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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几千道灼热的目光落在向北身上——事实上,并不止几千道。周赛可以来到现场的观众,不过九牛一毛。更多的,是守在电脑前观看直播,又或者是观看剪辑后的精华版。此时,屏幕上的效果,终究不如现场带来的震撼强烈。即便如此,他们也隐约感受到那股疯狂的吸引力。
向北并不觉得紧张亦或是兴奋,他的目光分明落在观众席上,却又好像是看向了更远更远的地方。他忽的大笑起来,不是正常人的欢畅,而是走到穷途末路的疯子最后的讥诮。笑声渐小,他又恢复到面无表情的状态。忽然间,钢琴叮咚的声音奏响。
至此,向北的个人秀正式开始。
整个节目,总共只有五分钟。向北采用的是类似于音乐剧的形式,主角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里自言自语,匆匆回顾这一生。
简单辉煌又散发着腐臭的一生。
从出生到死亡,没有得到哪怕一个人真诚的爱意。他的父母把他的降生视为不祥,他的家族把他当作魔鬼的诅咒。他在阴影中成长为魔鬼,他有一群部下,却也恐惧他畏惧他,又不得不臣服他。再后来,他死在了谋|权篡位的前夕。
对于所有人来说,这五分钟却好像比五十年还漫长。在这漫长的五分钟里,他们跟随着向北经历了失败者的一生。他们成了那位失败者,感受着他身上所有命运的嘲弄,他们用生命抗争,却在黎明前迎来致命一击。最后的最后,没有初生的朝阳,只能维持着最后的体面,在月光之下绝望而死。
太绝望了。
命运的无力感、疲惫感沉重地包裹着每一个人的心灵。他们不是那位伯爵,却在命运的某一瞬间,有着似曾相识的绝望。现在,当那股绝望成百上千倍放大,足以将他们笼罩,让他们窒息。
在表演的最后,伯爵慢条斯理地整理自己的衣襟。他不再愤怒,不再不甘。取而代之的,脸上是对来生的向往和祝愿。不再是音乐剧的唱腔,他表情恍惚,好像呓语般轻声哼唱,“愿我来世父母慈祥,愿我来世受人喜爱,愿我来世喜乐安康。”
话音落下,现场唯一的灯光再次黯淡,舞台重新回到黑暗之中。节目结束了,但是观众席上没有一道掌声——前面的节目,无论再烂,离场的时候至少是体面的。而向北,在某一瞬间好像和那位失败的伯爵一样,周身萦绕着令人恐惧的气息。
在表演结束的一刹那,有人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周围并不清新的空气,恍若刚从干涸的池塘中活过来的鱼。任谁也不愿再去回想刚才节目里的任何一个片段。无论是现场,还是直播,都是一片死寂,恍若无人。直到体育馆里的灯光再次全都打开,所有人才好像回到了人间。
其实,从另一种程度上来说,这个节目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向北抓住了所有人内心深处最绝望最恐惧的一瞬,然后加以放大。
要做到这一点,非常不容易,从古至今,寥寥无几。就像岁余年曾经所看见的那般,向北有与生俱来的天赋。
向北走下舞台时,眼角犹带两滴晶莹。
那是伯爵的眼泪,不是向北的。所以,他毫不在乎地随手抹去。
“哥,你的心情很好?”很奇怪,成千上万的观众跟着向北陷入绝望的情绪。而时间一到,作为引路者的向北,却立即抽身而出,不带走一丝云彩。
“没错,”向北心情很好,他嘴里甚至哼起了不知名的小调,悠闲又惬意,“爽爆了。”
向北是爽爆了,其他人显然不是。
现场的观众还好,他们受到的冲击力最大,心绪仍旧难以平静。电脑屏幕前的观众,所受到的冲击小,更容易从情绪中走出来。在走出来的第一时间,是愤怒与恐惧。愤怒与恐惧,是最有感染力的情绪之一。
于是,他们在弹幕上、评论里肆意宣泄着。
而向北,恰恰是最好的宣泄对象。
都说了节目组财大气粗,在各方面的配置都是一流。《造星》拥有一流的导师,一流的设备,也拥有超一流的网络舆情监控团队,也就是公关。在向北的节目快要结束的时候,公关团队就已经预测到了即将到来的狂黑盛宴。他们紧急把事态报告给总导演,总导演又知会了季扶摇。
事情处理的速度异常迅速,仅仅总共六分钟,公关组就收到了命令——不惜一切代价,控制事态。他们很清楚,控制事态的另一层意思,是保护向北。于是,一场狂风暴雨消弭于无形间。
公关拦得住外面的腥风血雨,却拦不住排名第一的顾寒衣。
在现场投票之前,顾寒衣截住了向北。顾寒衣抓住向北的肩膀,几乎是质问道:“你到底在做什么?!”
现在的向北很舒适,他没有为自己的人设增加脚本。他很平淡地扒开顾寒衣的手,满不在乎地朝前走去。在和顾寒衣错身之时,他轻轻说道:“比赛啊。刚才的演出不精彩吗?”
说完,他大踏步地朝着舞台走去,不甚在意留在后方顾寒衣的表情。
很快就到了万众期待的投票环节。在等待投票的过程中,主持人会挨个儿和每一个练习生聊一会儿,最后一个是向北。
在向北表演的时候,主持人就站在第一排侧边——距离向北最近的地方观看。向北的表演,不可不谓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以至于现在看见向北,本能地想扭头就走。
不行,他的职业道德告诉他不行。
主持人来到向北跟前,忍不住问道:“刚才的故事是真实发生的吗?”
这个问题有些莫名其妙。
真实发生?主角是架空朝代的伯爵,演出里自白所涉及到的事,都不能在任何历史资料中一一对应。主持人是业内名声赫赫的主持人,好几次的临场发挥堪称是主持界的经典,他为什么会问这种没有必要的问题?
和其他人的反应不同,向北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眼睫忽地一颤。不过,也仅仅是一颤。下一刻,他抬眼直视主持人略带锋利的眼神,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谁知道呢?”
这个插曲没有引起丝毫波澜,主持人也没有继续追问。一般每个选手,他都会提两个问,向北也不会被特别冷落。于是,他面带职业假笑地提出了第二个问题:“你刚才的表演很精彩,可是怎么会想到演出这么一个故事呢?”
向北双手在身前交握,那是一个很乖巧的站姿,和之前演出中一米八的气场截然相反。他回答时候的语气不带有一丝一毫的阴郁。他笑着,似乎还有一些不好意思:“我只是觉得这个故事很有美学色彩。”
美学色彩?
众人被他的回答惊倒,甚至有人暗暗地翻了个白眼。对于那些白眼,向北恍若未觉,他对于“美学色彩”这个关键词侃侃而谈,简单又条理分明地用论据支撑了他的观点。他说完之后,之前翻白眼的那批人,甚至开始不住点头。
向北已经洗去了妆容,整张脸干净自然。他站在台上斯斯文文、干干净净。华丽的服饰穿在身上,乖巧得像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小王子。
这副模样,实在是太具有欺骗性了。不少明明在心里刚发完誓,要彻底拉黑向北的人,一下子又软化了,开始自我攻略:都说了要把演员和角色分离!向北看起来这么可爱,他只是太纯粹了,刚才一定不是故意的!
就这样,原本打定主意要让向北得个零蛋的观众们,又犹犹豫豫地投了向北一票。虽然最后的结果仍然是倒数第一,但好歹也不至于成为笑话不是?
在戏剧性的发展中,第九次周赛终于落下帷幕。
向北一走下舞台,就被季扶摇逮到。此时的季扶摇,没有了惯有的不着调的笑容。他的眼里饱含怒火,英俊的面孔上是真实的阴沉。他压低了声音,质问道:“你到底在做什么!”
一字不差。向北忽地一乐,季扶摇和顾寒衣的问话一字不差:这两人果然有趣。
原本今天打算好好休息一下,但因着这点儿有趣,向北还是捡起了季扶摇面前的人设。他表演着一场桀骜不驯的戏精少年故意装作无辜小白花恶心人的戏码。他眨眨眼,用又软又糯的语调说:“我没干什么呀!”
季扶摇:……
不像庄牧,至今为止还被面前的少年蒙在鼓里。季扶摇自以为见过向北真正的性格,知道他是多么的桀骜,多么的狡猾。可怜季扶摇不知道,自己只不过是被迷惑在了第三重套娃之中。
不知为何,一点隐秘的优越感忽的窜上心头。
“……你好好说话。”被向北这么一闹,之前的怒气顿时去了一半,季扶摇恢复了正常的说话语调。
季扶摇话一说完,向北就跟川剧变脸一样,马上转换了表情,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噢。”
即便是看见这幅臭脸,因着那点儿优越感,季扶摇在自我催眠之后也不觉得生气。与之相反,他忽的还生出一种渴望,他想知道这张和穆雨辰神似的面孔下的灵魂,究竟是什么模样。他想,这不过是一种类似于买票去动物园,看个乐子的心思。
做下决定之后的季扶摇,他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那是一种兴奋与期待的表现,而不是去动物园看动物的心情——不过这一点,他并没有认识到。
季扶摇认识不到,向北却是看得一清二楚。实在太有趣太好玩儿了,好玩儿得他在脑海之中笑出了泪花,惹得二三四北一阵担心。
这一切,季扶摇都不知道,他自恃是一个捕猎者,浑然没有猎物的自觉。季扶摇整顿了表情,吊儿郎当的话语里是显而易见的关心,“你不想说就算了。上次还没来得及庆祝你进入前十,这次补上。小酷哥,你成年了吧?不如我们来一场男人之间的对话——酒吧去吗?”
酒吧?
“酒吧?”向北嘴里发出一声轻轻的嗤笑,双手抱臂靠在一旁的柱子上,挑衅地看向季扶摇,“酒吧有什么意思?你体验过飞一般的感觉吗?”
季扶摇:???
季扶摇僵在原地,宛若雷劈,脸上的表情颇为纠结,是难得的囧态。
似是欣赏够了,向北又是一声嗤笑,这才慢吞吞地说:“飚车,去吗?”
就这样,晕晕乎乎的季扶摇上了向北的贼船,哦不,贼车。
摩托车。
晚上十二点,季扶摇坐在摩托车的后座上,在摩托车极速的轰鸣声中,他死死地抱住了向北的腰。
目的地,海边赛车场。
第一医院特殊病房
岁余年向来秉承着养生的态度,红枣枸杞保温杯,早睡早起不熬夜。现在住进病房,相对于以前繁重的工作算是格外的轻松悠闲。于是,入睡时间从之前的晚上十一点半,当即提前到了九点。在一般人夜生活刚开始的时候,岁余年就已经进入梦乡。
但是……
晚上十一点半,岁余年从梦中陡然惊醒。他猛然睁开眼,耳边好似还有人在喊他“小五”。有嘻嘻笑着的,也有严肃正经的,还有豪气万千的。一声又一声,分明在脑海里不停回响,却怎么也辨别不出对方的声线究竟怎样。
岁余年皱起眉,还沉浸在梦中似是而非的感觉上。“哥……”
话一出口,岁余年猛然回神,却忘了刚才失神时自己说了些什么。但不知为何一股熟悉的羞耻感涌遍全身,顿时有些莫名其妙。
他依稀记得刚才在喊着谁的名字,在教对方看走势图。不过梦中的一切都已经模糊不清,他不记得对方是谁,也不记得对方的名字。不过他记得自己的态度,很耐心,前所未有的耐心。
岁余年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耐心的人。对工作,对家人,对自己,他其实都没有耐心。他只是一板一眼地,按照自己所规划地那般去做。与其说是没有耐心,倒不如说是他既没有耐心,也没有不耐心。
他的生活很单调,说平静无波也好,说一潭死水也罢。岁余年都无所谓。
不过……岁余年揉揉额角,他把右手放在胸膛,皮肤底下就是心脏。他感受着心脏还未平复的心跳,和平时有所不同的心跳。
岁余年缓缓地吐了口气。
外面起风了,风吹树叶沙沙作响,月亮又大又圆。
晚上十二点。
看着那月亮,岁余年换好衣服,他忽然很想去海边转一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