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九
“病人的情况基本上稳定了,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但是情况不是很乐观,你们最好抓紧时间,不要刺激他。”
小护士在手里的记录板上写了点什么,把笔别在胸口,冲两个人交代完,转身继续投入工作。
顾铭屿推开门,和安然一前一后的走进去。
这是一间vip病房,房间很宽敞,病床也比一般的病床大。但此时此刻,屋子里死气沉沉的,关着灯,窗帘也紧紧闭着。一进去,密不透光的房间就传来一种病恹恹的味道。
秦朗静静的躺在床上,扭着头,目光注视着放在床边的一束花篮。
这个花篮并不是谁送来的,而是vip病房独有的,算是一种对病人的祝福,医院很讲究,花篮里的花每天都会派人换成新的。
不知道是不是小护士忘记换了,还是在秦朗的凝神注视下,让这一篮子花色各异的植物感觉到自己受到了威胁,现在集体都有点蔫头耷脑的。
他脸色苍白,看不出一点血色,宽敞的病床衬托的他的身体异常的单薄,就像是破碎过后又重新拼凑在一起的花瓶。
平时正襟危坐谈笑自如的医学界精英,此时此刻浑身上下都萦绕着一种虚弱的气息,这种两极反差实在是诡异又荒诞。
顾铭屿走到病床旁边,抱着胳膊,不知道怎么回事儿,竟然露出了一点同情,就保持着这个姿势看了他一会儿。
还没等他开口,秦朗先动了动嘴唇,“怎么,二位是代表正义要来裁决我的吗”他声音低低的,也许是确实不舒服,发不出太大的声音来。
“不,只是单纯的可怜你。”顾铭屿又想起了昨天秦凯发表的那通“结案感言”,不由自主的觉得有点好笑,“我办了这么多案子,你是我见过最事儿逼的一个凶手。”
秦朗没有说话,也许从心底里觉得眼前这个带着一身人间烟火气息的刑警队队长,和自己这早就参透人间爱恨的清高人士不是一个物种,所以不屑的说点什么。
顾铭屿毫不在意,继续懒懒散散的开口,“有个事儿我一直想不明白,三年前秦国安就死在你手里,你怎么不趁那个时候就把自己弄死,为什么非得要等到今天?”
秦朗对于他们查到那起案子并不震惊,只是淡淡的笑了一下,把脸缓缓转过来,“因为那个时候我认识了晶晶。”
“你不知道她和我的母亲很像,我看见她的时候总是能想起我母亲那张笑脸,我认识她的时候我甚至觉得她是来拯救我的就像一束光一样。”
顾铭屿听了一阵,总算是听出这句话的中心思想——合着这货还有点恋母情结。他很想问,“既然杨晶晶是来拯救你的那你为什么要让她自杀”但考虑到这种参透爱恨的清高生物,脑回路多少和正常人有点不一样,于是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仅仅是她还有其他人,都让我想起了我以前的经历,我们是同一类人。”秦朗看着站在离自己不远处的顾铭屿,好像在耐着性子跟他解释这“同一类人”的含义,然后用略带异样的眼光看了他一眼,好像在说:“你和我就不是同一类人。”
“我想,我应该救他们,或者说,只有我能救他们。”秦朗每说一个短语都要轻轻停顿一下,短短的一句话,到了他嘴里说的十分费尽。
“于是我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来摆脱这人世间的种种,从某种意义来讲,死亡,不过也只是睡了一觉,不是吗?”
顾铭屿吸了口气,用自己为数不多的耐心继续听他这番颠覆自己三观的扯淡言论。
安然始终没说话,一双眼睛平静的注视着秦朗苍白的面孔,从始至终没有任何的交流,眼神也没有任何的波动,好像从他嘴里说出什么人不人鬼不鬼的话来自己都不会有什么意外的地方。
秦朗感受到了安然的目光,有转向她,眼神瞬间变得柔和了起来,“未知从来都不是最可怕的东西,人心才是。可是我找了这么久的答案,我冥思苦想了这么久,我还是不明白,怎样才能看得透一个人。”
思想,童年,经历,各种复杂的情感全都交织在一起,构成食物链最顶端的物种,也构成了各种荒诞诡异的心理。人们总是善良与罪恶并行,无私与嫉妒兼备,穿梭在光明与黑暗中不断变换着各种身份。
时而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时而又陷入罪恶泥沼的深渊。
安然往前走了两步,走到窗子边,看见她过来,秦朗脸上的表情停顿了两秒。
就在他失神的功夫,安然忽然笑了笑,声音若有似无的,笑意在脸上转瞬即逝。
虽然短暂,却带着一种隐隐的嘲讽。
“你错了,秦朗。”她的声音平静如水,打破了这间死气沉沉的房间,“能直视人心的,能窥视黑暗的——”她抬手,一把拉开紧闭的窗帘,雨过天晴后的阳光穿过湛蓝的天空,洋洋洒洒的照进屋子里。
“永远是光——”
阳光像利剑,照进秦朗深沉的眼睛,他下意识的用手挡住。
安然轻描淡写的声音再次从高处传来,“你不是在救她,是在害她。”
顾铭屿站在她身后,抬手在下巴上蹭了蹭,心里忍不住开始感叹:啧,别说,这研究生就是不一样,说话都文绉绉的,反正这么文艺的词儿他就算把脑浆榨干了也想不出来。
顾铭屿还没感叹完,秦朗忽然失控的从床上坐起来,输液瓶随着他剧烈的动作挂在架子上来回摇晃着,有点岌岌可危之势。
“不可能——你们警察除了说这种空话还会做什么?你们破了那么多案子,替那么多死者伸冤,那活人呢?你们又救了多少活人?!你们自以为是,觉得自己代表了正义,太可笑了,真是太可笑了!!”
然而更可笑的是,以前那么风度翩翩西装革履的心理医生现在却刚刚脱离生命危险,正躺在病床上发疯。
“你们从来都没有经历过我们经历的,从来都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痛苦。”秦朗一口气说完,好像心理身体都被他这一通折腾耗到了极限,整个人又重重的倒回了床上。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资助花岗大桥的重建,我就是要看着他一点点的修好,看着他一点点的完工。”秦朗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表情再次变得异常痛苦,“他的死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可是我的母亲受尽□□,她挣扎了这么多年可惜,我没办法教她奋起反抗,我没机会教她了,不然秦国安不会过得这么舒服。”
顾铭屿听出这话语里带着点别的意味,眉毛拧在一起,“那这么说,刘晓云高子恒杨晶晶都是你教出来的?”
秦朗脸上又浮现出一层淡淡的笑意,很得意的看了顾铭屿一眼,“当然,反抗只是第一步。”他顿了顿,别有深意的看了顾铭屿一眼,笑道,“警官,你以为你们信奉的那套法律体系对于受害者来说真的管用吗?他们不过是失去了几年的时间,可是对于受害者来说,有些伤痛即使抵上性命也无法偿还。”
屋子里刚才闹出的动静惊动了外面的小护士,她赶紧一路小跑着冲进来,把回流的输液针处理好,皱着眉头安抚了一番秦朗的情绪,顺带把病房里的另外两个人,以“打扰病人休息”为由,很有礼貌的“请”了出去。
看完了衣冠禽兽发疯的戏码,顾铭屿心里忽然没来由的感觉到了一点喜悦的味道。
他来医院主要是想看着他是不是还活着,好有能力承受后面一系列的裁决,另外也是想来问问自己没想明白的几个地方。
被他这么一折腾,虽然问题没问成,但是看到他还活着,并且这么活蹦乱跳,也是一种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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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的雨,总是在短暂的凉爽后带来更为猖獗的余热,除了路面上几个尚未被烤干的水坑流露着一丝乌云作案后的痕迹,
今天的温度高的出奇,大街小巷的女性行人都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各路防晒产品通通出马,恨不得就露两只眼睛在外面。
这种十分有特色的防晒文化一直蔓延到了市局门口,连在院子里扫地的大妈都戴上了遮阳帽。
此时此刻,顾铭屿站在局长办公室门口,十分罕见的没有直接推门而入,而是敲了敲门,还很礼貌的喊了一句:“报告。”
陈铮放下手里待签字的文件,“进来。”
“陈局,您找我。”
顾铭屿的假客气在进门的一瞬间就瞬间破防,大步流星的走进来,在办公桌对面毫不客气的一屁股坐了上去。
陈铮对他这副模样习以为常,低头喝了一口水,问道,“你那个案子处理的怎么样了?”他顿了顿,“我听说是个心理医生干的,能找到证据吗?”
“能。”顾铭屿搭起腿,十分放松的往后依靠,仿佛屁股底下那把椅子就是为自己量身定制的,“我们在现场搜到了所有受害人的治疗诊断,还有他们来往,通话的记录,已经送到相关单位进行鉴定了。”
听到他的准确答案,陈铮放下心来,又打开杯子盖,“能找到证据就好,心理学这玩意儿摸不着头摸不着尾巴的,实在是玄乎。”
顾铭屿笑笑,摸出一盒烟,“嘿,您也不看是谁办得?”说完,捏着烟盒往前递了递。
“你小子要抽烟出去抽啊,我这办公室是无烟环境。”
陈铮的烟龄都相当于局里的一个小年轻儿了,前段时间不知道是突然意识到了自己这副强弩之末的嗓子承受的太多,还是突然悟出了什么人生真理,竟然嚷嚷着要戒烟。而且,自打他说了以后,竟然就真的一直保持着惊人的毅力,连闻都没闻过。
“您这州官不抽,我这百姓得抽啊。”顾铭屿笑呵呵的说完,太手给自己点了一根。
陈铮看了他一眼,不知道忽然想起什么,顺口问道,“哎对了,那个实习生,表现得怎么样?”
顾铭屿夹着烟,漫不经心的答道,“还行吧。”过了一会又补充了一句,“也就那样儿。”
陈铮皱着眉头,刚准备敲打他两句,却忽然看见那双眼睛里带着点欲盖弥彰的情绪。
“嘶你小子”陈铮伸出一只手来点了点,“你得了便宜还跟我这卖乖是吧?”
顾铭屿笑着打哈哈。
两个人没头没尾的闲扯了两句闲篇,看这个局势差不多了,陈铮准备切入正题。
“我今天叫你来呢,是想找你商量个事儿——”
他正犹豫着这次该怎么开口,忽然见顾铭屿笑了笑。
“你们这好歹是个刑侦大队,没有副队长可不行,长期下去也不是个事儿”顾铭屿学着陈铮管用的语气,一学一个准儿,连神态动作都学到位了,虽然有点抽象,但是抓住了精髓,颇有点奥斯卡的天赋。
陈铮刚张开的嘴又重新抿回去了。
“你知道了我也不跟你废话了,现在呢上边儿给了一个痕迹鉴定的技术主任,准备下派到咱们这来,我想着,不如就给你们,正好当这个副队长”
陈铮正准备在为这个技术主任说两句好话,就看见顾铭屿朝着他比了个手势,“停停,老陈,你这技术主任从哪请儿来的,麻烦您老人家再请回儿哪儿去。”
陈铮眉头一皱脸一耷拉,“你这叫什么话!人家是痕迹鉴定的主任,在案发现场那是身经百战,对你们破案很有帮助,别人想要这个资源还没有呢。”
“那谁想要您给谁吧。”顾铭屿手腕一抖,弹了弹烟灰。
“啧,顾铭屿,你这是负面情绪你知道吗?!”
“不是老陈”顾铭屿见他脾气涨上来,没忍住笑了笑,“我们那干的都是风吹日晒的活儿,您整这么老大一个技术主任,我往哪儿放呐,您说我是捧着啊,还是供着啊”
陈铮被他气的血压蹭蹭往上冒,话还没说出来,又被带着“负面情绪”的顾铭屿再度打断,“这副队的人选,要么从我手底下的人里挑,要么——这个队我自己也能带。”
听完他这番发言,陈铮觉得他这血压大有再往上涨涨的趋势,恨不得下一秒就能顺着稀疏的头顶喷涌而出。
“从你手底下的人选?你要选谁?你还能选谁?秦凯的家庭情况你是知道的,他是烈士子女出身,他家里人本来就不愿意让他在一线继续待着,你让他当这个副队长那不是往枪口上撞吗?”
秦凯的父亲是缉毒警,早些年的时候在一次行动中牺牲了,刚牺牲的那两年他母亲是天天来市局坐着,一坐就是一天,大家心里都不好受,可是拿她一个女人也没办法。这么多年秦母一直和秦凯相依为命,前前后后受了局里不少的照顾,本来是打算让秦凯做一个清闲一点,最好是能做办公室的工作,结果报志愿的时候瞒着秦母填了公安大学,还参加了警校的招生考试。收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秦母差点一口气没倒过来给自己送进icu。
进了公安局以后又天天给局长打电话,求爷爷告奶奶的各方争取,想把秦凯送进技术科,或者任意一个能在二线工作并且不用整天跑来跑去的岗位都可以。结果这个叛逆少年又偏偏来了刑侦队。
秦母都快成了第二个孟姜女,差点把鼻子哭掉。
结果这一哭,就哭了这么多年。鼻子还奄奄一息的挂在脸上,而秦凯也稳稳当当的在刑侦大队。
顾铭屿叼着烟头吸了一口,似乎没把陈铮说的这个事放在心里,无所谓的一耸肩,“我和秦凯搭档这么多年,我最了解他,他不是那种‘为他妈命是从’的乖孩子,要不这么多年他能一直在这儿待着?”他调整了一下坐姿,把上半身往前欠了欠,“论实力,论资历,他什么样儿您最清楚了,路野资历太浅,性子也急,其他人什么样儿就不用说了。”
陈铮伸出自己的一根手指头点了点桌面,一字一顿道,“所以啊,我才派来这个要资历有资历,要能力有能力的人来给你。”
顾铭屿隐隐有种预感,这场谈话搞不好要变成辩论赛。
他摆摆手,“您在容我考虑考虑吧,等我考虑好了再说。”
陈铮憋着一口气,血压又在喷薄欲出的边缘,“那您什么时候能考虑好啊顾大队长,上面等着回话呢。”
顾铭屿把手里的烟头摁灭在烟灰缸,摆了个手势,“我懂我懂,最快速度内给您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