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雪夜
今年的初雪来得不算太迟,大约会在过年的前夕降临,正好将要休假。
早先江浅之就瞧着老远的天气预报数日子,全然不顾极有可能的偏差,到距离初雪仅剩两天时,雀跃也变得愈发强烈。
陆辞渊看着女生心心念念想着这事,也被她感染着格外期待起来。
心想到时候该送些什么礼物,来纪念他们相识六年的又一个雪天。
最后一个工作日的下午六点。
陆辞渊从一大沓文件里抽身,揉着眉心缓解疲累感。
忽地想起什么,探身把扔在一旁多时的手机捞过来,亮起屏幕一瞧,中午给江浅之发的消息到现在还没回复。
他今天忙得晕头转向,也没顾得上再多询问,现如今闲下来了,赶紧给她去了个电话,等了好一会才接通。
那头只轻轻柔柔地“喂”了一声,就听得人心间一软。
“下班了吗?”陆辞渊问着,另一只手把桌上摆着的实木相框挪近了些。
上边是那张几年前的海边照,也是他一直未换的手机壁纸。
江浅之吸了一口气,用似是懊恼的语气道:“忘记告诉你了,公司临时有事要出趟差,我现在已经在原阳了。”
陆辞渊眸色倏地暗了暗,攥着手机的力度紧了几分,随即语速加快地问:“怎么这么突然?什么时候回来?”
怎么只一下午的时间人就到了原阳,他眉间微皱,神色也格外疑惑。
“所以说是临时有事嘛,过两天就回,不要太想我哦。”江浅之尾音上扬着,既俏皮又如同撒娇。
陆辞渊有一刹那失神,很快就被怅然若失给取代。
尤其当他反应过来明天就是初雪的时候,话里的低落变得显而易见,像是提醒一般沉声说:“明天就是初雪了。”
那边缄默了一小会,才缓缓开口:“我知道,但事发突然也没办法呀,我这边处理完就尽快赶回来行么?”
语气像在安慰,更像在哄人。
陆辞渊不满地低哼了一声,漫不经心地抬眼,将视线瞥向一侧的落地窗。
注意力被分去些许。
哪怕天色已过渡到夜晚,但商业圈的灯光从不吝啬,透过洁净的玻璃遥望此刻还是原本面目的建筑,轮廓介于清晰与模糊的边缘,但大概率能确定的是——
明天就会覆上雪白的新装。
只沉默了片刻,他就自顾自的说:“地址发我,我过去找你。”
“不用,你就乖乖待在家等我吧。”江浅之接过他的话迅速驳回,言语间甚至没留一点转圜的余地。
陆辞渊怔了两秒,转而起身在落地窗前站定,回想起他们的约定,低声说道:“说好一起看初雪的。”
自己都没发觉字句里带了淡淡的怨气,江浅之自然是听出来了。
分明就像个被冷落的小媳妇,没忍住嗤笑出声,很快又收敛,接着安抚道:“好啦,以后还有机会的。”
说完没给他继续抒发不悦的机会,抢先急声说:“我这边还有事,先挂了。”
听着一声挂断音,陆辞渊话到嘴边被她逼得生生咽下去了。
无可奈何地盯着屏幕,好半天才敲击键盘,给她发了个消息过去:【那不忙了记得给我打电话。】
从回去的路上到随便对付了一口晚饭,江浅之也没给他回半个字。
陆辞渊捧着手机等回复的时候,感叹自己现在就是个活脱脱的望妻石。
偏生他还沉迷其中无法自拔。
无所事事消磨时间到晚上十点,才终于盼来了手机的动静。
拿起一看,是江浅之打来的语音电话,他迅速接起,却没先开口说话。
“你在干嘛呀?”女生婉转好听的音色很快就在耳畔响起。
轻轻拂过一晚上的怨气,不费吹灰之力的将其打破,随之消散。
陆辞渊开了免提,身体后倾靠住柔软的沙发,垂下眼睫瞥了一眼屏幕,如实说道:“在家,没干什么。”
一想到几天都不能和她见面,又问:“怎么不打视频电话?”
江浅之听罢解释道:“我把灯关了,一片漆黑没什么好看的。”
闻言,陆辞渊那股别扭劲又卷土重来,手肘撑着沙发背,屈指抵在太阳穴处,沉沉说道:“你就不想看看我?”
电话那头似是轻笑了一声,听不出什么特殊意味,而后响起窸窸窣窣的声响,像翻身蹭着被子的声音。
下一秒她低声说道:“我今天好累,明天再看好不好?”
听出她话里的倦意,陆辞渊再多的情绪也被湮灭,和她说话的声音也放柔,“嗯,那早点睡吧。”
那边轻轻应了声,电话却没挂断。
客厅内开一盏闷黄的落地灯,虚虚拢着周遭一切,陷入沉寂。
往常本该近在眼前的人,以熟悉的姿势揽在怀里感受到的呼吸与心跳,均被距离隔开,让人无法适从。
陆辞渊估摸着她应该没这么快睡着,指尖摩挲着靠枕的纹路,忽地低声道:“宝宝,我好想你。”
倏地又想到她从前的睡眠质量,就连她说累这件事也抛之脑后,问得小心,“你晚上会不会失眠?”
江浅之像是被他逗乐了。
笑声传来时他都能想象到她眉眼弯弯的,那双澄澈透亮的眸底,是比月色更皎洁明亮的动人景色。
“我才不会,是你想我想得睡不着吧?”她含着戏谑的笑意,话里话外的意思都像是在嘲弄他的粘人。
饶是如此,陆辞渊也压根不会羞于承认,极其自然坦荡地回她:“嗯。”
“所以今晚不要挂电话好不好?我想陪你一起。”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内心想法,也从不隐藏热切与迷恋。
只是这个要求似乎将江浅之打了个措手不及,好一会才出声答应。
等他关着麦回到床上,电话那边已经没了任何动静,想来是睡着了。
手机应该是挨得很近,他甚至可以听见女生极浅且平缓的呼吸声。
由此编织想象出无比熟悉的画面,在昏暗房间内曲线的起伏,从发间到肌肤散发的幽香,都是扰乱心神的导火索。
理智不适用于彼时彼刻,他们总会不遗余力的纵情投入一场盛宴。
急促之中略显紊乱的气息与另一边形成鲜明对比,碰撞在一起连时钟都停摆,她的存在才是那至关重要的一环。
这辈子都得把自己绑在她身边。
陆辞渊打开水龙头时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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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浅之醒来的时候,迷蒙地瞥了眼挂钟,是早上七点,为缓解眼眶自然酸涩,眨了眨眼,望见酒店净白的天花板。
她侧过身,忽地被一个冰凉的坚硬物体贴上脸颊。
记忆如开闸泄水般涌出。
蓦地抬手把面前的手机点亮,当她看到上面是还没挂断的界面,足足打了九个小时二十分钟,现在还在延续时长。
她勾起唇角无声笑了笑,新一天愉悦的心情在此刻奠定了基础。
想到这个点陆辞渊大概还没起来,江浅之闭了麦后先去洗漱。
起身后顺手拉开了窗帘,在看清窗外景象的那一瞬,她猛地怔在原地。
一夜之间天地就换了颜色。
飞旋下坠的絮状雪花仍在添砖加瓦,半遮眼帘瞧见密集的屋顶与延展的枝桠,早已积攒起不浅的松软雪层。
暴露在外的万物都挂上了白絮,而这场还在飘落的雪将不止于此。
江浅之霎时雀跃不已。
攥着手机想分享,又怕打扰到他睡觉,就这么纠结好一会,她终于决定先去洗漱。
等她再回来,手机里多了一条消息,是陆辞渊发来的:【醒了吗?】
她立马把麦打开,语气是藏不住的欣喜,“快看窗外,下雪了!”
又一年的雪天,就算不在身旁,这样也算得上是隔空陪伴吧。
陆辞渊表示一早醒来就看见了,又淡淡问到:“原阳也下了雪?”
江浅之忽地放空了一秒,转而在手机上手忙脚乱地搜索着什么,这才说:“是啊,也下了挺大的雪。”
电话那边悄然了好一阵,江浅之“喂”了几声。
无人应答,她都以为是不是挂断了,于是打算给他发个消息问怎么了。
还没发出,就听见他咬牙沉声道:“小没良心的,半句都不提想我是吧?”
有为昨晚的事秋后算账的意思。
江浅之顿时笑不可遏。
又能想象到陆辞渊现在的脸色有多难看,赶紧扑回大床上把声音闷在被子里,堵在柔软舒适的布料中。
等彻底缓和下来,她才翻过身,笑吟吟地说:“不想你还能想谁,陆先生你能不能有点自知之明。”
陆辞渊实在过于好哄,高冷的伪装被打破后完全不装了,狠心挂断了这通将近十小时的电话,并打来了视频电话。
视频接通后,江浅之一眼瞧见他湿漉漉的发梢贴着眉骨。
像是刚洗完澡,随便套了件黑色冲锋衣,整个人显得利落清爽。
视频模糊的画质也抵不住那双幽黑眼眸穿过屏幕紧锁住她。
陆辞渊晃动了一下手机,镜头的残影持续了一会,变为了黑屏。
随后低沉磁性的声音由听筒传来,“真的不让我去找你吗?”
江浅之本还对他只露了这么会脸有些不满,话题一转移,就抛之脑后,赶紧拒绝道:“你来了也没空陪你,你前段时间这么忙,好好休息吧。”
说着她把睡袍裹得更严实了些,顺带调整了一下坐姿。
好在陆辞渊没再强求,只闷沉沉地说:“那你早点回来”
“好——”江浅之拉长尾音回道,心情极其愉悦地赠他一个飞吻。
两人腻歪了半天才挂断电话。
江浅之将手机扔到另一侧,起身趿拉着拖鞋走到水波纹茶几前,纤长指节抚过纯白礼盒上系着的丝带。
与初雪一般,皎白圣洁的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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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以为将会是有纪念意义的雪天,结果陆辞渊索然寡味虚度了一日。
年末得了空的人多,约他出去喝酒的消息不少,全被他一口回绝。
到晚上七点,方燃也打来了电话,一个要当父亲的人一如既往的咋咋呼呼,刚接通开口第一句让人听了就不爽,“老陆!听说嫂子出差去了啊?”
陆辞渊神色怏怏地催他有事快说,他倒是兴致勃勃,“‘南宴’新选址定了,要不要一起去瞧瞧,完事去喝两杯。”
“不去。”陆辞渊直截了当地拒绝,开了免提后手指又戳进置顶,给江浅之发了条消息:【吃晚饭了吗?】
“别啊,我老婆回了老家,正好借这个机会聚一聚。”方燃抬高音量说道,生怕这人一个不耐烦就把电话给挂了。
陆辞渊心思完全不在电话上,只淡淡说:“没心情,下次吧。”
“那行吧。”没想到方燃这回还挺好打发,只是紧接着又用懒散的语气道:“上回听嫂子跟我媳妇聊天,说起结婚的事,既然你没心情,下次再说吧。”
钓鱼撒饵的伎俩。
陆辞渊还是径直奔着明勾去了。
倏地坐起身,捞过搭在沙发上的黑色大衣,言简意赅,“定位。”
车驶在望不见尽头的漫漫冬夜,目的地是临近挽江的成和大厦。
飘卷的纷飞大雪直至停进地下停车场,才不见踪影,只在车身与车窗边缘留下残雪,似一层薄薄的平绒。
和方燃在a座北门碰头,陆辞渊懒得和他寒暄,单刀直入地问他那引他入套的话题,谁知他非要卖关子,“急什么,就不能先跟我沟通沟通感情?”
陆辞渊满脸无语,呛他:“跟你有什么感情好沟通的。”
一时不知道谁更无语,方燃瞥他一眼,骂骂咧咧道:“妈的,有了媳妇就忘了兄弟,重色轻友。”
方燃借此仔细打量着他。
陆辞渊今天这一身衬得他身形更挺拔,尤其是进了开暖气的室内,脱了外边的大衣,挽在手臂上,只一身纯白衬衫,解开第一粒白蝶扣,露出修长的脖颈。
气质称得上一句脱尘翩然。
等进到电梯,陆辞渊瞧着方燃按下楼层,等显示器将要跳转到指定数字,他忽地转头,蹙着眉急声道:“靠,我有东西忘在车上了,得下去拿一趟。”
视线扫过他疑惑的眼眸,“你先过去,走到底没有门牌的就是了。”
陆辞渊微眯着眼盯住他,薄唇轻启,语气淡然地抛出两个字,“麻烦。”
电梯也应声而开,方燃耸耸肩,从口袋掏出一把钥匙塞到他手里,然后按下了负二层,眼神示意他先过去。
陆辞渊也没多管他,迈开脚步穿过悠长的过道,到他描述的位置才停住。
门头不大,做成了复古样式,嵌入的玉砂玻璃上的暗纹频密又不显繁杂。
开过门,眼前的长廊只有几盏琉璃罩灯撒下苍黄的微弱光亮。
尽头透出光明洞彻的亮,似行进幽暗隧道中探到的洞然。
陆辞渊呼吸莫名下沉,连步伐也放缓,每步都踏在实处,却在走向未知。
终于抵达时,他晃了一下神。
偌大的室内还未装修好,空旷得连说话怕是都会有回音。
脚下是黑柚木铺设的地板,头顶是繁复靡丽的水晶吊灯。
但此刻外物全然消失。
万籁俱寂中,陆辞渊眼里只有站在拱形窗户前那一抹湛清的身影。
江浅之就那样眉目缱绻地望着他。
身上是素白如许的鱼尾轻纱。
婚纱剪裁恰到好处勾勒出她纤柔的线条,颈后刺绣蕾丝的头纱若隐若现。
被透亮的窗框进雪白天地中,每一片莹润的雪花都将要落在她身上,而悠然的薄纱在已然鼓噪的心间摇漾。
陆辞渊试图从耽迷中走出,目光终于落在她左肩,呼吸倏然一滞。
那是与他右肩上相同的纹身,亦是刻入骨髓的、只属于他们的烙印。
他不得不承认,此时此刻已经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
乃至每一处感官,都停止转动,如生了锈的齿轮。
只流淌着的血液与心跳,能证明眼前的画面是真实存在。
江浅之看着不远处怔然的男人,莞尔一笑,缓缓上前,却未完全走近,在距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站定。
胸膛内炽烈的心在剧烈跳动。
在这一刻,他们灵魂与之共振。
她深吸一口气,轻声开口:
“陆辞渊,我们或许与冬天格外有缘,所以我选在我们认识的第六年雪夜,为它赋予一个更为特殊的意义。”
每一个音节都像在牵引陆辞渊的神经,他眼底已是暗红,朝她靠近些许,却在听到她再次开口后停下。
“生日那天,你问我第二个愿望是什么,现在需要你帮我实现了。”
江浅之看着他浅笑,笃诚地说:“我想和你彼此契合,互为信仰,一起将这漫长且空白的将来填满。”
记得他曾说,人生该死且无趣。
于是她纹上与他相同的印记,穿上一袭婚纱,站在故事的起点,向他求婚。
她想,如果是相爱的人一起,那么是不是可以将人生重新定义。
江浅之顿住的这短短几秒,眼眸中氤氲出雾气,再出声时,字句都在轻颤:
“陆辞渊。”
“你愿意成为我的终身伴侣吗?”
最后一个字飘然落下,她被再难自控的怀抱拥住,融入骨血的紧。
陆辞渊发颤的声线在耳畔响起。
犹如许下虔诚的誓言,一字一句交付余生:“我愿意。”
半晌过后,拥抱退开。
江浅之摊开掌心,一枚银亮的素戒静静躺着,握住他骨感的手,正欲为他戴上,却突然被他抬手一把拦住。
陆辞渊从西裤口袋中摸出一个黑丝绒布袋,待他取出其中物件时,江浅之才看清他掌心也是一枚戒指。
大抵是一枚早已静待多时的戒指。
陆辞渊目光灼灼地凝注着她,顷刻间曾经预演过无数遍的话被打乱。
由心而出地说:“浅浅,我不知道最好的时机在什么时候,所以只能用最笨拙的办法等从你生日那天起,这枚戒指我一直带在身上。想娶你这件事,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每时每刻。”
他从未如此紧张,为明知一定确切的答案,“浅浅,你愿意嫁给我吗?”
“我愿意。”江浅之掉下泪来,却是笑着伸出手,由他为自己戴上那枚戒指,当微凉的触感出现在两人指间。
不再是热恋,而是无言的承诺。
吻来得自然又热切,密不可分到几乎无法顿歇,到分开时,他们都喘息起伏着,深深对望,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
陆辞渊垂睫看向她左肩的蓝黑线条,与他唯一不同的是,那行字母换成了:
[yuan]
他未曾平息的思绪持续翻腾,指尖蜷曲地抚上去,唇张合着想说些什么。
江浅之赶在他开口前捉住他的手,随即踮起脚环上他的脖颈。
贴在他耳边轻声道:“原本我也想纹右肩,但到最后一刻突然改了主意。”
“为什么”陆辞渊目光闪动,眼尾微红,其中包含的情绪太过复杂,但能看出来的是明晃晃的心疼。
料定他会如此发问,江浅之轻笑着蹭了蹭他温热的唇,答道:
“因为我想——”
“我们接吻时,它们也在接吻。”
任何言语都是多余的累赘,陆辞渊环住她的腰肢低头吻了过来。
就让它们见证他们往后每次接吻,又或是紧密贴合,日复一日,矢志不渝。
回去的路上。
陆辞渊侧首,瞥一眼江浅之。
再回看来时苍茫的未知前方,如今好似能够望见一路风景。
原来方才穿过那条蔼蔼长廊,是他空乏前半生的必经之路。
这落俗的尘世间。
她是他唯一澄明的航标灯。
即便有过短暂缺失。
但还好,就像初雪会息止,也一定会跨过时间长河重新返归。
呼啸的凛寒风声拍打车窗,江浅之出声,笑说:“陆辞渊,我们私奔吧。”
她也分不清是冲动还是玩笑。
而陆辞渊无一刻犹豫答:“好。”
她本远望前方,又看向身旁人。
恍惚间,与某个雪雾弥漫的晦暗暮夜,携着熨帖温度朝她走来的身影重合。
终于明了,“庆幸”如何诠释。
很快江浅之便自顾自摇摇头。
她更愿意无条件相信,即使那晚不曾遇见,他们也会在其他时间和地点。
拽紧那根名为“注定”的绳。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