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深夜探班
“你……”程菀忽然有些心虚地问:“晚上收拾桌子的时候看到什么了吗?”
李澂峯的手指顿了一下,停下来,看向程菀。用眼神问了句:“什么?”
“你动过我的笔记本了吗?”程菀强装镇定,再次问道,故意提高了音量。
“这是你的‘笔记本’?”李澂峯故意把重音落在“笔记本”三个字上,表情中还刻意地透露出一丝“不可置信”。这种“不可置信”传递到程菀这里莫名其妙就演变成一种“轻蔑”,还有“嘲讽”。
“哼,”李澂峯忍俊不禁,说道:“破破烂烂的,还以为是草稿本,有什么可看的?”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句话怎么听都像是不打自招。她只是问他有没有动过,又不是问他有没有看过。正当李澂峯飞快地转动大脑竭力地思考下一句该如何应付的时候,程菀的易燃易爆体质主动解救了他。
“什么破破烂烂的?这笔记本跟了我三年好吗?从我上临床转第一个科室时就开始了,能保护成现在这个样子,已经很不容易了。”程菀着实气得有些不轻。她心想,这世上大部分的人就是毫无品味,只会看外表,根本不懂内在的重要,殊不知这世上的人和东西一样,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多了去了。
“哼,”程菀也从鼻子里轻斥一声,嘟哝了一句:“肤浅。”
李澂峯微微抒了下眉,有时程菀偶尔抓不住重点的样子也挺好,看着程菀气呼呼的样子,李澂峯微微笑了笑,他嘴角的笑意总是淡淡的,不仔细看实在难以发现。
“其实张医生只是有点玩世不恭,工作上还是十分勤恳的。你不用在意。”李澂峯很认真地劝慰程菀,似乎刚刚惹她生气的不是他,而她对于“破破烂烂”的讨伐也只不过是因为她想借题发挥而已。
“他?”程菀根本就懒得再去回想,“不知道是不是一天三顿,顿顿都吃猪油拌饭,才能做到有这么高的‘油腻度’。做什么心电图啊?还是先去查查血脂要紧。就他这‘含油量’,‘去污粉’都治不了,得直接拉去‘透析’。”
真狠呀。李澂峯倒吸一口冷气。看来之前她对他着实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哦,对了,今年的论文选题出来了,你也收到导师的邮件了吗?”李澂峯问道。殊不知自己简直是在程菀的雷区里疯狂蹦迪。程菀咬了咬下嘴唇,没有再理会,自顾自地开始浏览医学文献网页。
这时,值班护士从门外探出头来,扯着嗓子喊了声:“值班医生,17床头疼,叫你去看一下。”然后瞬间又消失在门外。夜班护士确实比夜班医生要忙碌得多,测体温、量血压、配液体、采血、发药、打针……用“脚打后脑勺”来形容一点也不夸张。
“李医生,我头疼。”程菀在脑子里想象出一幅画面,画面里正有个柔弱不能自理的花季少女用着娇滴滴的嗓音轻诉着这句话。真是和“张显宗,我牙疼”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啊。
李澂峯应了声,起身离开。走之前,故意瞥了眼程菀,下意识地用食指摸了下鼻子。李澂峯离开后,办公室里显得更安静了。静下来仔细听听,似乎依稀可以听见从门诊楼那边传来的一息嘈杂声。
总有一天,我也会身披白色战袍,脚踏运动战靴,带上我高贵的3m littmann听诊器,飞降到那熙熙攘攘的门诊病患中去,直面躲藏在弥漫瘴气中的病魔鬼祟,大喊一声“爷爷在此,尔等速速显身!”然后大笔一挥,在处方签上留下一串潇洒的神迹,继而两指将其夹到眉间,睁眼,邪魅一笑,旋即用念力点燃,并用力掷向那瑟瑟发抖的病魔,大喝一声“退!”
“哈哈哈……”程菀被自己的想象力逗得笑出声。正在嗤嗤发笑中,护士突然又从门外探出头大喊一声:“值班医生,9床抽惊了!”
程菀来不及多想,条件反射式地冲向门口,顺手撸了条挂在旁边椅背上的听诊器。
“抢救车!”程菀路过护士站时顺便嘱咐了一声,自己先径直冲向了9床病房。当她抵达病房时,病床上的男孩正直直地平躺着,双眼上翻,口吐白沫,四肢强直抽搐,手心攥得紧紧的。一旁的家属正慌里慌张地给他掐着人中,医生要是再没赶到的话,眼看着另一位家属就要把毛巾塞进他的嘴里了。
“放开他!让我来!” 程菀在心里大喝一声,跑到患者身边请开家属。她将患儿扶至侧卧,擦干净唾沫,检查口鼻污物,安抚家属冷静。这时护士也已经推着抢救车到位。
“给氧。”程菀下着医嘱:“多重?”
“20kg。”护士看了眼患者床尾卡答道,迅速地链接好氧气鼻导管给患儿固定上。
“力月西,4mg静推。”程菀一边扶着患儿肩部,一边配合护士核对用药。护士熟练的配药、推药。不一会儿,患儿的抽搐就停止了。程菀拉了拉患儿的胳膊,已经软了。又探了探患儿的脉搏,尚好。紧接着她检查完患儿的心肺、瞳孔后,松了一口气。
“吸个痰,上监护,注意氧饱和度。”程菀说完正准备回办公室去看9床的病历和病程记录,正好李澂峯带着病历夹赶了过来。
“谢谢。接下来交给我吧。”李澂峯的声音总能给人一种很踏实的感觉。不仅能让病患和家属感觉踏实,就连和他一起搭班的护士和医生也总能感到安心。程菀点了点头,简洁地交接了下情况。离开前,只听李澂峯压低声音说:“在办公室等我下,有话跟你说。”
程菀眨了眨眼睛,转头走向办公室。有什么好说的?难不成他也要写医学史?怎么可能?孙教授要是舍得浪费他这么个医学天才,那简直是暴殄天物。程菀摇头晃脑一番,否定了自我的推测。
一边胡思乱想着,程菀一边心不在焉地查着文献。原来我国第一所医学院是在隋唐朝时期设立的,原来食疗法也是从唐朝才开始立项和推广的。不仅如此,原来唐朝的太医院还有专门负责祝由术的咒禁科,还有药王孙思邈竟然还做过初唐四杰之一卢照邻的师父……
我巍巍中华,历史上下五千年,还真是相当的精彩啊。这么看来,这医学史认真地扎下去学一学,倒是也没有什么不好的。从《<黄帝内经>简介》看到《<伤寒杂病论>精要》,再看到《浅析<千金方>》和《<本草纲目>节选》……作为一名现代西医之循证医学的忠实拥护者,在阅读这些中医学的资料上,她和“目不识丁”的非学医人士也没有什么差别。
“望闻问切”倒是还好,但这表里虚实、寒湿风热的,实在是玄乎的很,她也搞不清楚。不过话说回来,孙思邈写的《千金方》里连“跳大神治病”的方子都有,和那些比起来,其他这些虚虚实实的东西已经算是“科学”了。毕竟在那个年代,人们连病毒和细菌都还不认识,没有抗生素,没有激素,没有实验室,没有手术间,又怎么能一味地苛求古代医生呢?毕竟心理治疗也是科学治疗的一种嘛。把“有病治病,没病强身”的大力金刚丸看成是一种安慰剂就好了嘛。
程菀满脑子天马行空了两个钟头,李澂峯还是没能从接下来的一揽子工作中抽身出来。看样子今晚上他的运气在见到程菀的那一刻就已经用完了。这一晚上,4床叫完了,5床叫,5床完了15床叫……叫来叫去中,17床的呼叫声最多也最刺耳。程菀用力的挤了挤眼睛,已经十一点了。
“算了,不等了。”程菀起身收拾好东西,心里稍稍有些不悦。
“干嘛他让我等,我就得等。明天不上班了?”她一边想着,一边把小册子塞进背包。抬头看了眼门外。
“他是不想回来了。”她抓起桌上的手机快步离开科室。
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程菀回到家楼下迎面看见电梯门上贴着的“暂停,维修”的告示,整个人都不好了。她拖着疲倦的身体一口气爬上了九楼。如铅重的双腿跨进房门的一瞬间,她整个人瞬间瘫倒在沙发里。
“叮——”手机响了一声,锁屏上弹出了微信未读信息提示。程菀嘟了嘟嘴,点开手机。【江医拽王】提示有未读消息。她顿了一下,还是点开了对话框。
【李澂峯】:“睡了吗?”
【程菀】:“睡了。”
【李澂峯】:“(已发送图片正在下载中)”
这间房子里的信号有时会不太稳定,偶尔会出现几天“间歇性4g,持续性2g”的情况。程菀先起身去吹头发,多给手机一点自我复苏的时间。
“叮——”手机又响了一声,新信息先到,图片还没有下载完成。
【李澂峯】:“选题没关系,主要看立意。”
“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程菀瞬间在心里翻了无数个白眼。
【李澂峯】:“明年老板就退休了,就当陪他疯一次吧。”
“呵,李澂峯也有‘疯’的时候,真新鲜!”程菀正腹诽着,前面那张转圈已久的图终于下载好并自动弹开。
这画面好生熟悉:电脑截屏,邮箱收件箱,一封信,三个字,只不过不是“医学史”,而是“元宇宙”。
“噗哈哈哈——”程菀实在是没忍住,放肆地笑了起来。三更半夜的,她地震式的笑声和外面安静的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欸,淡定,淡定,扰民了,扰民了。但,根本就忍不住哇。
【程菀】:“这……”
【李澂峯】:“(笑脸)”
【程菀】:“哈哈哈,对不起,没忍住,不想忍,也忍不了,哈哈哈哈哈”
程菀笑得花枝乱颤。原来世界上还有比“医学史”更搞笑的课题。“元宇宙”?孙教授不愧是“江医一怪”啊!这脑洞着实是天上有、地上无。一个字——绝!这次真是一个字。万万没想到“江医拽王”李澂峯也会有被坑到的一天。元宇宙?这次看他怎么“圆”。
【李澂峯】:“另外,‘抗lgi1相关le’的论文杂志社那边已经收稿了。所以,‘医学史’,不用有压力。”
哈?他还有底气来嘲笑她?“医学史”再怎么不济也比“元宇宙”要“人间”好吧?
【程菀】:“放心(程菀一字一顿地打字),只要你的‘元宇宙’没问题,我的‘医学史’就不会扑街。”
【李澂峯】:“(笑脸)”
程菀得意一笑,今天的“江医拽王”似乎也没有以前那么讨厌了。既然毕业论文已经有着落,心无压力一身轻,她程菀舍命陪君子一次也不是不行。
【程菀】:“目测你这个难度有点大,有思路吗?”
【李澂峯】:“怎么,想入股?”
【程菀】:“不想。吃瓜看戏而已。”
微信的另一头,李澂峯正对着手机微微发笑,手机震动一声,接受到一条新的信息。程菀要是知道自己在【江医拽王】手机里的微信名称备注竟然是【一个笨蛋】四个字,定是要气得跳起来。
【程菀】:“老板最近奇异指数骤升,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
程菀揶揄起人来真让人怀疑她是不是泡在醋缸里长大的——酸。李澂峯敛起笑容,眉宇间多了几分认真。
【李澂峯】:“千年以前谁又敢想象体外循环、人工膜肺、瓣膜置换和器官移植呢?”
【程菀】:“也对。”
李澂峯思考片刻,徐徐打字说:“你相信‘轮回’吗?”
程菀噗嗤一笑,回复道:“拜托,我可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唯有你,我希望有来世。”李澂峯回复,惹得程菀一怔。但很快他又补充解释道:“周总理的浪漫。”
程菀莞尔一笑,用手机轻轻敲打着下巴。人类全基因组编码都已经不再是秘密了,换头、换脑子什么的,也就是早晚的事儿。说不定哪天真可以把人类的记忆都压缩在芯片里,植入机器人或者3d打印出来的人体里,或者把人类的“灵魂”抽取出来,“灵魂交换”,或者上传到“异世界”或“虚拟世界”,就像《阿凡达》和《上载新生》里那样。反正肉体也不过就是个载体,“庄生晓梦迷蝴蝶”,在哪儿活一场不是活?
只是这人类的躯体是由大脑神经控制的,可大脑神经又是由什么控制的呢?现代医学已能够清楚地描述人体各个器官的功能、神经对肌肉的控制机制、内分泌系统的调控等等,甚至是微观世界里细胞层面上的各种离子、蛋白的转运机制和作用基因,但是没有人可以解释“人体为什么会是这样”啊。虽然我们知道造人的不是女娲,但是没人知道造人的是谁啊。程菀的思绪越飘越远,眼皮也越来越重,直到挣扎了两下终不敌困意沉沉地睡去。
微信的另一端,李澂峯看着手机屏幕久久发愣。他试着输入了几行字,想了想,继而又删掉,重新改成了“晚安”两个字发送出去后,手动锁屏。他抬起头看了眼办公室墙上的挂钟,已经凌晨一点了。他捏了捏鼻根处的晴明穴,起身走向值班室。不知道今晚在程菀那本破破烂烂的小册子的某一页上,他的名下能不能多记一个“+1”,聊以“中和”一点之前那一长列的“-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