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就木
夜间十一点三十分。
夏日即便是夜晚也并无凉爽气息。
鼻息间的消毒水味将人的燥热拔高一筹,分明有着冷气却感知不到它的存在。
陆辞渊闯进他生平最厌恶的医院病房时,终于看见那个永远正色厉声的人,像被虫蚁啃噬过后空剩树干,气息奄奄地躺在纯白床单上。
他有片刻恍惚,脚步顿住的同时甚至想退出这个诡异无措的地方。
汪岚抬眼看见来人,眼眶顿时蓄满眼泪,发着颤轻声唤道:“辞渊啊”
病床上的人原本阖着的眼也霎时睁开,看过来时浑浊无光。
陆辞渊呼吸渐渐放轻,像在怕惊扰了什么。
缓步上前后嘴唇微动,半天也没说出一个字。
“别愣着,坐。”陆政声线嘶哑得变了样,还是努力打起精神,冲一旁的座椅扬了扬下巴。
他还是愣住,不知该作何反应,直到眼前的人发出一阵凄切咳嗽,像要将肺都咳出身体,他才迈开步子坐到了病床旁。
汪岚很有眼力见的给父子俩留出单独相处的空间,只是边走着边拭去眼角的几行泪。
在为一些既定事实哭泣。
“什么——”陆辞渊只觉得喉咙发涩,重整心态后再问:“什么时候的事?”
明明上次见还好好的,不过是脸部凹陷了些,不过是咳嗽次数多了些。
不过是
不过是几近恳求的让他去那场生日宴,不过是急着想把携文交给他。
如此多异常,都被他一一略过。
陆辞渊觉得喉间卡了团异物,声音难以逃出。
想起那通电话里,汪岚哭得压抑,断断续续的字里行间被他捕捉到几个重点。
“肺癌晚期,情况不太好。”
“他让我瞒你,非不让我给你打电话,我好说歹说才让他应下来。”
“辞渊,你来看看他吧,万一……万一以后见不着了呢?”
他和陆政的关系诚然是复杂的,复杂到他恨得刻骨,而此刻又空余无力。
陆政吃力地弯了嘴角,扯出一个并不好看的笑:“发现得有一阵咯,一直没敢告诉你。”
他难得展露出如寻常父亲一般的和蔼,言语竟有些轻快。
陆辞渊将眼神挪开不看他,沉声说道:“还有得治。”
他用的是肯定句,也没想听到对方的答案。
“你接管携文以后,有老钟给你帮衬着,我放心你也放心。”陆政并没有理会,自顾自的说起称的上后事的话。
给他的肯定句后面打上了一个鲜红的叉。
陆辞渊压不住怒意,却又只能降低音量切齿说道:“谁爱接管谁接管,你不放心就自己管,少他妈推到我身上。”
“陆政,你拼死拼活半辈子就图这个?”他掀起眼皮去看床上的人,眼底藏着不知何时攀上的血丝。
到最后拖着病体求儿子接管他的毕生心血,这不是他想要的。
他年轻时在那张小餐桌上豪言壮志畅想的未来,与此刻多么截然不同。
陆政只是笑,笑到最后又开始咳,咳到最后止住接着说:“是啊,我现在也就图这个了。”
温情得像陌生人,被人夺走身体的陌生灵魂。
“你只管治病,其他的事少谈。”陆辞渊回他一句不带感情色彩的冷言冷语。
陆政无奈道:“难得你能听我说几句,我再不多说点,以后就说不了了。”
说着闭上眼,哑声继续,“我知道,你妈那事你怨了我十几年,事到如今也不求你原谅了。携文这个名字,你应当明白什么意思,过不了多久我去见你妈,你妈恨我也好怨我也罢,我总归还是要有个交代的。”
说完他悠悠抬眼看向门口,“你岚姨跟了我几年,无怨无悔的悉心照顾着我,我一直没给她个名份。现在这样了,我的财产也是要分她一部分的,你应该没什么意见吧?”
陆辞渊固执着不肯接话,只盯着他看,要透过他看清内里正作恶的虫蚁。
推测已经进行到哪一步了。
陆政睁眼后笑着说:“你那个‘南宴’——还有开桓资本,就直接交给方燃去管吧,涉猎得不少,跟我当年有一拼。不过以后接管了携文,就不用白走中间这些弯路了。”
望着眼前这个深不可测的男人,陆辞渊对他知道开桓并不讶异。
他的确是拿“南宴”做了幌子,但也没想瞒着谁,是当初文丽爱吃的一家老字号粤菜馆闭了店,他花高价将师傅请来,把这个味道延续下去而已。
而开桓,是他创立的、仅面向餐饮行业的投资机构,此前爆红的聚松茶便是lp之一,他去原阳也并不是为“南宴”扩张的事,而是有品牌找上门来,望能在广江落地。
陆辞渊不愿接手携文,不代表他没有野心。
只是这会听着眼前的人剧烈咳嗽声,想驳他的话一时说不出口了。
陆政费力的抬了抬手,调整了姿势后垂下,“我还听说你有了对象,是江海的女儿?那家伙瞒得深,居然还藏了个女儿,只是他眼长手短成不了什么大气候,真要说对你的事业有帮助,陈家那小丫头才——”
他絮絮叨叨的在说,又急急喘了几口气,歇了半晌。
“我只认一个人,江海跟我没半点关系。扯陈芙就更是天方夜谭了,真像你说的让我接手,我还得卖身来换事业不成。”陆辞渊厉声道。
眉眼间的不耐烦显而易见,甚至沾了几分愠怒。
陆政本来也没想多插手,无奈的轻点两下头,说:“算了,从没见你喜欢过哪家姑娘,要是动了真感情就和人家好好处,有个人陪你——”
“行了。”陆辞渊听不得他行将就木的说辞,打断后立马起身。
想逃离这间充斥着莫名气息的病房。
“陪你一起过日子,挺好,就怕你一个人,哪不顺心了也没地方说去。虽说知道你和我不一样,还是要交代你,别光忙工作忘了身边人,上次那个电话你怎么说的来着……”
陆政想了想,接上话:“妻离子散……妻离子散。”
他仿佛在反复咀嚼这四个字,打碎牙齿和血吞的意思。
不愧是父子,非要固执的将话说完才罢休。
最后还要用这四个字做回旋镖刺扎进他心口。
看,多狡猾精明的生意人,睚眦必报。
他不再听,徒留个背影给身后的人,快步出了房门。
医院过道上汪岚正暗自神伤,见他出来,胡乱的抹去满脸泪水。
走到他跟前站定,背都因沉重的打击而显得有些佝偻,她说道:“你爸他……他也后悔。”
她怯怯的瞥了眼面色凝重的陆辞渊,还是再次开口:“这些年他大大小小的应酬我见得多,回回喝醉了都叫着你妈的名字,还说当初没多陪陪你们是他失职。”
静默良久后汪岚知道,不会有回应了。
于是推门进去照看陆政。
陆辞渊想走,可迈不动沉重的步子,只能由着往下坠,跌坐在走廊的连排座椅上。
一遍遍在心里重复,他恨他。
恨那个夜晚的电话,恨他是个唯利是图、不管不顾的商人。
真到这一刻了,还恨吗?
陆辞渊想把这个问题想透彻,人之将死就要原谅吗?
他做不到,只是心底还期望能留住,哪怕是恨得老死不相往来,活着就行。
挂着的白框钟毫不留情的走动,因为在医院而有了具象化意义,多数代表着生命流逝。
他望着看了一夜。
让人消了蜉蝣撼大树的念想。
-
江浅之这一夜等同于没睡,守着手机等电话等消息。
等到天光微亮,又等到日上三竿。
窗帘紧闭着将屋内变得阴沉,她呆坐在米白色沙发上,跳动的心在诉说着惴惴不安。
陆辞渊最后的那个表情占据了所有思绪,她开始没由来的害怕未知事物。
等到中午十二点,手机铃声突兀响起,她赶忙抬手,却是方微打来的电话。
她按下接听并免提,那头疑惑的发问:“浅之,你人去哪了?”
“我——”她声音有些哑,停了一秒才说:“我今天不过去了。”
说完方微应了好,赶紧挂断后继续等待。
原来等人的时间会如此漫长,长到她恍若等了几个世纪那般久。
直到门外传来动静,伴随着开锁声,她迅速起身去迎,终于看见那张仅一夜未见的脸。
他头发耷拉下来散在额前,紧抿着唇神色凛凛,眼中的血色又明显得让人心惊。
她从未见过陆辞渊这般深厚的倦怠感。
江浅之上前盯着他看,放轻语调问道:“怎么了?”
陆辞渊声线发涩,淡淡说:“没事。”
她去牵他的手,从炎热的外边赶回,手还发凉,“没睡么?”
“嗯,陪我睡会。”他牵着她径直回了房间。
这话他说得很轻,不带一丝轻佻与挑逗,只是单纯字面意思的睡觉。
江浅之第一次盖上他房间的被子,本还在想会是什么香味,就被他身上有若有若无的陌生气息掩盖。
像是他情绪的来源。
陆辞渊从背后将她环住,勒得有些闷,她不打算动,总觉得他在汲取些什么,所以不敢打搅。
“浅浅。”他先开了口,声音像浮在半空,她无法在空中描绘出他此刻的表情。
于是完全抛却了其他龌龊念头,转身去看,也回抱住他,“嗯,我在呢。”
他没再说别的,抵住她的额头用缠绕的方式入睡。
或许是真的累了,一下松懈过后,呼吸逐渐平缓。
江浅之不敢有任何动作,总感觉他睡得很浅,怕把他吵醒,于是一直僵着身子。
房间里没有钻进来什么光亮,她看着晕染在暗色中的睡颜,心口没由来的发酸。
看着看着也不知不觉的沉沉睡去。
再醒来分不清所处何时。
她伸手去探,身旁已是空落落的,连一丁点余温也不带。
挣扎着从床上坐起,睡眼惺忪的倚靠在床头,把柜子上的手机拿过来一看,已经到了晚上七点。
有两条未读消息,点开,是陆辞渊下午五点发来的。
【最近会很忙,你想来随时过来,只是我不一定在。】
【家里的事,别多想。】
江浅之看完还是觉得难受得紧,他状态明显不好,自个藏着也不说。
交代她的时候考虑得又周到。
她揉了揉发红的眼,给他回过去一条:
【好,好好照顾自己,要注意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