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二卷第一章

    炽热的暖阳半掩在薄云身后睥睨世间，灵池水泛着波纹把金纹鲤鱼推出水面跃起，又哗然全部拥入怀中。牌匾上“祖师殿”三个大字冲着地面熠熠闪光，屋角飞翘，红墙金瓦点缀周围的墨色竹林。

    萧暮璃带着千叶，提着牛皮纸包与酒坛子沿石阶登上。一抹星蓝错杂在乌黑发髻中。

    老远瞥见门口童子偷懒睡觉，但萧暮璃没有呼喊惊扰，直到走到门口才转身接过千叶手里的东西，使了个眼神示意他去叫醒童子。千叶领会后轻轻走上前去，身影遮住了夏阳，炽热暂且不再灼烧那童子，在沉睡之人的脸上落下阴凉。

    “清月，清月。”千叶微微俯身，右手扶上童子的肩膀，以细微的幅度轻轻摇晃，压低声音低唤着试图叫醒他，语气温婉，与身后萧暮璃眉眼间的不耐烦形成鲜明对比。

    被唤作清月的小童子一颤悠悠转醒，惺忪着睡眼，察觉肩上异样，顺着扶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沿臂膀而上，眯了眯眼见到了熟悉的脸庞。

    “！！清月不知萧庄主今日到来，未能迎接，乃触大忌！”清月看清来人是萧暮璃和千叶之后一下子惊起，连睡意都全然褪去，抓了两把衣袖便匆匆行礼，边行礼边认错，一刻都不敢怠慢，“肯求庄主大恩大德愿给清月一个改过机会！”

    千叶将人扶起来，萧暮璃理了理自己的衣冠，斜瞥那童子批评地毫不留情：“堂堂祖师殿童子，就这副模样？看守——如此重要一职竟能睡得如此安适！这让祖师殿脸面何在？若是长老见到，可就不是这么简单了吧？”

    清月自知有错，低头听教大气都不敢出，当下连恳求萧庄主不要告诉长老都不敢说出来，如此看来，自己这回逃不了一顿狠罚。

    也许是清月战战兢兢低头受训的样子太过于可怜无助，萧暮璃看着那小人的单薄身影竟然连一句更重一点的话都说不出口。她从未见过哪个门派的弟子以如此谨慎到卑微的态度面对掌门，见此情景不由得蹙起眉头。

    “魏长老可在？”萧暮璃撇撇嘴，最终说服了自己不要再纠结这一件小事了。

    “啊，啊？”低头受训的清月思维没跟上弯，本能地疑问出声才反应过来萧暮璃的意思，忙回话，“魏长老——魏长老与傅长老刚下灵池修炼，现在不在殿中。”

    “这样啊。”萧暮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把怀中纸包与酒坛递给清月，“那你把这些放到萧长老的卧房去。”

    “是。”清月应了一声，抱着纸包酒坛跨过高槛往祖师殿里走去，萧暮璃带着千叶紧随其后。

    清月说到底是个九岁的孩子，抱这么多东西还是挺吃力的，萧暮璃便差使千叶去帮他。

    萧暮璃独自一人在诺大的祖师殿漫步，偶尔迎面撞见几个面熟的童子问个安好，瞥见哪里繁花怒放便驻足欣赏，七月的祖师殿夏阳炎炎，小池里莲叶接天。

    也许是来的次数比较多了吧，萧暮璃不知怎的就无意间来到了娘亲魏玉竹的文房。

    文房门虚掩，爬墙虎懒洋洋地抱着墙壁，远看好似一座已经长满杂草的废弃屋房，近看才察觉到着文房单从外边看就书香气满溢的静谧。

    萧暮璃轻轻推门走入。

    还是记忆中的样子：木柜拥挤着各种书籍，有魔教界传书，还有俗间书籍；木椅子静静倚在桌子旁，桌子任劳任怨地捧着砚台毛笔。

    连空气里的墨香都依旧馥郁。

    毛笔躺在笔架上，笔尖墨水未干，平铺的纸张字迹细密工整，将近两寸厚的《千年历》摊开压在纸张一角。看样子娘亲是正在读书时被傅长老突然叫去的，且刚离去不久。

    萧暮璃慢悠悠地在书柜前踱步，指尖轻触书脊，再一一划过，想找找有没有新添的她还没看过的书让她打发打发时间，好久没见娘亲了，刚好顺便等娘亲回来和她见上一面。

    可是萧暮璃看遍了整个书柜，要不就是她早就读过好几遍的，要不就是她觉得没意思看两眼就不愿意再往下读的，这两年娘亲都没有添什么新书吗？难不成一直在钻研《千年历》？这东西说是记载历史，其实本质上就是夸一夸当年大教主的神通广大，赞一赞他的丰功伟绩和魔教界的繁荣安定，都是些表面上的东西，可谓是无聊又轻浮，她是怎么耐着性子读下去的？

    萧暮璃撇撇嘴，稍有些失落地把注意从书柜上转移开，左右环顾盘算着找点什么别的事做，这一垂眸，无意瞥见了书柜最底层明显凸出来的几本书。

    魏玉竹书柜里的书都是按大小高低排列，由右及左愈来愈矮，愈来愈小，看上去整整齐齐赏心悦目，她也绝对不会允许自己的书柜摆放凌乱。这样子随意塞进去，应该是时间实在紧急无法仔细打理吧。

    萧暮璃想着自己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像小时候一样帮娘亲做点活。这样想着，她轻轻挽过袍摆，蹲了下去。书本极厚重，萧暮璃右手抵着书脊试图直接把它推进去，可是一连推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她把那几本书拿出来，伸手去摸了摸试图找出里面一直阻碍书本进入的什么东西，很意外地，她摸出了一本书。

    那本书除了特殊的棕色封面，没有写书名以外，其余都和其他书一模一样，乍一看似乎没有什么特殊。

    可在拿起的那一瞬间，萧暮璃似乎觉得自己的心底生出一种无端的异样。

    这似乎是一本专门记载法术的书，书里的字很陌生，不像是娘亲或是其他熟人写的。萧暮璃轻轻翻看着那本书，书里记得还挺全，各门派绝学都涵盖进去了，听过名没听过名的都有，看来这著者对这些研究很深啊。

    萧暮璃不由得在心里感慨娘亲竟然不知道从哪弄来了这样一本好书，虽说每个绝学都只是大致讲述，根本讲不到深层次的点子上，但这对于研究各门派绝学都仍有极大的作用，这样一本书有谁能写出来？

    可就在无意翻到某一页时，萧暮璃手下翻页的动作一顿，瞳孔倏然放大，大脑里的思绪也瞬间跟着飞到爪哇国。

    颤抖着手合上书，胡乱塞回了原处，萧暮璃此时只觉得脑子里一片混乱，这个小文房的气压一下子低到极点，透不过气。几乎是逃似的，萧暮璃仓皇离开，仅让童子给千叶带话让他自己先回山庄，然后就在蔷薇红裹挟下消失在祖师殿门口。

    远看，那是一片青绿不复的荒芜。

    灰褐色烟尘的味道刺痛喉口，脚下土地被烘干了水分凝聚成土块堆积，苍天古树粗壮的枝干焦黑连片，原本茂盛浓密的枝叶如今却残者残断者断，徒劳地在夏日风吹中摇摇欲坠。原本山里的小动物——小鹿小鸟什么的，都跑的跑逃的逃，剩下老弱病残的在烈焰灼烧毛皮的痛苦中永远阖上双目，与着曾孕育它们的山林一起长眠。

    萧暮璃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此处，当真是沧河山？

    萧暮璃抬脚，寻着几乎被断枝尘灰完全掩埋的石阶上山。四处入目皆是荒山秃枝，满目萧然，看上去让人心里发憷。

    沿着石阶寻到山间大平台，萧暮璃虽说已经见识过那场山火的巨大破坏性，还是被眼前之景惊在原地。

    原本掩着披星阁的竹林尽毁，枯干焦黑的竹节叠摞在地上、道旁，灰墙坍塌，残垣断壁，染上火的炭黑，黑底金字写有“披星阁”三个大字的牌匾已不知身在何方。也对，大门都烧毁了，牌匾又怎能留存？

    萧暮璃跨过高叠在前方的还残留着焦味的墙砖，望见不远处那座已经失去半边墙壁，但算是这里最好的房屋的小破屋子。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如果回来了就一定在哪里。

    “哎？萧庄主？”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萧暮璃觉得心头一颤。

    迅速扭头看去，随即，又心头一颤。

    眼前是云湮——陌生的云湮：发髻绾起，没有任何发饰簪子，一身素色襦裙也没有多少华丽的绣花，鞋子更提不上。

    这不是萧暮璃印象里的云湮。初见面时云湮才刚刚十二岁，纱衣薄裙，衣袖翩然，玉簪的流苏随着她欢脱的脚步一抖一抖；再见面时，深蓝长裙，绣花华贵，精细的做工连线头都不曾有一个，就像是神话里仙女的无缝羽衣一样轻灵美艳。云湮生得好看，娇俏机灵，还有点小孩子脾气，好像天生就是穿锦衣，享玉食的，只有灵动的仙女羽衣才配得上清秀的样貌和纯真的大眼睛，这样子穿着朴素反倒让人觉得别扭。

    “怎么——”萧暮璃只说出了这两个字，其余的都堵在了舌尖上就是出不来。

    “你怎么来啦？”云湮显然没有发觉萧暮璃的关注点，眼睛笑得弯成了月牙一脸兴奋，凑到萧暮璃旁边张开双臂抱住她，“不是说好六年吗？你这人真是的，没理头打得我猝不及防的！”

    萧暮璃脸“腾”得一红，愣了一下后也紧紧回抱住云湮，不自觉地用手附上她的后脑，却没理会她的话，径直问道：“怎么穿成这样？你的衣服首饰呢？”

    “欸？”云湮把头从萧暮璃的“恶爪”中逃脱，被这话问了个摸不着头脑，“衣服穿着呢啊，我这身上的就是——”说着还抽出左手拽了拽衣服领子。揪着领子，才突然明白过来萧暮璃的意思，忙回话：

    “也没什么——回来路上路过一个城镇，就卖了点随身首饰什么的。”

    萧暮璃看云湮像是讲什么不关自己的事一样，只觉得一阵心酸。

    堂堂第一圣门大阁主啊！萧暮璃不是什么贪财贪权的人，她只是心疼云湮——这沧河山尽毁，他们也许要过那种食不果腹的日子。

    可云湮似乎并不觉得自己可怜可叹，她拉过萧暮璃的手，拽着那人向前跑了两步，从残垣断壁上方跨过：

    “走，带你看看我们这几天盖的新房子！”

    萧暮璃在奔跑途中抬眸，这才发觉：远处的小屋不是失去半边墙壁，而是盖起半边墙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