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唐皇三子
宜秋宫庭院里,太原郡王李承宗正靠坐在亭子里闭目养神。宫女领了一位侍从模样打扮的人上前后又径自退下。侍从四下看了看,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条呈上,李承宗展开看罢,合上揉捏几下丢入池中喂鱼。他阴柔的脸上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嘴角一提:“今日门下坊可是热闹。”
在药藏局里忙活了一整天,程子芩手把手地教完所有医官医士们“心肺复苏和海姆立克”大法后,已经腰酸背痛、浑身都要抽筋了。在这群虚怀若谷的医官医士们的要求下,程子芩不仅追加了“六步洗手法”和“十常斋手卫生制度”的内容,还增讲了一些鼻出血和惊厥发作之类的应急急救之法。要是在现代老师也能遇上这样求知若渴的学生,那一定是就算睡觉也能笑醒了。有时候,程子芩真的会感觉到这些古人虽然没有现代人普遍的知识渊博、见多识广,但他们比起傲慢的现代人,更容易接纳和愿意相信。这种接纳和相信并不仅限于对知识还有科学技术的态度,更多的还是在于人与人之间,古人们相互依赖和关联的程度更高,这和现代人的独立与疏离有着很大的不同。
“好了,我真的要走了。”程子芩想起来时后庭宫人和虞侯府兵的叮嘱,再不走,等各庭之间的宫门都关了,她就只有先从南门出东宫外,经长安外郭城绕道再回北门了。
“好了好了,今日就先到此为止吧。剩下的疑问,以后来日方长,药藏监会再度邀程道医前来答疑解惑的。”既然药藏丞都发话了,众人也终于平静下来。可是这“来日方长”是个字却令程子芩瞬间亚历山大。
辞别了药藏局众人,张世一将程子芩送至门下坊左嘉善门处拜别,交予前庭虞侯府兵转送至中庭交予正衙虞侯府兵护送,拟一路北上,经崇文殿及内坊,过宜秋宫门后而返回后庭。正当正衙虞侯府兵带着程子芩经过崇文殿外时,殿内突然传出一阵剧烈的争论声。
“时已至此,长兄莫要再举棋不定了!”听声音说话者像是个二十来岁的血气方刚的小伙子。话刚一说完,殿内就传出一声茶盏摔碎的声音。“小伙子”忿忿地从殿内夺门而出,嘴上敢怒而不敢言地小声咒骂着。“哼,如此妇人之仁,踌躇不前,何堪大任!”
说罢便大步流星地朝着出东宫必经的弘教门走去。看服制,听语气,以及观他这身气场,敢在东宫崇文殿里大吼大叫的人,除了齐王李元吉以外怕是没有别人了吧。程子芩赶紧低下头,默默地随着虞侯府兵离开。还有不足半年就要到“玄武门之月”了,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东宫中庭崇文殿内,早已过了而立之年的太子李建成坐在案前默默生气,殿内的茶盏裂片零零碎碎地散了一地。两个宫婢正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地收拾着,一位四五十岁的臣子立在太子案前,也默不作声的,一言不发。待到宫婢收拾完茶盏碎片退下后,李建成先忍不住开始抱怨了起来。
“魏公,你说,元吉为何一定要孤取世民的性命不可?我们毕竟是一母同胞,如今阿耶尚在,难道非要他白发人送黑发人吗?”李建成说罢又叹了口气。骨肉相残,兄弟相弑,难道这前隋皇家的污糟血腥之事也注定要在他大唐上演吗?如若当真如此,那将来又要史官和后世人们如何来评价他这位大唐太子呢?
魏徵依旧还是没有说话,这确实不只是要里子还是要面子的问题。眼下长安城里风云变幻,各种势力互相博弈,不到最后一刻,谁都不知道事态将会往哪边发展。虽然目前朝中势力及其背后的门阀士族大都站在李建成这一派,但李世民在军中的呼声一日高过一日,而唐皇李渊那边又一直态度暧昧、犹豫不决,现在两股势力之间的张力越来越接近崩溃的边缘,分分钟都是剑拔弩张的架势。只怕最后会如何也不是由得李建成可以选择的。
“太子殿下曾经已经阻止过齐王下对秦王的毒杀了。兄弟之情,天地可鉴。无需过度担忧后世之谬。”魏徵指的是太子宴请秦王饮酒致秦王李世民当场吐血的那次。虽然李建成已经及时阻止了李元吉的投毒,可不知为何,李世民还是在宴席中吐起血来。魏徵顿了顿,道:“殿下可还记得之前杨文干谋反之事?”
“嗯。”这是李建成一直不愿再提起的事。虽然他到现在也没想明白,郎将朱尔焕和校尉乔公山到底是受了谁的指使跑去仁智宫唐皇李渊面前诬告他指使杨文干谋反一事,但事件已经过去了一年多,太子东宫的王珪和韦挺被贬去了巂州,秦王府的杜淹也去给他俩作伴了。好在现在阿耶也已不再猜忌他,事情到此为止,这应该是最好的结果了。
魏徵继续说:“朱尔焕和乔公山是受人所使,然,殿下可知杜凤菊又是受何人所差?”
“魏公的意思是?”李建成不敢往下想,也不愿往下想。
魏徵自问自答道:“如若是皆受一公所使,是否未免画蛇添足了些。”
李建成保持沉默,不作任何回应。魏徵长叹一口气,摇了摇头。这宽和温厚的性子若是放在寻常人家一定能促成一代兄友弟恭的家风,可帝王之家非比寻常,宽和温厚的另一面又叫优柔寡断。没有雷霆手腕,只有菩萨心肠,到头来只会害死自己,连累亲属,最终导致令亲者痛而仇者快的下场。
魏徵不畏太子抗拒,直谏道:“陛下仁智宫之行,留太子于长安,佐秦王和齐王同行伴驾。时遇诬告,太子殿下已亲至仁智宫陈情,后杨文干同至即可,又为何会受宇文颖的撺动而真的起兵造反呢?”
李建成也不是没有想过这一点,只是他绝对信任杨文干的忠心,毕竟不是每一个宿卫都敢为了太子和当今皇帝真刀真枪地硬刚的。可是问题的答案已经随着宇文颖的尸体被一起埋葬了。
“秦王平乱斩杀杨文干可情,而宇文颖本可活捉,就地斩杀实是于理不合。”魏徵说完自己想要说的话,也不去看李建成难看的脸色。他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这件事的始末秦王都逃不了干系,而齐王并不能排除也曾参与其中。虽然以齐王的心智还不至于有双面间谍的谋略,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道理,他还是极其熟知的。
“魏公勿要再说了。”李建成的脑子又开始乱起来。他这两个弟弟比他小了十来岁,他们阿娘离开的早,兄弟三人又恰逢生在了乱世,他自少时便跟随阿耶李渊经略天下,二弟和四弟更是从小征战沙场。现在好不容易大唐统一,天下太平,他实在是不想因为兄弟阋墙而毁了阿耶家国平和的愿望。
“太子殿下,”魏徵再次语重心长道:“武德七年陛下带三位殿下出宫狩猎,殿下让给秦王的骏马为何会突然发狂?殿下难道当真未曾怀疑过齐王吗?”
确实,有太多的巧合了。即便是李建成再迟钝,李元吉干的这些事情,瞒得过李世民,也瞒不过他李建成的。看着李建成仍然不置可否的样子,魏徵再度长叹一口气,拱手告退。身为太子洗马,他已经尽力做到他该做的事情了。结果如何,有待天命,反正他“克主”的名声在外流传也不是一两次了,随他去吧。搞不好哪一天自己就像秦王府里的房玄龄和杜如晦一样也被一纸敕书从太子东宫里调出去。反正铁打的君王,流水的谋士,君王身边的谋士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只有政见不同,没有好坏之分,即便是最后失败了也只不过都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至于将来历史要如何书写还不是要听成王的史官的。败寇和他的党羽们,自然是要被黑得要多臭就有多臭了。罢了,尽人事听天命吧。
太极宫后宫承香殿内,唐皇李渊正躺在尹德妃的腿上闭目小憩,尹德妃以双手轻轻揉着李渊的太阳穴,李渊眉头轻锁,似是不太安稳。是时,宫婢轻声来禀,晚膳已经安排妥当,请陛下和尹德妃娘娘移步前厅用膳。尹德妃正准备轻唤李渊,李渊先行睁开眼睛,他长抒了一口气,在尹德妃的搀扶下缓缓起身走向前厅。
案几上林林总总摆了十来样的菜食,尚食逐一试尝后退下立在一旁留候。尹德妃亲自为李渊布菜,李渊吃了一口之后,摆手示意不再进食。不知怎的,也许确实是年岁到了,近日他越来越感觉口中乏味、腑气不畅的,对什么食物都提不起兴趣。毕竟已近花甲之年,也许味觉的退化就是在提醒他已经老了吧。尹德妃又劝谏着给李渊盛了一小碗白粥,就着醋汁秋葵,李渊勉强地填了填肚子。
“不如宣元亨来陪陛下一起用膳?”尹德妃建议道,想着要是人多一些也许能帮着李渊增加些食欲。李渊摆了摆手,倒不是他不喜欢他们的儿子酆王李元亨,只是近来太子和秦王相争的事情弄得他实在头疼。现在他的这些儿子们,他是一个都不想见。尹德妃想了想又问道:“若不然派人去公主院宣长洛郡主来?”
“不必了。”李渊放下筷子,看到长洛郡主李淑韵自然也会想起她的阿耶李建成。唉,子孙之辈没有一个能让他安心的。“乏了,德妃今日早日休息吧。”
李渊说完便起身让随身服侍的内侍监传旨摆驾回甘露殿。离开承香殿后,在回甘露殿的半路上又突然改变主意传旨去了张婕妤所在的临湖殿。承香殿内,尹德妃一个人坐在案几前发着愣。皇帝确实老了,她唯一的儿子又尚还年少,这前朝后宫里都是一副即将风雨欲来的样子。也不知哪一日,这宫城上的天就变了色。只希望无论如何,到了变天的那一天,不要殃及池鱼、祸及他们母子就好。
东宫佛堂院,程子芩又在“丹房”里敲敲打打,金灵在室内一角收拾着杂物,忽然一声惊呼,吓了程子芩一跳。
“呀!子芩道医,你的鸭蛋坏了!”金灵指着墙角的一坛被泥巴包着的鸭蛋说道。
“别动!”程子芩赶紧制止她,道:“千万被坏了我‘炼制’了快两个月的‘灵蛋’!”
“灵丹?”金灵一脸问号。
“哎呀,灵蛋啦。金灵的灵,鸭蛋的蛋。”程子芩讥笑道。金灵转了转脑子忽然反应过来,敢怒不敢言地朝着程子芩做了个鬼脸。
“好了,这个东西叫‘皮蛋’。”程子芩解释道,“之前你给我弄来的卤碱和精盐都剩下了不少,我便叫宫人去挖了一些黄泥巴回来,腌了这坛皮蛋。你可千万别给我扔了,裹泥巴花了我好长时间呢。”
“噢?哦。”金灵看这一缸脏唧唧又怪兮兮的玩意儿,心想莫非这药毒不分家,程子芩这是开始炼毒啦。她也不敢问,赶紧把手里的陶碗又盖回坛子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