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父女之缘
是日午后,程子芩在李氏房内为程务挺施银针止吐后退出门外。都督府助教在门口接应,她先用助教舀倒的流水和肥皂洗干净手后,将白袍脱下挂在门口的衣架上,然后再洗了一遍手后用干净的帕子将手擦干,丢进方才接污水的木桶里,然后再往里舀了一勺石灰粉消毒后才放心的离开。没想到日前崔医师教她的这个针灸止吐法竟然比昂丹司琼还要好用,虽然她也搞不清楚这究竟是什么原理,但管它白猫黑猫,能抓得住耗子的就是好猫,此番情况下也确实不必再纠结是中医还是西医的理论。为程务挺诊治结束后,都督府仆从引着程子芩前往正厅休息,营州长史程名振一早便已在正厅里等候,当看到程子芩脸上显着轻松的表情时,他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了下来。
“多谢程特使救命之恩。”程名振对着程子芩拱手行礼道。
“职责所在。”程子芩公事公办地回复道,看上去似乎并没有要和程名振父女相认的意思。本来嘛,在程子芩的记忆中也从不曾有过程名振的存在,现在的她虽然已不是程菀,但她更不是程宛,所以这份没来由的亲情,不认也罢。
程名振看着程子芩一脸生疏的表情,心中甚是难过。此刻的他不敢确定她故意要保持这份疏远是因为确实曾受过,所以伤不记得他了,还是正是因为清楚地记得他,只是不想原谅他。程子芩看着程名振一副欲言又止又并没打算送客的样子,便主动开启了话题。
“程长史对妻儿如此上心,他们定不会有事的。”虽然程子芩是出于真心想要安慰一下程名振,可这话经她的口说出来,不知为何却显得有那么一点尖酸。对比程名振今日对妻儿的紧张程度,他之前被刘黑闼斩杀的先妻以及在战乱中失踪的女儿确实是要可怜的多。程子芩从程名振此刻的表情上意识到自己的这句话可能是引起了些许误会,便尝试着想要去解释一番,但又总觉得说什么都好像是越描越黑,于是索性就什么也不说了。此时最怕的就是空气中突然的安静,而且还是两个人各有所想的沉默。
“宛儿,”程名振终于先忍不住开口道,“当年是我没有照顾好你和你的阿娘,是我对不起你们……”
“程长史,”程子芩赶紧打住他,现在营州的情况已经够复杂的了,她可不想在抗疫期间还要分出一份心思去处理亲子感情问题,更何况,她在二十一世纪本来还有自己的父母,等营州之事解决后她也会即刻回长安,骨肉分离和遥相牵挂这种桥段最好在古代的剧本里还是不要发生的好。“长史是不是误会了?我乃太白山十常斋孙真人的徒弟,从小在太白山长大,无父无母,是师父孙思邈将我养大的。长史的故事我已经听录事参军说过了,对于长史妻女的事情,我很遗憾,但我很明确,我不是你的女儿程宛。”
程名振眼中一动,问:“可是那日我呼唤小女的名字‘程宛’时,特使分明……”
“那是因为我拜师入道之前的名字也叫‘程菀’,只不过和长史女儿不同,不是宛如的宛,而是菀草的菀。”程子芩坚定地说,见程名振还是一副不死心的样子,便又补充道:“我自小为师父拉扯长大,这一身本领也都为师父所教,尊师如父,断不能因惦念生身父母之事而伤了师父他老人家的心。更何况,在我的记忆之中确从不曾有过程长史的影子,程长史于我而言确只是一位陌生之人。”
听罢程子芩这番话,程名振皱紧眉头又很快舒展开,看来程子芩已经打定主意不要与他相认了,如此的话他再多加勉强也没有意义。于是程名振对着程子芩躬身拱手行了个礼,微微低头致歉道:“大概是下官太过思念小女,那日见特使上马的姿势与下官曾经教年幼时的小女的法子一般无二,所以才将特使误认做小女,还请特使见谅。”
“无妨。”程子芩单手扶起程名振道。要说她的记忆中没有一点程名振的影子却也不够公平,肌肉记忆也算记忆,她这骑马的本事确实也算拜程名振所赐。“对于长史的妻女,长史也不必过于自责。毕竟是为了天下大计与州城之中百姓的性命,相信长史的妻女如若在天有灵也定能够体谅长史之不易的。”
“你能原谅我……哦不,如若特使是小女的话,是否可以原谅为父呢?”程名振问道。
“不能。”程子芩如实地回答。慷他人之慨是一回事,代入自己又是另一回事。这个世界上是没有感同身受的,只有真实经历、真实体验,才能知晓最真实的感受。要不怎么会有一句话,叫“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呢。所以对于别人客套性的劝解,还是不要较真的好,免得较到最后彼此的脸上都挂不住。“对了,长史家的小郎君已经止住呕吐了,再过一个时辰之后可以试试能否喂进一些糖盐水。记得少量多次,循序渐进。如果呕吐完全缓解的话,稍后再把我留下的蒙脱石散按时按量地服下,只要熬过了这三五日的高峰期,后面便不会再有大碍了。另外我已将都督府助教留下,后续如有新发病患,他知道该如何处理,还请程长史像配合我一样配合他。”
程名振还没有完全从那句“不能”中走出来,顿了顿回复道:“多谢程特使,下官一定照做。”
“不必客气。”程子芩微微一笑道:“我说过了,咱们五百年前是一家呢。”
程名振脸上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再向程子芩拱了拱手后,提脚送程子芩离开都督府。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果然都督府每日都有新发病例出现,而且发病的人数几乎占到了都督府总人数的三分之一,好在助教严格执行了程子芩提前交待好的应急预案,排查密接,积极隔离,及时干预,重视清洁,并且严格消毒,所以在大约七日之后,都督府中便不再有新出现症状的患者。虽然整个都督府还是只有助教一个人负责主要诊疗,但在崔医师和甘医工基本康复后,程子芩就派了都督府医学生回都督府来帮忙,而且有赖于程子芩梳理的诊疗流程以及提前制备好的预调药剂,助教和医学生这次工作起来简直不要轻松太多。大约十日过后,都督府里便不再有病情继续加重的病例,虽然仍有数位患者不幸离世,但与之前城南的伤亡率比起来,这无疑已经是那个年代的医学奇迹了。
在都督府封闭了近二十日的时候,营州城南区域基本上快要全面解放了。当营州长史程名振快要放下心来的时候,一个不好的消息接踵而至——瞭兵来报,营州以北发现高句丽的敌军大举南下,但不知是何原因,高句丽的辽东军在行进至距离营州城北门八十里处时便停军安营扎寨,既没有要继续靠近的趋势,也没有要准备离开的意思。正当程名振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城南医庐的驻军副将吴云又亲自来报,特使程子芩外出采药已一日未归,同行的数位骑兵也一并失踪,太卜丞李淳风带人外出搜寻时发现程子芩最后的踪迹就在城北营龙山蒙脱石矿源附近,由于再往北便到了高句丽辽东军出没的区域,为免影响营州驻军的整体布防,李淳风一行人便先行折回医庐,急遣副将吴云前来通传营州长史,并请示营州长史可否向北继续扩大搜寻。这两者是否有关是程名振此刻最大的担忧,他稍作思索,立即下令传营州司马以及都督府府兵副将前来一同商议。
营州城北八十里外高句丽大军营地,程子芩被五花大绑着送进高句丽辽东军将军仲室仇的营帐里,仲室仇正坐在案前,副将葛都立在一旁。一见到兵士送进来的程子芩,葛都便立即转身向仲室仇禀报道:“将军,正是此人。”
“唔。”仲室仇点了点头,立即着人给程子芩松绑。程子芩仔细打量一番这位五十来岁的大胡子将军,又看了看他身边那位三十来岁的副将,一肚子的不悦已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其实这次真不怪她点背刚好被巡山的辽东军撞见,而是辽东军一早就派了人在那儿守株待兔地等着她了。所以,这次被擒应该算是她的自投罗网。
“你们是何人?抓我来作甚?”程子芩大声问道,语气中除了生气,没有一点害怕。
“原来是个小娘子。”仲室仇笑道。
“有何可笑?”程子芩更加地生气,医庐还等着她送材料回去制药呢,结果挖着挖着被他们给虏到这儿来,真是瞎耽误事儿。
“医者见谅。”葛都学着中原人的姿势朝着程子芩行了个拱手礼,解释道:“那日在下在营龙山见到医者带人在挖土石,似乎有提到是为了制药所需,不知这制药之法可否传授一二?在下保证,只要医者如实将药方相告,必即刻遣人送医者回唐。”
“药方?”程子芩的脑袋上升起一个问号,他想问的是蒙脱石散么?他没事儿要这个药方做什么?
“正是,药方。”葛都又行了一个拱手礼,看起来倒像个地地道道的中原人。
“你们这里也有人病了?上吐下泻?”程子芩警惕地问。
葛都看了一眼仲室仇,得到仲室仇的默认后点了点头称“是”。
“严重吗?有多少患者?病患是否已和其他人分开?”程子芩追问道。
葛都又看了仲室仇一眼,对于程子芩有些过分的“热心”,他还是警惕大过感动。自从程子芩进入营帐后,仲室仇犀利的眼神就始终没有脱离过她的脸,此刻看着她脸上焦急的神色,他能断定她的友好程度远大于幸灾乐祸的宿敌之心。于是仲室仇又朝着葛都点了点头,有病不瞒医,这句中原话在他们高句丽也一样适用。
葛都得到仲室仇的示意,于是便和盘托出。原来问题出在他之前派去营州探查情报的细作身上。由于营州城北门的防御太过严苛,细作只能经由为患病灾民开放的南城门入城,自然地,他成功地探查到了营州城中有疫情发生以及营州长史已被禁足都督府这两个重要的情报,于是他便马不停蹄地赶回,将情报报告给了高句丽的辽东军将军仲室仇。可想而知,这么好的入侵机会仲室仇又怎么会放过呢。于是他便下令让大军立即开拔,拟南下直取营州后,再向幽州进发。如果能拿下幽州和营州这两个城池,那么他们高句丽荣留王高建武日后入主中原的计划就指日可待了。然而令仲室仇没想到的是在细作探得情报回营后三天便出现了上吐下泻的症状,而且很快就在军中蔓延开来,为了尽快地控制疫情的传播,仲室仇当场下令斩杀了细作以及所有出现了症状的军士。然而疫情却并没有因为他的铁血手腕而得到抑制,反而又有人陆陆续续的发病,甚至他砍人的速度还跟不上新发病例的速度。再这么下去的话,他的辽东大军还没有抵达营州时就要被自己砍完了。为了解决这个困境,仲室仇才派葛都令人在营龙山处设伏抓捕程子芩,所以这次将她虏来,其实是有求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