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山雨欲来
武德九年六月初三己未日,太白金星再次在白天出现在天空正南方的午位。太史局太史令傅奕上呈密奏,书曰:“太白见秦分,秦王当有天下。”唐皇李渊阅之,圣心不悦,遂令秦王李世民入宫至甘露殿觐见。
“二郎,朕这里有一封密奏,可予你同看。”李渊说完,将傅奕的奏书递到李世民面前。
李世民看罢,突然一阵苦笑,道:“阿耶这是疑儿有不臣之心吗?”李渊不语,李世民再笑,道:“儿丝毫没有对不起长兄和四弟,奈何长兄和四弟竟要逼儿至此呢?如今儿若是因此含冤而死,只怕那王世充和窦建德之类的贼人都能笑活过来了。”
李渊面露不悦,冷冷道:“秦王这是在邀功自居吗?”
“儿不敢。”李世民苦笑道:“儿只是在想,长兄和四弟屡屡陷害儿,到底是为了储君之位,还是为了尹德妃和张婕妤呢?”
“此话何意?”李渊怒气中烧,但仍极尽克制,他眼睛里的火似乎快要烧出来。
“阿耶,”李世民拱手行礼道,“万贵妃曾与王妃长孙氏提起过,长兄与四弟曾多次出入尹德妃与张婕妤的宫闱。原本儿一直并未相信,但如今看来,这倒不似为万贵妃妒忌污蔑之辞了。不知阿耶是否知道此事?”
李渊听罢,久久没有开口,过了许久方才吐出一口气,道:“你且回去。此事明日朕亲自审问。”
李世民看见李渊凝重而痛楚的神色,眼中略过一瞬间的不忍,但很快又被一股坚定的锐气替代。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既然非得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那他身系有天策府成千上万的人命,甚是还有大唐千百万的子民,断没有再顾念亲情而束手就擒、任人宰割的理由。
“二郎”,李渊的声音忽然显得苍老许多,他望着李世民远去的背影,语气虚无地说道:“你应早日来与朕说的。”
太极宫后宫临湖殿,一名小内侍神色慌张地从甘露殿的方向跑来,跌跌撞撞地一直跑到水阁的门口,对着阁内的蓖如使劲招了招手。蓖如轻瞥他一眼,不情不愿地挪步过来,小内侍赶紧靠近她的耳朵悄述了几句。
“什么?”蓖如脸色一变,立马带小内侍奔近寝殿叫醒正在休息的张婕妤。
张婕妤方睁开眼睛,蓖如便在她的耳边悄声转述。张婕妤瞬间清醒过来,立马坐起身飞速地转动脑筋思考。片刻过后,她看了眼眼前的小内侍,让蓖如将妆台上盒子里的玉牌拿出来递给小内侍。
“你携本宫之信物立马去东宫一趟,务必尽快将此事告知太子和齐王。”张婕妤道。
“唯。”小内侍上前接下玉牌,即刻转身出发。虽然他本不是齐王安插在皇帝身边的眼线,但此事关联到太子,长洛郡主日前又已经出宫了,现下他也只有来找张婕妤才能有机会出宫报信。
太极宫后宫甘露殿,唐皇李渊坐在案前一言不发。秦王李世民离开后内侍监裴静才重新回到殿内侍奉,也不知道这一次李世民又说了什么,才惹得李渊郁闷至此。裴静好不心烦,每次李渊见了各个儿子后都要靠他来费脑子调节心情。而每当此时他就感慨还好自己只是个内侍,没有儿子有时候也是一种福气。
“陛下,”裴静试探地问,“不如奴婢还是陪陛下出去走走?”
李渊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反正此刻这奏章也是看不下去了。
“那是去承香殿,还是去临湖殿?”裴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而且还是一踩双响,把尹德妃的承香殿和张婕妤的临湖殿这两颗雷都踩得贼准。
“哼!”李渊怒斥一口,甩袖而出。裴静赶紧跟了上去。
出了甘露殿,李渊走在后宫的小路上,穿梭于各个宫殿之间,竟一时找不到自己此刻还想要去的地方。正心烦着,忽然一阵檀香飘来,李渊抬起头看了看檀香飘来的地方,是三清殿的方向。往日里遇见想不通的事情时,他也曾在三清殿的东殿与道士王远知谈心论道,自从王道人离宫归隐之后,他便也没再去过三清殿了。
“陛下可是想去看看圣祖皇帝?”裴静敏锐地嗅到李渊的一丝心意,他总不能直接问李渊是不是想去找那个才被他斥责过的程道医再占卜问命。
李渊轻哼了一声,骄傲地仰起头,越过三清殿往太极宫的东北方向走去。不知不觉李渊就走到了山水池,他让裴静和随行的宫侍在外留守,独自登上了凌云阁。这个凌云阁在整个太极宫后宫处于相对最高的位置,举目望去,太极宫里楼宇重峦,山林叠翠,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的宁静祥和,可却不知这宁静祥和之下到底还掩藏着多少腌臜之事。
“子芩道医,你都已经掷了八百次了,要不咱们还是先回去吧。”金灵小声地劝告着正躲在阁外走廊一角不断重复着掷铜钱动作的程子芩,没想到自己的声音传到了李渊的耳朵里。李渊悄悄靠近,从阁内探出半个脑袋,正好看见蹲在地上摆弄着铜钱的金灵和程子芩的后脑勺。
“不应该啊!这不符合概率学原理啊!”程子芩一脸困惑地摸着手里的铜钱,心里想着“再来最后一次”就又把三枚铜钱合握在手心摇摇晃晃后抛撒在地上。又是两正一反。这结果一整天都没有变过,搞得她这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都要开始相信封建迷信了。
“再来一次。”她说着又把铜钱逐一捡起来,这玩意儿还真是让人上瘾。
“咳~”李渊刻意大声清了清嗓子。
程子芩被他突然发出的声音惊吓得手一抖,铜钱应声散落在地上,两枚正面朝上,另一枚竖着滚了出去,程子芩赶紧跟上,铜钱一直歪歪扭扭地滚到李渊脚边才摇摇摆摆地停了下来。整个过程中,程子芩的眼睛一直追随着这枚铜钱,大气都不敢喘一声,直到它停下后,看到结果的她才如尘埃落定般地放松下来。毫无悬念,最后一枚又是反面。
“此乃何意?”李渊问道。
“两正一反,乃是少阳。”程子芩答道。其实她只想对李渊说这大概是老天爷在暗示他:“你有三个儿子,其中两个是‘好东西’,剩下一个是个‘坏东西’”。
“何解?”李渊追问。
程子芩长叹一口气,暗自想着又得开始烧脑细胞胡乱瞎编了。她答道:“两正一反为少阳,六爻少阳乃乾卦。此卦为‘乾’,卦象为‘天’,象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若问国运,此卦乃春生夏长之象,是为吉。然,此象又寓主客双强,若问胜负,乃势均力敌之象,充满变数。”
程子芩一本正经的样子,说得连她自己都相信了。李渊接着也长叹了一口气,抬头望向天空。今日的太白金星在长空中昼现了一天,已然形成了“经天”之象,看来无论如何,明日都该有个了断了。
“裴静何在?”李渊对着阁下喊道。
裴静赶紧仰头回禀:“奴婢在”。
李渊再次揣度一下,最终拿定主意,对阁下的裴静吩咐道:“传朕旨意,明日朝后立召太子、齐王于临湖殿觐见。”
“谨诺。”裴静遵行。
“圣人,”程子芩起身,恭敬地向李渊行拱手躬身之礼,道:“臣想向圣人讨一纸敕书。”
李渊看着程子芩严肃认真的神情,久久不语。
东宫崇文殿内,小内侍将张婕妤的玉牌呈递给太子李建成和齐王李元吉,李元吉看到玉牌便已心中有数,朝着李建成点了点头。经过太子允准,小内侍简明地呈报了宫中的情况,李元吉闻之大惊,不自觉地握紧了右手,李建成倒是神情自若,竟还觉得有些好笑,他完全没有注意到李元吉神情的变化,对着小内侍挥了挥手,令其先行退下。
“长兄,不可去!”李元吉有些焦急,说完又强制冷静下来解释道:“这分明就是秦王府的陷阱,你我当下应先整顿好东宫和齐王府的兵力,明日暂时托病不去早朝,待朝后形式明朗一些再做打算。”
“不妥。”李建成一口回绝,接着说:“这次的诬蔑和之前诬告杨文干谋反如出一辙。如若孤不敢入宫对质的话,那岂非反倒成了心中有鬼了?”李建成想了想,又说,“明日一早你我便一同入宫面见阿耶,相信阿耶定不会被妖言蛊惑。”
见李建成主意已定,李元吉不再多说,只是背在身后的右手握得更紧了些。
翌日清晨,太子李建成穿戴整齐,辞别太子妃郑观音正欲出发。太原郡王李承宗与长洛郡主李淑韵早已恭候在承恩殿的正殿外。看着他俩一脸严肃的样子,李建成甚是感慨。原来,在不知不觉中,这两个孩子已经长成这么大的人了,这么多年来,确实辛苦太子妃郑观音了。李淑韵刚要开口,李建成便扬了扬手打断了她,说道:
“韵儿,今日你就留在府中,一步都不要离开。”李建成说完回头看了看还在休息的郑观音,又转过头接着对李承宗和李淑韵说道:“你们阿娘生产将近,弟妹们年纪尚小,如若今日阿耶进宫不得及时返回,你们二人定要照顾好阿娘和弟妹们。可知道?”
李淑韵的眼中生出一团雾气,在眼眶中凝结成水珠但却坚强地没有落下,李建成张开双臂紧紧地拥抱了她一下,这个女儿为他和东宫也已付出了太多,他从不愧对东宫,但作为一个父亲,他确实感到愧对女儿。李承宗站在一旁面色平静,但内心也已泛起剧烈的挣扎。他不知道父亲今日这一去,能否像他料想中的那样有惊无险。但事已至此,木已成舟,从当年他母亲跳进西池湖的那一刻起,一切就已经没有可以转圜的余地了。
“宗儿,”李建成从腰间拿出一枚铜鱼符递给李承宗,道:“这是长林军的调兵鱼符,如若阿耶在宫中遇事有变,长林军凭此可任你调遣。”
李承宗接下太子长林军的铜鱼符紧紧地握在手中。这种铜鱼符和他们平时用来彰显身份的随身鱼符不同,这一件小小的东西意味着可以调动千军万马的权利,若是在战时,有时甚至更能凭此一物而改变格局。李建成沉沉拍了拍他的臂膀,大步流星地朝东宫北门玄德门走去。
玄德门外,齐王李元吉已骑在马背上等候多时,披甲佩剑,身后跟着齐王府精兵一百,另令直府左军骑谢叔方已于齐王府整兵待命。太子李建成飞身上马,虽着战袍,但弃持兵械,身后由东宫卫率百人随行,令翊卫车骑将军冯立、副护军薛万彻于东宫玄德门外整兵待命。然太子与齐王均不知,与此同时,秦王李世民已在玄武门处恭候多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