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初入东宫
十常斋竹舍西侧寝居里,子芩正就着烛光奋笔疾书。几日前河东郡王送来的这个蜡烛确实比油灯好用。比起荔枝,她倒是更满意这个礼物。毕竟,只带了个灵魂穿越过来的她,可以用蒸煮法提纯精盐,可以借皂化反应制作肥皂,但她实在是搞不出蜡烛来。毕竟印象中她只知道石蜡是从石油里提炼出来的,而用动物或者植物制做蜡烛确实踩到她的知识盲区了。火光晃动了一下,子芩拿起剪子又剪了一小截蜡烛的烛芯,心想着以后要是有机会的话定会教手工匠人们制作可以自断的三股烛芯。
“好了,就先写到这儿吧。”子芩照着《十常养生法》里的法子活动了两下头颈和肩部,“先过了玄武门这一关,以后的以后再说。”说罢,子芩拿起方才整理的小册子,推门跑去对面的东侧寝居里找师兄苏木。
“师兄,你睡了吗?”子芩敲门问道。
门内的苏木刚好正在卜卦,子芩的敲门声令他一分心,铜板应声散落在竹几上。看到卦象,苏木的眉头皱了一下,然后又有了一丝意外。他已经连续卜了数天的卦了,皆为险阻重重的“蹇卦”,反倒是今天子芩的敲门声赠了他一个柳暗花明的“困卦”。
“困而不绝,否极泰来。”苏木默念了一句,请子芩入室。
“师兄,我有东西给你。”子芩把小册子推到苏木面前,神秘地做了个“嘘”的手势。“这是我给你写的‘保命宝典’,你要记得多亲近哪些人,远离哪些人。最关键的是要记住,武德九年六月初四一定不要待在东宫。最好能提前一两天休沐外出,或者称病回来。记住了,武德九年,六月初四。”子芩很认真地在强调,可她认真的腔调却惹得苏木忍俊不禁。
“怎么,师妹何时对‘命相卜问’也感兴趣了?莫非……”苏木故意逗弄她,“师妹趁师兄外出时,也偷偷研习了师兄收藏的这些古籍吗?”
子芩瞬间“樱桃小丸子”上身,额头上悬空流下三根线,眼睛和嘴角都抖动着尴尬。“师兄,我是认真的。”子芩再次强调,郑重其事:“记住,武德九年,六月初四。”
苏木脸上的戏谑转而渐变成一种感动,一种很安静,很沉着,又似乎很忧郁的感动。
“子芩,”苏木的喉结动了一下,“你从哪里来?”
子芩蓦地一晃神,眼神有些错愕和慌张。
“我……”该死,她忘了提前想好说辞。
“无妨,天机不可泄露。”苏木依然是那么的善解人意,他轻抚了一下小册子,脸上露出久违的单纯的笑容。
“还以为你要把你的《恩仇录》送给我呢。”他打趣道。
子芩赶紧捂了一把腰间的布袋。“这可不行。”这可是她最重要的东西。她记性不好,还要靠着这个来指引人生呢。
“子芩,”苏木又温柔地唤了她一声,轻声道:“你想学占卜吗?”
“啊?哦,好啊。”子芩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竟莫名其妙地答应下来。她本就不信这些封建迷信糟粕的,一点都不科学。说起科学。嗨,她都已经穿越了,还谈了什么科学。她抹了抹脑子里来自二十一世纪的“陈旧执念”,坐到苏木身旁与他同看他卜卦用的金钱和卦签。不知为何,她今夜似乎特别依恋这位苏木师兄,好像这一别就再也见不到了似的。现在,她竟有些后悔,在过去的一年多里她似乎没有好好珍惜和他相处的日子,或者说她本还可以更珍惜一些。分离焦虑吧?子芩自我安抚道。希望自己这本小册子可以保他平安,毕竟他也是为了自己才去犯险的。子芩,望着苏木的脸庞,眼前变得有些朦胧。她偷偷地抹了一把眼睛,拿起竹几上的剪刀剪了一下烛芯,然后与苏木相视一笑。
“师兄,除了占卜,你还会做什么?”
“我还会观星。”
“哦?说说?”
“比如东方苍龙、北方玄武、南方朱雀、西方白虎,还如紫微垣、太微垣、天市垣,再如彗星袭月、白虹贯日、太白经天、七星连珠之类……如果子芩喜欢,以后师兄都可以慢慢教你。”
以后?子芩的眼睛又变得有些模糊。但愿……
数天后,苏木已整理好需要随身携带的东西,除了一些书简,他带上了子芩送给他的两本小册子和所有竹制的“铅笔”。一大早,东宫派来的马车和府兵护卫就在竹舍外候着了,看来他们是连夜赶到的,太子东宫那边倒是急切。
子芩在厨舍里收拾着食盒,她尽力地塞着,恨不得把整个厨舍都塞进去。孙思邈立在竹舍前与苏木话别,倒也没有多的嘱咐。送这个徒弟出山,他还是相当放心的。陵游抱着仔仔,止不住地抹着眼泪抽泣。苏木倾下身子捏了捏他的脸蛋,又揉了揉仔仔的脑袋,抬头望向厨舍,眼中也是不舍。
“好啦,该走啦。”孙思邈朝着竹舍喊了一声。
子芩盖上盖子,拎着食盒慢慢走出来。
苏木上前迎了两步,接过食盒,故作轻松道:“呵,好重。当真没给师父留。”
子芩噗嗤一笑,快到眼眶的眼泪又憋了回去。她这是干啥呢?又不是生离死别。她已经把“保命符”成功地交给他了。相信过不了多久,就不到一年,只要那件事情结束了他们就又可以团聚了。她相信他,相信他会相信她,六月初四那天,他定不会出事的。
师徒三人把苏木送上马车,御者正欲挥鞭离开。却听竹舍外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马背上驮着一名轻骑骑兵,手上举着一柄卷轴,口中大声喊着“八百里加急”。在场的所有人先安静下来,等来人走近后再做应对。
“传秦王教令,接太白十常斋道医李淳风入秦王府拜记室参军。”来人原来是秦王府的传讯骑兵。他说完将秦王教令递给孙思邈,孙思邈打开卷轴看了眼,对着苏木点了点头,而后将教令递给他。
“什么情况?还有人抢?秦王和太子在十常斋这儿也要杠上了?”子芩有点不淡定了。
“等会儿,来人说是来接李淳风的?哪个李淳风?是那个写《推背图》的大神棍吗?他也在十常斋吗?她怎么不知道?”子芩的脑子有些乱。还没等她理清楚思路,太子这边的府兵不干了。
“秦王府这是做什么?敢抢东宫要的人?”东宫府兵首领上前面峙秦王骑兵。
秦王骑兵倒是显得不卑不亢,语气平静地说:“你确定这位是东宫要的人吗?”
“这……”东宫府兵首领有一丝犹豫。其部下凑近,待首领附耳过来,便小声提示道:“太子只是下令来接‘孙真人’的高徒,确实没有明确姓甚名谁。”
“既是如此,那就不必再互相为难了。”秦王骑兵干脆地总结,转头对着苏木抱拳行了个礼,说:“还请李参军移步秦王府座驾。”
说罢,他一侧身,身后一队秦王府兵驱着一辆马车过来。
“苏木?李参军?李淳风?苏木师兄就是李淳风?”子芩一时间脑子像冻住了一样,她慢慢强迫自己清醒过来,回想着记忆里有关他的点点滴滴。苏木师兄曾经说过,苏木是师父给他起的道名,他在拜师前原本家中姓李。在师从孙思邈学医之前,他在南陀山静云观学习易卜之术。他的医术普通,但却酷爱占卜。就连他收藏的经书文牍里,也绝大部分都是和阴阳风水相关的。哦,对,他还会观星!知道好多好多星宿和星象。那他咋就不能是那个著名唐代天文学家、易学家李淳风呢?但只要是和她师兄苏木扯上关系的话,那李淳风可就不是个“大神棍”了。正遐想着,子芩的思维被太子府兵首领的声音打断。
“孙真人,你看?”太子府兵首领看看子芩又看看陵游。总不能是那个抱着小貔貅的还没换牙的小儿吧。
孙思邈叹了口气,转头看向子芩。到底是没能保下她。其实那天看见两位郡王时,他就有预感了。罢了。
“子芩,山高路远,照顾好自己。”孙思邈说完转身走回竹舍,他实在是不想在这群娃娃们面前掉眼泪。
诶?子芩一脸问号。敢情又是吃瓜吃到自己头上了?子芩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驾上了马车。太子东宫的府兵们生怕迟了再生变故,立马扬鞭快速离去。
直到苏木也重新登上了秦王府的马车,一队人护着车驾离开。陵游才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看着眼前空荡荡的竹舍,他哇地一声嚎出来,无法停止,就连怀里的仔仔也撇着嘴,眼神酸楚。
竹舍内,孙思邈一个人坐在竹榻前默默地留着眼泪。他虽已尽力想要调成静音模式,可无奈还是忍不住偶尔抽泣一两下,最终只能达到震动模式的水平。
太白山的春天格外的富有生机,繁华袅袅,春燕卿卿。十常斋竹舍处飘出的那一缕炊烟,在不管多少年以后,都是程菀、程子芩,亦或是程宛,心中最美的梦。
太子东宫的府兵当真是害怕变故害怕的紧,从太白山出来就一路狂奔,颠得马车里的子芩七荤八素的,直到实在是忍受不住了才把手伸出来叫停了马车。府兵首领一声令下,吩咐大家暂驻马休息,但还是神色警醒地四处探望。马车刚一停稳,子芩就赶紧从车厢里爬出来,溜下车,还没走两步,扶着树干就是一阵呕吐。这马车坐起来的感觉和她在原来的世界里坐汽车时一样,哦,不,更糟糕。本来她就有严重的晕动症,这马车又晃悠,又不减震,还不如村里的牛车呢。子芩扶着树、伏着身,回头看了一眼背后的马车,立马又“哇”的吐起来。
过了大约一刻钟,府兵首领看起来有些着急。看着他想催又不敢催的样子,子芩朝着他招了招手。
“军爷,可否商量一下,后面别让我坐马车了,我试试骑马可好?”子芩脸色惨白地说。
“道医可会骑马?”府兵首领问。
“不曾骑过。”子芩如实回答,但看见府兵首领面露难色,转而坚定地坚持,“但可一试。”
虽然她不确定学骑马是否比她学开车还要难,但与其被丢在车厢里吐死,她宁可选择在马背上被摔死。府兵首领见她脸色苍白,额上冒汗,想着总不能最后运送一条尸体回东宫,便犹犹豫豫地给她牵来了一匹马。他尽量选了一匹品性温和的马,算一下骑马比驾驶马车的话也能省下不少时辰。倒不如给她一点时间试着学一学。
子芩擦了把嘴角,正了正衣冠。她走到马前,轻轻地拍了两下马脖子。借着府兵的搀扶,她一跃坐上了马背。府兵帮忙调整了一下马鞍和脚蹬,将辔头上的缰绳递到了子芩手中。
“这能行吗?”其他的府兵在低下窃窃私语,生怕出了问题将来会连累自己被太子问责。
子芩坐在马背上扫视了周围一圈,从这个角度看风景可比坐在汽车驾驶座儿里的视野好多了。
“策!”子芩下意识地两腿一夹,骏马带着她飘逸的身姿扬长而去。不知怎的,这幅身体好似有肌肉记忆一般,看来这个女娃娃以前应该也是个马背上长大的孩子。子芩心中一阵窃喜,稍稍适应过后,便调转头回去寻那群目瞪口呆的府兵。毕竟还要靠他们带路,这个时代没有gps,没有电子地图,真是相当的不利于她一骑绝尘孤身闯天涯。
“对了,辛苦军爷派人帮我把车上食盒给秦王府的李参军送去。那不是我的行李。”子芩吩咐道,虽不是军令,但语气却令人不容质疑。在得到府兵首领的颔首确认后,她拉转缰绳,转头跟着领路的骑兵前卒一路朝着长安奔去。那不是她的行李,她也不需要行李。原本就是一个灵魂孑然而来,将来也会孑然而去。最重要的东西她每日都带在腰间,然后以天为盖,以地为庐,这才符合她程子芩的性子,无需被财物拖累,也没有任何羁绊和束缚。
“让她们那些小女娘坐在副驾驶里哭去吧,我要自己骑在马背上策马扬鞭!”
从此,太白山至长安城的古道上留下了一句跨越时空的豪言壮语。
从山村到城镇的一路上,风景十分不一样。原本乘马车最快也需要三天的路程,子芩自行骑马,仅在途中驿站休息了一晚,第二天便在城门关门前赶到了长安城。同行护送的只有两位府兵,一位是前卒,一位是府兵首领,一前一后护卫她的安全。剩下的兵马和车辇同行皆由副手调令,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无一不在感叹“神医果然是神仙”,学什么都比常人快,精力也比常人旺盛。
原本如果接的是男子道医的话,太子府兵通常会按照常规路线从长安城西的金光门入城,然后一路直行,直抵平康坊和崇仁仿相邻处的大街,左转再延街直行,待抵达永兴坊和永昌坊之间后,经延熹门进入分隔皇城和宫城的顺天门横街,然后再从东宫南面的正门嘉福门引道医入东宫,最后再经过重重宫门,最终抵达崇文殿拜见太子殿下。可如今他们接到的是个小娘子,就自然不能按照这常规的流程来办了。府兵首领略微思考一下,按照以往不成文的规定,他直接带着子芩绕到长安城郭北面,直接抵达东宫北门的玄德门,将子芩交到了东宫后庭宫人的手上。只是这样一来,子芩还没有机会见识一眼当下长安城里的繁华街景就直接“一入宫门深似海”了。当真是可惜。
这边府兵前卒正在接应子芩下马,那边府兵首领就上前出示了文牒,与门内的宫人交接了几句,便向子芩抱拳行礼告辞,牵着子芩的坐骑和前卒一起牵马离开。子芩连句“谢谢”都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府兵和前卒就已经走远,想必这东宫后庭管教森严,不太会是个太平祥和的地方。看来从此以后,子芩便要一入是非门,既是是非人了。
“请小娘子……”宫人说着停顿了一下,接着道:“请道人随我来,这边请。”
说罢,宫人便自去前面引路。子芩左右瞻顾一下,提脚踏入东宫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