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夜幕沉沉，一弯明月被层层叠叠的乌云挡住了半边银钩。两三点星光透过薄云，渗出细微的光。
连绵不绝的雨垂直落下，滴溅在柏油马路上，绽起清澈的水花。
一辆纯黑的宾利停在路边，驾驶座的车门被缓缓推开。一把乌黑的长柄伞探出车门，忽得被撑开，随后一位西装笔挺的男士走下，玄青的大衣垂落至小腿侧。
一眼望去，路边的店面大多已经打烊，只有一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还开着灯。他迈步来到便利店门口，在角落蹲着的瘦小身子前停下。
伞身阻挡了店里辉映出的光亮，将他的上半张脸笼在黑暗中，只露出底下平直的薄唇。
“我带你回家。”他低沉磁性的嗓音穿透周身细密的雨声。
画面右下角，写着三个圆体字“本话完”。
宋时捧着画板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稍显杂乱的长发，又细细从头检查一遍，确认无误后将刚画完这章的漫画上传。
静躺在一旁的手机突然振动，宋时的目光扫过屏幕上浮现的日程提醒：“下午六点，思源酒店。”
她猛地惊醒过来，记起自己前两天答应过爸爸的饭局，看向手机最右上角的时间，“5:00”清晰可见。再低下头，看着自己一身皱巴巴的睡衣，一脚踏着拖鞋，一脚抬起踩在椅子边正轻微抖动着。呆滞两秒后，她反应过来自己要迟到了。
宋时倏地一下站起，冲进卧室去一番扫荡。简单梳洗打扮后，看着落地的全身镜里笑颜温婉的自己，她满意地点过头，疾步出了门。
紧赶慢赶地到了酒店门口，宋时一把推开出租车门，蹙着眉低头按亮手机屏幕，距离六点还有三分钟。不多思索，迈开步子直直往里冲。
“叮”的一身，电梯门缓缓打开，宋时来不及喘气，抬步往前，侧着头在每个经过的隔间外的木牌上扫视。
“青竹阁。”她轻声呢喃，“在哪儿呢？”再往前走，有一个转角。转角前的空地上靠窗立着个身影，面朝窗外。
宋时随着他的目光望去，这里能清晰地看到酒店正门前的大片平地，再远是自己刚经过的那条马路，车水马龙，川流不息。更远就是数不尽的高楼大厦林立起伏。
男人似乎听到声响，转过身来。宋时这才看到他右手握着手机贴在耳侧，像是在打电话。
她觉得眼前的这个人莫名有些眼熟。乍一眼看去，铅灰的西装外套着一席墨黑大衣，自然垂落的左手上戴着朗格靛蓝的腕表，细长的银针跳动，精准地指向数字十二。
男人深邃的目光凝聚在宋时身上，沉眸看了她很久，渐渐放下屈起的右臂，低头看了眼熄灭的屏幕，微微皱起眉，又抬眼看她。
宋时望着远处的人一步步走来，长廊昏黄的光淡淡映上他瘦削的脸颊，在深陷的眼窝处留下阴影。精致的皮鞋停在她身前，他长睫微颤，幽暗的眼底藏有深意。
宋时被迫伸长脖颈，目光从他上扬的眼尾一点点拂过，途经英挺的直鼻，金属的细边眼镜，最终落至泛白的嘴唇。不只是穿着眼熟，连他的面容都似曾相识。
她微微歪头，面带疑惑地看着身前直立的男子。
他静静凝视宋时困惑地眼神，喉结上下滚动，眼里最后的一丝希冀退去。半晌后，薄唇微启：“你好。”他攥紧双手，尽力抑制住声音里的颤动，再一次确认了她困惑的神情，闭上眼呼出口气，再睁开来。
“你好，宋时。”她的名字在他唇齿间捻转，最终吐露出来。
宋时睁大了眼，这人真的认识她。她反复打量着对方，试图在他冷峻的脸上寻找到过去熟悉的痕迹。
忽得灵光一现，她满含犹豫地试探道：“江砚？”一字一字，迟疑不定。
江砚听着她用轻柔的声音唤出自己的名字，眼睫颤抖，垂下头将面庞掩在晦暗的阴影中。
“嗯，是我。”嗓音低哑，似是呓语。
宋时瞪眼看着他，一时难以回神。恍惚间分不清是震惊多一些，还是欣喜多一些。间隔太久，江砚从前的模样已经在时光的冲刷下逐渐模糊，只剩大致的轮廓。可即便是混沌的记忆，眼前的人与记忆里依稀可辨的形象也相去甚远。
鉴于自己方才死活认不出对方，宋时只得窘迫地干笑道：“好久不见。”
本以为江砚也会客气地回答一句“好久不见”，谁知他撩起眼睑，看她一眼，抿唇发出一身“嗯”后转身走进拐角。
宋时无奈地收回脸上强扯出的僵硬笑容，跟上去。拐过弯，没过两步就到了青竹阁前。
她侧头瞥了眼江砚。暗恼自己呆笨，今天是她爸爸与江砚父亲组的局，说是自己刚回国，要办个给她接风宴，两家人聚一聚。江砚若是得空，来参加饭局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可她刚刚脑子跟死机了一样，认不出来他，闹得彼此尴尬。
江砚推开门，抵在一旁，侧过身回头看她。宋时微笑着掩饰心虚，轻声道：“谢谢。”
她抬脚走进屋后，江砚才松开虚握的把手，房门自动掩拢关上。
宋时走上前，乖巧地叫着长辈：“爸爸，江叔叔，应阿姨，我来晚了。”
江籍站起身，哈哈一笑：“不晚不晚，这么多年没见，小时都长这么大了，我都快认不出了。”
宋时腼腆地笑笑。
应如走上来，拉着宋时的手轻抚过，温柔道：“外面这么冷，小时就穿这么单薄，要小心着凉啊。都别站着了，快坐下来吃饭吧。”
宋时看向圆桌的位置，一行五人，还剩下两个相邻空座，她走到父亲宋长鸣的位置旁落座。江砚走到她右侧的最后一个空位，脱下羊绒大衣，叠在椅背上，冷脸坐下。
江籍扫了他一眼，冷哼一声道：“今天好不容易和你宋叔叔家一块儿吃顿饭，你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处理，姗姗来迟。”
宋时回忆起刚见面时，江砚站在落地窗前打电话的模样，像是真的很忙碌。
“小砚年轻有为，有些事务要处理也是正常的，就是处理工作的时候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别太劳累。”宋长鸣笑着打圆场。
“你总说他做什么，人来了不就好了。”应如稍有不满地瞥过江籍，转而看向宋时：“小时现在回国，有什么打算？”
“我之前和朋友合开过一家漫画工作室，之后就打算在工作室继续创作了。”
“画画好啊，小时这么优秀，未来肯定有出息。”江籍眯眼夸赞。
宋长鸣摆摆手：“哪比得上江砚，年轻有为。小时还要和江砚多学习学习。”
宋时听着长辈彼此客套来客套去，不敢插话，只顾得自己低头吃饭，恰好今天桌上好几道菜都是自己喜欢的。拾起汤勺喝上一口鲜鱼汤，她忍不住弯起嘴角，实在是美味。
江砚抬眼见宋时喝完汤轻微地摇晃着脑袋，一副欢快的神情，意料之中地收回视线，继续用餐。
酒足饭饱，各自收拾一番后准备回家。迎着晚风来到正门口，才发觉夜里已经下起了雨，细细密密地落下，拍打在行人各色的伞面上，放眼望去一片朦胧。
宋时抬起头望向夜空，乌云密布，一弯上弦月羞涩地露出半边脸庞，俯瞰地面行色匆匆的人群，几乎要被倾盆的雨压垮背脊。
黄齐作为专职司机，立马将车开上来，接走江籍夫妇。
“齐叔，麻烦你了。”江砚撑着长柄黑伞，走上前朝黄齐挥手，目送着车驶入雨幕。
同时，一辆浅蓝的出租车缓缓驶来，停在宋长鸣身前，是宋时叫的车到了。
“小时，你还是不回来住吗？”他叹息着问。
“我已经租好了房子，离工作室挺近的，上下班也方便。爸，你别按担心我了，上车吧。”宋时将父亲送入出租车，车窗降下，她又不放心地补充：“你到家了记得给我打个电话。”
她浅浅地笑着，抬起手贴近耳侧，比了个打电话的手势。
“好，你也注意安全。”宋长鸣深沉地望了她一眼，最终点头。
车顶的“空座”一下跳转成“有客”，转向灯闪烁，逐渐驶离她的视线。
大雨滂沱，宋时双手交叠着搓揉了一下，呼出的气在空中瞬间化作白雾。
“宋时，在这里等我一会儿。”不知何时，江砚走到她身侧，朝她开口。
宋时略带疑惑地转头回视。
“就一会儿。”他再次重复。
“怎么了？”
视线短暂交叠，江砚很快移开目光。
“我送你回去。”
宋时直摇头，“不用不用，这样太麻烦你了，我打车回去就好。”
“我……”他停顿片刻，“我是觉得如果顺路的话，我正好送你回去。”
“我现在住鉴湖新苑，不在市中心。”
“嗯，挺巧的，刚好顺路。”他再次看向她，垂落的眼睑半掩住深色的眼珠，“在这里等我。”他第三次重复。
“好。”宋时只好应下。
江砚撑开一柄长伞，转身冲入雨中，走动时溅起的水花沾湿了裤腿，显得颜色愈发得深。
少顷，宋时还在仰头望着远处昏黄的路灯发呆时，一辆黑色宾利闯入眼帘。车上下来一个高大的身影，手执黑伞，西装外的纯黑大衣垂落，随着他的步伐轻微晃动。他站定在她跟前，上半张精致的面孔被伞面遮挡，露出削薄的嘴唇。
宋时呆滞地看着他，一时分不清虚化与现实。江砚像是自己画笔下的男主，悠悠然冲破次元的阻碍，来到自己面前。
她记得自己傍晚刚画完的那一幕，伞下的人声音深沉。
“我带你回家。”她在画板上写下。
漫画里平直的线条逐渐具象，伞面一点点上扬，拨开虚掩的阴影，露出原本的面庞，眉目俊朗，双眸凝望。
“我送你回家。”低沉的嗓音不带任何起伏，穿过雨滴，震动鼓膜。
宋时眨眨眼，回过神来，“嗯，谢谢。”
江砚将伞举过头顶，遮挡住倾泻而下的雨水。他偷偷斜眼瞟向身侧，手中的伞柄无声倾斜。
两人沉默着走向路边停靠的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