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
“抱歉抱歉,让两位警官久等了,我实在是太忙了——”秦朗陪笑着走进办公室,朝着沙发坐了个“请”的动作,“二位坐,别站着说。”
“才刚刚见完一个病人,又得去开会,听说你们来了,结束了会议我就赶紧赶过来了。”他摘下眼镜,抬手放在不远处的办公桌上。
“没关系,可以理解,毕竟秦医生的日程安排的比较满,这一趟是我们打扰了。”顾铭屿很自然的靠在沙发上,先是带着一口官腔在开场白的环节客套了两句。
他其实很不喜欢这个环节,要不是对面看着是个人模狗样的,也算挺讲礼貌,他多一个字都不想说。
“这是哪里话,警民一家,有什么能帮到你们的,也算是我这个普通老百姓的一点荣幸。”
两个人说话间,安然坐在皮质沙发上打量了一下整间屋子。
面积不算很大,但是采光很好,屋子里的东西很多,都很整齐的摆放在自己的位置上,错落有致。
敞亮的窗子旁边挂着精美的纱帘,窗台上放着一个高腰的花瓶,花瓶里插着两只向日葵。
安然的目光在向日葵上停留了两秒之后,移开,看着面前谈吐自如的秦朗,忽然觉得这种感觉很奇怪。
就像是兴致勃勃的听了一个故事,最后发现故事的结局是骇人可怖的一种诡异感。
顾铭屿拿出一只录音笔,放在沙发面前的茶几上,“秦先生,按照法律程序,接下来的对话我们需要进行全程录音。”
秦朗做了个手势,“理解,我全力配合。”
顾铭屿不想在说那些客套话,他拿出两张照片,单刀直入的开始问话,“照片上这两个人你认识吗?”
秦朗低头看着两张照片沉思了一会儿,皱了皱眉头,似乎是真的在很认真的思考,片刻之后摇了摇头,“没有印象了,可能以前接触过吧,但是我接触的病人实在是太多了,我不能保证对每一个人都有印象。”
顾铭屿没说什么,又拿出另一张照片,直接递到了他的手里,“那这个人呢?”
秦朗的目光停留在照片上的时候,表情出现了一丝微妙的变化,但很快转瞬即逝,脸上还是那张处变不惊的微小。
他缓缓开口,“我认识她,是我的病人之一,杨晶晶。”
顾铭屿歪了下头,故作疑惑的看了他一眼,“秦医生,我很好奇,你每天要面对这么多病人,为什么偏偏记住了杨晶晶呢?”
“哦——”秦朗低了低头,笑着解释道,“我对晶晶的印象很深刻。”
顾铭屿:“为什么?”
“我在好几年前就接触过她了,说来也巧,我当时在西区那边正好有一个学术讲座,讲座结束以后她问了我几个问题,后来我才知道她也在我这里接受治疗。”秦朗顿了顿,仰着头回忆了几秒后,再次开口,“正好有一次我偶然在她的主治医生那里了解到了她的情况——就是董韶华董主任,当时她这个病例很典型,一方面是我在做有关这种情况的研究,另一方面,可能是出于同情吧,我总会抽出时间和她聊聊。”
顾铭屿搭起一条腿,眼神静静的落在秦朗那张看似柔和的脸上,“你们每次都聊什么?”
“就是关于她的一些治疗情况,近期的生活状态什么的。当然,我也会和董主任聊一聊。”秦朗抬手,习惯性的做了一个推眼镜的动作,意识到眼镜已经被自己取下来以后,又把手放下来了,“关心病人的日常也是我的分内工作之一。”
他抬手的时候,修长的手指上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安然注意到,这是一个银色的戒指,戒指很朴素,没有什么款式,但是边缘是不规则的波浪状,涂着一点淡蓝的颜色。
同样的款式,她曾在杨晶晶的首饰盒里见过。
安然皱了皱眉头,仔细回想了一下,上一次在愈疗中心见到秦朗的时候,她记得秦朗的一双手很干净,没有佩戴任何东西。
顾铭屿没接着问这个话题,声音沉了沉,“我了解到秦医生是个孤儿。”
这句话像是疑问句,又像是肯定句,他抛了一个开放性的话题过去。
秦朗微微颔首,“是。”
一个字,简明扼要,没有再过多透露的意思。
顾铭屿换了个姿势,继续打量他,“能和我们说说吗?”
秦朗顿了顿,脸上的表情像是凝固了,片刻之后终于有所缓和。
“我从小在a省长大,和我母亲一起。”他又顿了顿,不知道想起什么,忽然笑了笑,“我母亲,是个很温柔的女人,她叫田淑萍,算是半个农村人。我对她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了,音容,相貌,都在我的记忆里慢慢淡去,我很怕有一天我会彻底的忘记她我母亲很爱我,她总是能准确的记住我所有的喜好,但是她的身体不好,总是生病。”
秦朗吸了一口气,低垂着目光,好像眼前已经浮现出来了那个女人的样子,而他则是在照着自己面前的样子,描绘的栩栩如生。
“后来在我十一岁那年,我的母亲去世了,她没能在那场疾病中挺过来。”
顾铭屿没说什么,只是流露出了一个“我很理解”的表情,继续等他说点什么。
“我母亲走了之后,我就来到了南岳市,后来的事,相信你们应该都知道了。”秦朗恢复了刚才的神情,好像很快就从刚才短暂的失控中抽离出来。
顾铭屿的眼睛动了动,在他身上扫了一遍,这样的注视会给人带来一种压迫感。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为什么你母亲去世以后你要来南岳呢?按照正常的反应,在人们遭受到重大打击之后,会下意识的找到一个相对来说能让自己感受到安全的地方,你既然从小在a省长大,应该是对那里比较熟悉,能和我说说为什么要来南岳吗?”
秦朗淡淡的笑了笑,这个笑容半真半假,背后还掺着其他的情绪,但是他隐藏的很好,来不及让人读出来就先开口了,“我妈妈是个很普通的女人,她没有正经工作,为了养活我,迫不得已在一个药厂当流水线工人,那里的人对我们不是很友好,所以我不想再继续待在那个地方。”秦朗身子微微前倾,两只手交叠握在一起,指尖微微发白。
——这是一个前卫的动作,在人们感受到威胁的时候,四肢的血液会回流,手脚冰冷,做好随时逃跑的准备。
“我跑到火车站,趁着巡警不注意的时候跑了上去,一直躲在车厢里,我太困了,也很饿,就一直睡着后来在火车开到南岳的时候,才被人发现,他们把握带了下来,送去了警局。”
秦朗语气淡淡,还带着一种难以接近的疏离感。安然好像终于发现他和别人不太一样的地方,以往的交流里,语言是能表达我们情绪的一种最直观的方式之一,比如,沉痛时语调会变得低沉,兴奋时语调会上扬,害羞是会压低嗓子,支支吾吾。
人们的很多反应都是下意识的,是不受大脑的支配和身体的控制的,所以总会在无意识间流露出很多蛛丝马迹。
但是秦朗不是这样,无论说什么,他总是能把控的很好,让自己看山去总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甚至还带着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只有在极其少数的时间里才会暴露出那么一点点真实的感情。
顾铭屿扬扬下巴,故作后知后觉的“哦”了一声。
他正想说什么,手机忽然震了一下。
——是法医科的同事发来的一条消息。
“画像比对结果出来了,骨相基本上和秦朗的吻合。”
他不动声色的读完这句话,把手机重新放在自己的口袋里,转头冲着安然递了一个眼神,然后微微点了下头。
顾铭屿的动作幅度很小,但是安然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接过话题,继续问,“秦先生,你认识秦国安吗?”
秦朗似乎是没料到他们会突然转变话题,身体保持着前倾的动作僵持了两秒,交缠在一起的手指动了动,许久之后才缓缓开口,“认识。”
他直起身子,目光从下往上抬了一下,“他是我父亲,生物学上的父亲。”
安然淡淡的看着他,把声音放缓,“秦先生,你介意和我们说说你和秦国安的事情吗?”
她问的很柔和,问出了一种别人无法拒绝的语气。
秦朗不知在她带着笑意的脸上看到了谁,眼神定定的,微微颔首,“当然可以秦国安和我母亲应该是早些年在a省认识的,那时候我母亲很年轻,也很漂亮,他应该是属于一见钟情吧我不知道这么形容是不是合适,我母亲那个时候对感情没有什么概念,大概是觉得他优秀,年轻,所以就答应了他猛烈的追求。在一起之后很快就有了我,我母亲当时很欣喜,做好了一切准备,甚至收拾好了家当,准备和他来南岳市。”
秦朗顿了顿,吸了一口气,“可是秦国安不愿意,一开始表现的还不是和明显,只是一直回避这件事情,我母亲以为他只是不喜欢孩子,后来才知道,秦国安家里对他的管理很严格,已经为他安排好了一桩婚姻应该算是企业联姻吧,我也不知道。后来后来他对我母亲越来越冷淡,像是要撇清自己,就连我母亲在那个潮湿阴冷的厂棚里把我生下来的时候他都没有出现,没有过问一句。”
“a省的项目竣工之后,他就离开了,应该是回了南岳,就剩我和我母亲两个人相依为命。之后他回来过几次,见过我,也见过我母亲。我母亲还是那么善良,她甚至还愿意相信他,让我叫他父亲,可是我对父亲这个词很陌生,我不知道什么是父亲。”
顾铭屿默不作声,拿出手机给秦凯编辑了一条短信,让他去核实秦朗说的信息。
秦朗停下来,脸上露出一种疑惑的表情,他皱着眉头,把脸抬起来,目光对着安然,继续说,“我觉得很奇怪,我为什么要叫他父亲?他从来都没有在我的生命中出现过,他伤害我的母亲,骗取她的善良,把我们扔在那个不堪的地方。”
秦朗苦笑了一下,好像是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有点失控,表情上闪过一丝慌乱,眼神闪躲着移开,“抱歉我”
“没关系,我能理解。”安然温和的笑了笑,“你继续说。”
秦朗顿了几秒,低了低头,“也没什么好说的,我其实并不是很了解他,我对他的印象全部来自于我母亲的叙述。我的母亲太善良了,在她的记忆里,秦国安一直是那个闪闪发光的样子虽然我不是很理解,但是我相信善良的人总是没错的。”
安然点了点头,缓缓开口,“秦先生,对于你的遭遇,我很抱歉。”
秦朗喉结上下滑了滑,他弯起嘴角,静静的看着那双闪亮亮的眼眸,“没关系,谢谢安警官能理解我。”
安然没再说什么,把手放在双膝上,目光在录音笔上短暂的停留了一下。
沉默半天的顾铭屿忽然开口,语气里带着点没什么耐心的意思,“秦先生,我们在成安路附近的驿站里拍到了你去取件的画面,能解释一下你去取了谁的信件吗?”
“成安路?”秦朗把目光恋恋不舍的从安然身上移开,他皱着眉头,似乎是认真的在回想。
秦朗的演技很好,要不是现在顾铭屿有点不耐烦,他真考虑把他送进什么表演学校进修一下。
秦朗歪了歪头,结束了假装回忆的部分,摇摇头,“抱歉,我不记得我去过成安路,你们或许是搞错了,顾警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