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酆王之疾(一)
“亨儿现下感觉如何”?尹德妃见李元亨这次醒来一切如常,心中料想看来是李五戒的巫术起作用了,脸上便不觉地升起一丝期待的微笑。
李元亨见尹德妃的脸上难得有了笑意,便也不打算拆穿。他自己的身体他自己知道,本来这病就是时而发,时而好的,这一次只不过是碰巧罢了。看着尹德妃和李元亨一副母慈子孝的情状,李五戒悬着的心也终于暂时放了下来。她自己心里知道自己这糯米驱鬼的法子最多也只有三层灵的时候。
“五戒巫女果然法术高超,快快有赏。”尹德妃抹了把眼泪,对着殿内的掌事宫女喊道,掌事宫女即刻回应下去置办,李五戒虚弱性地擦了擦额上的汗水,装作通灵很耗费精气的样子,然后躬身行礼道了谢。
“酆王殿下这次遇见的邪祟只怕不是轻易就能送走的。”李五戒在给自己留后路这一点上倒是非常的专业。
“那要如何是好?”尹德妃焦急地问。
“解铃还须系铃人。”李五戒准备再次采取自己以往最擅长的推脱之法。虽然她的巫术既不能驱邪,又不能治病,但是就着巫术的幌子,充分利用好自己的识人之术,将问题引导给可以解决问题的人不就等于是自己解决问题了吗?而且即便是到最后问题也没能得到解决,但背锅的人不也就有了嘛?所以这简直就是百试百灵、一举多得、横竖她都不会输的法子。
“五戒巫女的意思是?”尹德妃大概已经猜出李五戒说的人是谁了,只是她实在不希望李五戒说的就是这个人。
“娘娘就当全是为了殿下。”李五戒劝道。
尹德妃无奈地点了点头。
“不去。”程子芩的回答简单明了,弄得对面尹德妃请来当说客的尚药奉御和太医令满脸的尴尬。
“这……”太医令看向尚药奉御,尚药奉御思考了下,再娓娓劝道:“医者父母心,虽说德妃娘娘曾经得罪过太医监,但为医者亦不可因私怨而置患者性命于不顾啊。”
“奉御以为本监是因为尹德妃的得罪而不诊治酆王殿下的?”程子芩反问道,她最讨厌的便是这种圣母心泛滥又惯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做法。
“下官僭越了,还请太医监恕罪。”奉御赶紧致歉,但显然连歉都没有道在点子上。
“少监你来说说,本监为何不去承香殿。”程子芩点名刚被她升为太医少监的原太医署医师甘伯宗道。
甘伯宗拿出自己的小本本,翻了翻,说道:“春秋战国名医扁鹊有‘六不治’,曰:‘骄恣不论于理,一不治也;轻身重财,二不治也;衣食不能适,三不治也;阴阳并,脏气不定,四不治也;形赢不能服药,五不治也;信巫不信医,六不治也。’”
“嗯。”程子芩满意地点了点头,《名医传》由甘伯宗来写再让人放心不过了。她看向尚药奉御问道:“奉御以为承香殿占了几条?”尚药奉御正欲开口,程子芩补充了句:“本监自是不会把尹德妃的锅扣在酆王殿下头上的。”
“那……”尚药奉御想了想,道:“这么说,酆王殿下当真是‘阴阳并,脏气不定’了?”
“唉。”程子芩无奈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要看造化。”
其实早在尹德妃主动找到程子芩这儿来之前,程子芩就已经仔细研究过酆王李元亨的医案了。作为监察长安整体医药事务的太医监,程子芩在太医署、尚药局以及药藏局三个机构内都立下了“疑难病例讨论”的制度,令同僚之间需要互帮互助,不得助长藏私拆台之风,如有必要时,每一个医官医士都可以申请发起“个案讨论”和“三院会诊”,当然对于这类艰难的病例,程子芩也都会主动去查看。但她也需要医者和病者们都知道,医学技术在任何时代都不是万能的,能被医者治好的疾病其实只是很小的一部分,绝大部分疾病都是依靠自愈的,当然还有很多疾病,即便是医者知道疾病的名称和发生的原因,但苦于没有有效救治的手段,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生命流逝。每当这种时候,医者心中的感受也都并不会比病者好到哪儿去。即便是在医疗条件和医技水平都远超唐代的现代社会,“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这句话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可以拿来解释“个体差异”的。
“唉。”尚药奉御和太医令也同步叹了口气。连太医监程子芩都这么说了,看来酆王李元亨的病,整个长安医学界真的都束手无策了。
待尚药奉御和太医令走后,太医少监甘伯宗不解地问程子芩:“太医监日前不是和太医丞说这‘自身免疫性脑炎’的病死率不超十分之一吗?那为何今日却不告之奉御和太医令可以适当为德妃娘娘宽心呢?”
“唉。”程子芩又叹了一口气,也没法详细跟他解释,便说道:“以酆王目前的情况,单靠现下的药石是无用的,只能看他自己造化。倘若酆王后续能够自己扛过去,那我便任由尹德妃骂两句庸医便是,我也不想白白领她这份人情,占她的便宜。但倘若万一不幸酆王不治,我也不必无辜受累去担这一条人命。这次,在酆王的病症上,我当真是起不到任何作用的。”
重症抗nmdar脑炎的病死率为29~95,抗lgi1抗体相关脑炎的病死率为6,但这‘十分之一’是在有充分的现代医疗救治条件下才能产生的最好的结果。别说在唐朝没有糖皮质激素、免疫球蛋白、利妥昔单抗或者其他的免疫抑制剂了,唐朝连控制李元亨后续可能出现的惊厥的抗癫痫药物和已经出现的精神症状的抗精神病药物也都没有啊。就算他日后不会因疾病症状而直接病死,但也可能因为神经或精神症状突发时发生意外而死,所以这“十分之一”实在是乐观得不太现实了。更何况,交待病情的轻重还需要权衡患者家属的接受能力,如果说医者面对的是一位压根儿就不怎么上心的患者及家属,这时适当的夸大有助于引起患者及家属的重视,更有利于其配合治疗。但如果预估患者或家属难以承受病情可能出现直转之下的后果,那么在陈述乐观的部分上则也需要有所保留,以免其在万一发生病情变化后出现崩溃甚至转而仇恨医者。无论是在哪个时代,对于生命和疾病保持敬畏都是十分重要的。当概率具体在个体身上时,没有什么几分之几,只有全或者无,也就是百分之百还有零。
“太医监,我还有一个问题。”甘伯宗说,这孩子好学的态度倒是很得程子芩的喜爱。看到程子芩点头后,甘伯宗继续问道:“太医监如何能确定酆王殿下所患之症就是您所说的那个‘自身免疫性脑炎’呢?”
“我还真没有办法确定。”程子芩无奈道。李元亨是在病毒感染后的恢复期出现的脑炎症状,以认识功能障碍、精神行为异常为主要表现,比如性格改变、胡言乱语,伴有比较明显的睡眠问题,暂时不伴有明显的异常体征,所以从临床情况上来看确实首先要考虑自身免疫性脑炎了。但她又没办法给他做脑脊液抗体检测,也没有核磁共振、pet-ct和脑电图等,在这种条件下谈“确诊”,她还不如说自己是“掐指一算”的结果。
“或许……”甘伯宗想了想,道:“或许真就是‘撞了邪’呢?”
“有可能。”程子芩微微一笑道。管他呢,医学的尽头是玄学嘛,谁知道‘邪’在将来又会不会被证实为是一种科学存在的物质呢。
“她居然敢拒诊?!”尹德妃通的一下站起来,双拳紧握,气得全身都在发抖,弄得对面的来传话的医佐吓得不知所措,赶紧找了个托词先行告退。
尹德妃自认为她已经拉下面子托人去当说客了,可是这个程妖医却敢如此怠慢和轻贱她,看来不给她点颜色看看,她真拎不清楚这大唐谁是主,谁是仆了。
“去给太常卿带句话。”尹德妃对着殿内的掌事宫女吩咐道,并递给她一盒贵重的宝物。
“诺。”掌事宫女接下宝物回应道。
这时,寝殿内又传来酆王李元亨鬼哭狼嚎的声音,尹德妃赶紧抬脚跑进寝殿,只见李元亨正剧烈地拍打着自己的脑袋喊着“头好疼”。尹德妃立即着人快去请巫女李五戒。这时,掌事宫女回应道,李五戒在上次离开承香殿之前就已经告知说她即将要离开长安一段时间,还留下了一盒丹药,诉如果酆王殿下再发病时,可以暂食一颗缓解症状,但切记不可多食。尹德妃狐疑地接过掌事宫女呈来的丹药看了看,正在犹豫之时,李元亨突然又加大了力度。尹德妃不再多想,赶紧叫人掰开李元亨的嘴给他喂了一颗丹药下去,然后又灌了一大口水。不一会儿,李元亨真的安静了下来,而且看上去还好似舒服了很多。虽然他的意识暂时还没有恢复,至少他能够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睡觉了,这就已经比刚才躁狂的样子好多了。
现在的李元亨每日里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除了性格大变和精神错乱以外,智力也出现了一定程度的倒退,而且每日还会不定时地出现头痛,李五戒一开始的驱邪还算有效,但慢慢地也就起不到什么作用了,现在李五戒又借故遁走了,再这么下去的话,如果程子芩还是不肯出手的话,那李元亨只怕是很快就要遭遇不测了。尹德妃想到这儿,便更加怨恨程子芩。李元亨的这个病,她看也得看,不看也得看,而且必须给看好,如果要是看不好的话,那就是她挟私报复、有违医德。如果要是那样的话,她尹德妃不仅要让唐皇李渊撤了她程子芩的职,而且还要让李渊治她的罪,就算李元亨哪天不幸不治身亡了,她也一定要让她一起下去给他陪葬。尹德妃恨恨地想着,目光又瞥了丹药盒一眼,转头看向已经进入熟睡中的李元亨,脸上浮现出慈母般的担忧。
长安皇城太常寺,太常卿一边啜饮着茶,一边等候着太常少卿前去带程子芩过来问话。此刻他的脑海中一直回想着承香殿掌事宫女的话:
“德妃娘娘说了,现在整个太常寺只有您才能有这个面子请得动太医监去为酆王殿下诊治,只要太医监肯去承香殿,结果不论,德妃娘娘都会牢记您的恩情,到时候的谢礼嘛……定是不会比这盒宝贝少的。”
太常卿摸了一把胡子,手上抚摸着案几上的一盒精巧贵重的宝器,脸上满是贪婪和自负。他原本还想再多把玩把这些宝器,奈何太常少卿和程子芩回来得实在是太快了,他只得极度不爽地稍稍按捺一下,将宝器轻轻地放回盒子里并收到身旁的柜子里藏起来,然后快速调整一下面部表情,一本正经地坐在案几前等待太常少卿和程子芩走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