是认为荣国公、黔国公、令国公、魏国公、成国公、东川侯、延安侯、广德侯、固安伯、昌化伯、太康伯及诸位大人学士,其中有人是蠹虫?”
宜安县君被陆小清这一连串问题质问得哑口无言,本在观望的千金们脸色也都变了变。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
“既然宜安县君不是这个意思,那我也不是这个意思。”陆小清打断道,“纵然我与县君意见相左,也不过是顺着县君的话头往下论。总不能你不是这个意思,轮到我了便是这个意思,这岂非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宜安县君被陆小清这几个“意思”弄得有些糊涂了,正在愣神之际,却听到外头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嬷嬷声音。
“给宁王世子请安,宜安县君请安,诸位小姐请安。传夫人的话,晚宴已经摆好,还请诸位贵人随老奴前去花厅入席。”
既然主人家发话,即便是宜安县君也不敢再继续纠缠,只狠狠地剜了一眼陆小清,便气冲冲的走了,齐时昭也跟着离开。
“青清,你也太敢说了吧。”礼部侍郎家的千金凑到她旁边道。
苏晓也点头道:“没想到你这么刚,从前你说话不都是娇滴滴的,莫不是遇到什么大的变故才成这个样子的吧。”
陆小清尴尬的笑了笑:“苏姑娘说笑了,人总会变的,反正自己舒心便好。”
闻言苏晓笑了笑:“这话你倒是说到我心坎上了。”
“可你不担心,此事会被宜安县君告知陛下?”万瑾年问。
陆小清边走边道:“说句大不敬的话,若陛下是位昏君,我自然不敢说方才那些话。可我们陛下圣明高悬,自登基以来勤政爱民,革新除弊,实为旷古明君。若是陛下知道方才所发生之事,定能知我所说的既是实话,也是忠言,是不会怪罪于我的。”
话音刚落,便看到一个身着黄衣身影从半月门外走进来。
他身边跟了六个人,其中两个身着灰衣腰佩横刀,一人着褐衣微微弓腰跟在身后,旁边跟着的是英国公的长子。
其余两人皆着华服陪伴左右,一个慈眉善目,华贵儒雅,另一个则狂傲不羁,蓄了络腮胡,眉宇间还带有几分戾气。
众人见到他都是一愣,但下一刻便齐刷刷的跪在地上,俯首道:“臣女参见陛下,参见汉王殿下,参见燕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