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葬礼
“张总,张夫人,感谢你们亲身莅临,请这边入厅。”冉珏穿着黑色西装套装,站在追悼会大厅的门口,礼貌地示意新的一拨宾客进入白菊环绕的厅中。
通宵未眠,只在早上找到半小时时间,吃早餐之余将妆卸了重画,忙碌的布置、确认、联系、迎宾……安排仪式中的点点滴滴,倒是没有时间想东想西。
看向大厅正中那巨幅黑白遗像,那温润如慈父的眼神,让她心中更为宁静。
专注眼前是最好的,毕竟她眼前最想做的,也无非就是竭心尽力,将送那遗像上儒雅笑着的中年男人最后一程之事安排妥当,如他生前她所做的每件事一样。
“张总,感谢您亲自到访……哥这一走,我可真是……”
这故作哀戚的声音刚一飘进耳朵,冉珏手不自觉收紧,指甲在掌心不经意地一磕,随后松开,低垂的眼神寻过去的时候已是平静无波。
黎世雄将张总和其夫人安排到第一排就坐,也回头看了冉珏一眼,略显不耐烦地皱眉,下巴往遗像方向掳了掳……
冉珏看了眼厅中,的确是宾客已到齐,距离追悼会正式开始,也不过5分钟。
她冲黎世雄微微点头,用对讲机低声道:“司仪,可以准备开场了。”
黎世雄看着她的动作,放心地转身坐在了亲友席的首座。
冉珏却马上低头掏出手机,拨出一个号码……
没通两声就被压断。
再拨。
“您呼叫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冰冷机械的女声令她喉头一紧,很久没有的紧张感浮现,调出微信,找到那个芬兰极光的头像,指尖颤抖着编辑信息。
“怎么还不来?”
刚点了发送,台上的司仪已经上台:“各位亲友,黎世英先生的追悼会马上就要开始,请各位将手机调至静音。”
冉珏紧紧攥着手机,看着持久没有亮起的屏幕,手的颤抖蔓延到了全身。
若他不来……
她强迫自己闭眼有节奏地深呼吸。
罢了,他让董事长失望也不是第一次了……或许,董事长都习惯了,她有什么好紧张的……
当真皇帝不急太监急吗?
再睁眼时已是目光清明,呼吸平缓。
看向遗像,她在心里默言了声对不起。
眼眶有些温热,她转目投向台上的司仪,司仪仿若收到暗示,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启声……
他的背后就传来了响动。
一人黑色大衣,长腿阔步从侧后方而入,面对满堂宾客疑惑的目光,出众的面容上却没有半分晚到的赧然或窘迫,狭长的眼尾挑过全场,仿佛上位者扫视自己的臣民。
当看到亲友席已无自己位置,男人唇角微微一勾,视线倒是精准地扬起,找到了她。
司仪张嘴,声音却似被蓦然掐住般发不出,冉珏的心跳也在这样似笑非笑的视线里,就此乱了一拍。
与此相对的,却是她不显山露水的淡然,侧头示意服务生抬着一把椅子与她一道上前,放置在了首座左侧的位置。
黎世雄阴狠的视线在她静谧的侧脸上一剜,站起身来迎向年轻男人,急匆匆地问:“宇阳你怎么才到呢?”
是一个长辈对晚辈的教诲与架子。
黎宇阳低眉,眸间似有悲伤蔓延:“方才在后面多陪了会儿父亲,忘了时间,是我失礼了。”倒是很好的理由。
阴狠的视线再次扫来,冉珏无所畏怯回视黎世雄。
不论是不是她监督失责或刻意隐瞒,黎宇阳摆明没从前门而入,这都没让黎世雄想到后面的遗容观瞻厅,自己蠢非要当众问,还能赖她么?
黎世雄无心与她过多纠缠,转了脸色,拍了拍黎宇阳臂膀:“回来就好……哥会开心的。快坐下吧,仪式时间不宜耽搁。”
说着,拉过黎宇阳的手臂将他按在自己原本坐的位置,自己则坐在了冉珏刚让人搬来的椅子上,再抬手示意司仪开始。
冉珏眯了眯眼,也对望向自己的司仪点了点头。
今天负责仪式的团队是她请的,是这个行业最好的,见惯了大场面,并没有为这个小插曲影响,自然地开始了开场白。
而这边黎宇阳却是轻轻一笑,在司仪沉痛的嗓音下,压低声道:“二叔真是善解人意,自己去坐了多出来的位置,不然我还疑心冉秘书是在讽刺我是多余的那个呢。”
他音量控制的很好,既不影响大局,又足够他左侧的黎世雄和冉珏听的一清二楚。
以左为尊还是多余加座,怎么说都可以。
暗流涌动、心生芥蒂或是当面否定、一刀见血,黎宇阳显然选择了后者。
他玩味讽刺的话,只是让冉珏抿了抿唇,却让黎世雄涨红了脸。
冉珏看向他,正好撞在他漆黑的眸中,不明意味的笑容漾在眼波,说是挑衅又显得重了,说是探究又似并无好奇,倒好像是一切尽在掌控之中又全然无所谓的戏弄。
冉珏又往后退了两步,侧头,正好对上司仪刻意飘过来的视线,她便又点了点头。司仪面现了然,这便按照既定程序,在渲染够气氛后,请黎宇阳上台,致悼词。
黎宇阳起身上台,向着宾客有礼地半鞠躬示意,随后站定在用白菊和海东青花座装点的发言席前,朗声道:“各位亲友,我叫黎宇阳,是黎世英先生的儿子,非常感激各位莅临父亲的追悼会,送父亲最后一程,我代表我所有家人,感念各位的到来,并再次向各位致以诚挚的谢意与衷心的祝福……”
声音醇厚低缓,咬字清晰又不刻意,脱稿陈词,也是语调流畅,用词准确,若非要吹毛求疵,那便只能在他偶尔的语句末尾的一些不明显的上扬中,找到他自小长在m国、普通话或非母语的证据。
冉珏不自觉将他与他身后遗像上男人的面容做对比。
像,是深邃的轮廓,优秀的鼻梁弧度如出一辙。
不像,是黎董的气质温润明朗,年轻男人却像是一汪深潭,触不见底的神秘莫测,间或起的波澜,都像是他忽来的顽意。
台上黎宇阳简单介绍了这些年自己一直海外定居,大方谈及他出众的学习经历和经商履历,虽然厅中有不少了解他大概情况的宾客,但当听到他自己创业经营的几家公司名号时,却明显报予了更多的瞩目与专注。
生意人居多,人也都有慕强心态,知道更多底细的还会了解他从未依靠过黎世英先生。
人们想听更多的内容,黎宇阳却已经自如地过渡到了对黎世英的哀思:“父亲经商颇有天赋,本是濒临倒闭的黎氏在他手中上市,成为多个行业不可取代的龙头。他一生良善,讲道义,重诚信,更热衷于公益事业,捐资修建了87所村小,助学贫寒青少年逾千人。他的逝去,是黎氏企业的损失,也是社会的遗憾。而我唯有秉承他的遗志,牢记他的教诲,恪守做人信誉,将他的才、他的德、他的勤、他的善延续下去,继续造福社会,方能不负他一生所为。父亲,您安息,我们将会永远深深地怀念您。”
说罢,又是仪态如竹地半鞠躬。
台下掌声雷动,也有善感者抹了抹眼泪。
可流泪流的最多的却是冉珏。
到后面组织遗容观瞻和三鞠躬告别时,冉珏几乎只能将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才能在行动时维持仪态。
后面黎世雄上台再次致谢,请大家稍事休息等待葬礼时,冉珏才在他抢风头一般的可笑行径里稍稍回过神。正准备出门去洗手间收拾下自己,面前却忽然罩下一丛阴影。
冉珏心有所料,缓缓抬头。黎宇阳实在很高,她几乎是仰得脖颈酸痛,才能对上他含着浮冰般笑意的眼神。他勾勾唇角,声音清洌:“是为我父亲哭还是为你自己?”
这问题倒像在问皇帝驾崩后痛哭的妃嫔,有些让冉珏摸不着头脑。
但不追问老板莫名其妙的行为是她的职业素养,哪怕是还没过董事会的新任老板。
于是缓缓划出招牌微笑弧度,低头颔首:“都有,让黎先生见笑了。”
黎宇阳微动眉梢,不再追问。
冉珏等了片刻,见没有下文,便低声告辞:“我先去安排余下事宜,黎先生请在厅中稍候。”
“去吧。”
他醇厚语音方落,冉珏便优雅转身,迈步而去。
补妆的时候心里略微生出计较,她的这位新老板或许也不可免俗地对她和黎董事长的关系生出了怀疑。
冉珏自嘲地笑笑,若是他真容不下她……
那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补好妆出门,正好葬礼策划公司的负责人找她。最终确认了家属最后告别、火化和下葬的程序与时间,再一一安排落实。
冉珏看着负责人对着对讲机逐一交待的样子,终究没有问出黎宇阳到底是真的在遗容观瞻厅耽搁了,还是只从那儿借了道也借了借口。
不管哪样,仪式前没人与自己通气,都证明他买通了这家她一手找来的策划公司。
后续的一切倒是平静无波。
冉珏与黎世雄一同下山送完客人,后者阴沉沉地在她耳边说:“冉秘书,我相信你会做出理智的决定。”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今天黎宇阳的突然出现,无疑让他对她生出了怀疑,态度也不像上次那样“屈尊降贵”“和蔼亲切”,而是带了些敲打与警告。
他在敲打她,黎宇阳不可能信她。
“黎总,您放心。”冉珏喂喂颔首,目送黎世雄在其助理的陪同下,坐车远去。董秘室的林助理也与司机一同紧随其后,开车过来接她。
她正欲上车,忽又远远抬头回望。尊荣阔气的墓前,那唯余的挺直身影,在四周青松的映衬下,竟是十足的清冷与萧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