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十二、学校
洛童情场得意后,郑林绪提醒她不要像其他不懂事的早恋少女那样荒废学业,洛童似懂非懂地答应着,每天除了想着怎么和郑林绪黏在一起之外,就是背书。
短时间掌握的知识和她面对许多事情一样,奔腾如流水,这一刻在她眼前,下一刻就逝不可追,参加完入学考试后,那些知识已忘得差不多。
洛童如愿考进了学校,但郑林绪的烦恼并未消散,他还要给洛童选专业。
郑林绪不是一个好老师,洛童的理科学得一塌糊涂,只学明白了加减乘除,没办法,唯有去报文科专业。
郑林绪也不是一个好家长,对市场的就业环境一知半解,很难给洛童好建议。郑林绪问了陶择枝,但陶择枝这个不识人间疾苦的少爷,对普通百姓的就业行驶了解得比郑林绪还不如。郑林绪无法,硬着头皮去咨询了学校的教导主任,主任和蔼可亲,一个四两拨千斤说道:“专业这种东西,主要看孩子喜欢。”
郑林绪心道:可我家孩子现在只喜欢我……
最后,郑林绪和洛童商量了半天,决定选一个看上去不太难学的专业,行政管理。
郑林绪深谙专业与就业之间无必然联系之理,念书是一回事,工作是另一回事。他原是不想洛童步他后尘,在非专业的地带乱碰乱撞,走得一身疲倦,但现实是他亦没有能力替洛童准备好一个美好顺遂的未来,只能随她自己去闯了。
洛童第一天去上课时,郑林绪请了半天假接送她。
两人牵着手走在人行道上,天还没黑透,晚风未起,空气带着白天的余温,闷在他们身上。
洛童紧张得浑身不自在,烦躁地皱着眉头,郑林绪安慰道:“记得我第一天上学前班的时候也是很紧张,才五六岁的小孩子吧,就一下子要进入一个摆满课桌的地方,一下子要规规矩矩坐一天,想想就觉得可怕,但真的坐在了那里,慢慢地也习惯了,前后最多不过三天。”
洛童有点闹情绪,在上学的路上仍要问:“为什么一定要我去学校上学?”
洛童带着想耍赖的心提问,郑林绪却很认真地回答:“虽然我对上学的时光没什么留恋,但客观来说,学校是从家到社会的中转站。学校环境相对而言单纯些,同学们都是同龄人,除开那些会霸凌别人的坏孩子,正常的同学彼此之间没有太多利益纠葛,基本上都能平和地相处。你在学校可以没太多压力地交友,交流,获得更多关于外界的信息,练习和不同的人交往的能力,对现在的你而言,是个很不错的地方。洛童,放轻松,尽量找到可以享受的地方,好好享受这段时光。
“说着说着我都要羡慕你了,你没有升学压力,没有考试压力,不会有人跟你说考不及格了就要去沿街乞讨,每天上课做作业也只是一项单纯的任务,不会和你的未来挂钩,不需要背负谁的期望前行,你反倒成了现代为数不多的,能一心一意领悟在学校学习带来的快乐的人了。”
洛童的眉心没有皱痕了,嘴还微噘着,一个抱着自己的不开心不肯撒手的小孩。
郑林绪笑笑,轻捏洛童的脸蛋,“谁让你穿越了也不知道挑个有钱有关系的人家,可以去好一点的学校,入学还轻松,不用背半年书也能去。跟着我这种穷鬼,是比较可怜的了,进这种一般般的夜校还得大费周章,来这么久了才能过校园生活。已经有点太适应家里了,舍不得离开了是不是?”
洛童点头。
郑林绪摸摸她的脑袋,“这一步总要迈出去的,你走了第一步,就会发现以后的步子都没那么难了。没事的,去吧,我等会儿来接你放学。”
郑林绪停在校门处,与洛童说再见。
洛童跟着三三两两的人往里走,走了两步又回头,郑林绪朝她摆摆手,又借着门口保安亭的灯光看她身上那件穿了许久的最普通的t恤,交代道:“你在学校里交到了朋友,可以请教一下人家现下的小女孩都喜欢穿什么,然后给自己买点新衣服吧。我是不太懂这些的,给你买的都是最常见的衣服,小女孩应该都不太喜欢穿成这样,太普通了,没有个人特色。”
洛童一一答应了,磨磨蹭蹭地同郑林绪说再见,拖着脚步往学校里走。
之前参观学校和参加考试都在白天进行,洛童没见过隐入夜色中的学校,竟是这么沧桑又阴沉的庞然大物,空洞洞地张着嘴,吞掉一个个温顺走进的学生。
洛童乖乖地上了一周课,她仍觉得自己不太喜欢上学,虽然先前也知道了是这么一回事,但她从来没有实际接触过这种生活,在学校里总是不够在家里自在的。
与同学们的相处也让她有压力,他们几乎都是上班族,白天工作,晚上学习,就她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听他们聊天像听天书。
说话声和嘈杂声无异,在嘈杂声音最大的那一瞬间,洛童突然觉得郑林绪让她踏出家门的做法有点残忍。
她好不容易才将那个家视作她的家,把郑林绪变成她的家人,却又要做脱离那一切的尝试,重新一无所有地暴露在另一个陌生的世界,孤立无援。
虽然听了很多课,背了很多书,但她的意识里从来没有“与家脱离”这一项内容,她只知道女性的人生是从一个家到另一个家,屋墙之下,喜怒哀乐都被团团围住,不需要四处冒险。
她不知道她现在经历的是现代孩子都要经历的,一种类似于二次戒奶的行为,无论男女。
在此处,大多数人都在一个相同的起点出发,都没有家族宗室可依靠,人生的道路不被谁保护着,更没有谁可以向他们承诺未来,他们都需要为了走向更广阔的的世界而亲自掐断某种依赖。
但如郑林绪所言,哪怕用以适应的时间长,也总会适应,洛童身边都是每天要见面的同学,时间久了,自然而然就能接受他们的存在,也能在他们面前自在许多。
他们说的话仍有陌生之处,但遇到不懂的,洛童都会实话实说:“我在乡下长大,才来这里一年多,很多东西没见过。”
她其实也不明白这句话为什么会起到一种奇怪的作用,只知说出来后,同学们都会转而安慰她,还纷纷争着承认自己也是乡下来的,让她一点也不需要在意她的出生。
坐在洛童旁边的同学戚承承问她:“洛童,你以后想做什么?”
“我不知道。”
坐在另一边的同学梁小奔说:“都读这个专业了,还能做什么,做文职工作呀。”
洛童想起了郑林绪的话,同她们说:“我男朋友让我好好享受在学校念书的日子,他说以后的工作很大可能不与专业挂钩,所以让我不要有压力。”
梁小奔认同道:“你男朋友说的也对,别说我们这种没什么用的专业了,现在一大把学医的人去卖保险,我家有一个亲戚就是。以后的事情不好说,不好说。洛童,你男朋友是那个高高瘦瘦的,扎着一个小辫儿,偶尔来接你的那个男人吗?”
“对,是他。”
戚承承和梁小奔都是已经有工作的人了,与别人的友好交流从赞美开始是她们的共识。
梁小奔点头道:“噢,想不到他人还挺好的,我还以为他是那种很酷的人。”
戚承承说:“人家是对自己女朋友好。我也在校门口看到过他,和洛童走在一起挺般配的。洛童,你的眼光不错。”
洛童被两人哄得开心,立时觉得与她们亲近许多,笑着说道:“他是对我很好。”
不同的课程,不同的老师,不同的同学,不同的着装,不同的爱好,不同的经历,全部挤在同一个空间,洛童只觉眼花缭乱。
一切都是她来不及认识,就已经走到她面前,她只能去迎接。她努力地参与到人群中去,课间大家聚在一起聊天,她会凑过去一起聊,课后大家去问老师问题,她会凑过去一起问,大家想要组织聚会,她会积极报名,什么东西在他们之中流行,她虽不跟风,但也会去了解。
洛童希望自己能逐渐找寻到人们表象上的共性,并让自己也拥有这种共性,如此,她便能在外表与行为上与他们一致了。
周末的上课时间是白天,晚上可以相约着出去玩。洛童也跟着同学出去玩过几回,去过好几个大型商场逛街,看过好几场电影,听过音乐节,也试过两天一夜的短途旅行。
一开始去参与这些活动时,洛童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就要做一周,后来出门也随意了。她在家时仍爱黏着郑林绪,但已经可以不牵着郑林绪的手,独自到外面五光十色的世界去了。
洛童曾邀请戚承承和梁小奔到陶酒吃饭。
这是洛童生平第一次主动请人吃饭,郑林绪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陶择枝就上了一百二十个心,两眼发光地同郑林绪商量道:“要不那天晚上我们店里限流吧,如果洛童过来没位置怎么办?而且人太多也不好,怕吵到她们几个人小女孩聊天。等会儿我去多买点串灯蜡烛什么的,把我们店里布置布置,可不能丢了洛童的脸,要不要买束花送给她?显得隆重些。”
郑林绪忙摁住他,“不用麻烦了,你给她们留一张角落里的桌子,让她们好好吃个饭就行了。”
这也是洛童第一次来陶酒,她站在门口,看到一整面摆满各式酒瓶的墙柜前面,低头工作的郑林绪时,觉得那仿佛是另一个人。
身份随着场所变化,郑林绪不再仅仅是她在家里认识的他了。那么多的酒,整齐立于他身后,像他带领的兵。
洛童刚来到现代世界时,曾十分害怕白天过马路,她怕停在路上的那几列车,它们如同铁甲一般,身上会缀上几颗阳光耀眼的反光点,它们如同兵将一般,高大凶猛列阵而立,她在家乡虽未上过战场,但也时常听说各地的乱象,她一个没有反抗能力的女孩,听得多了,便会害怕一切有攻击性的东西。
陶择枝一看到洛童就大嗓门地招呼道:“洛童!你终于来啦!有没有迷路?你是怎么来的?坐什么车?来,往这边走,我给你们留了桌子,先坐下,我让阿绪过来给你们写单子。”
陶择枝一嗓子让全场的人都注视着三个女孩,郑林绪扶额,无奈地笑看女孩们害羞低着头进店的样子。
洛童小声地回答陶择枝的问题:“我是坐公交车过来的,学校旁边就是公交站,很方便,也没有迷路,一下车就看到你的店了。”
陶择枝没听清,又是大声问道:“你说什么?”
洛童只好提高声量再说一遍。
郑林绪捧着托盘过来,给女孩们拿了一壶柠檬水和三个杯子,顺便把陶择枝赶走,对洛童的朋友抱歉道:“不好意思,我们老板比较激动,他从早上就盼着你们来了。”又朝洛童笑笑,递上菜单,“你们先看一下想吃什么。”
陶择枝又凑回来,给她们介绍菜品,啰里啰嗦地说道:“菜随便点,等会儿我进厨房亲自给你们做。不用看价钱,这顿饭我请你们吃。洛童你要是实在过意不去,饭钱我就在阿绪的工资里扣。”
洛童瞧瞧郑林绪的眼色,得到许可,便对陶择枝点头道谢。
待那热情的老板和调酒师都回到工作岗位后,梁小奔喝了一口柠檬水,同洛童说:“这家店不错,很有人情味,你男朋友在这里工作应该挺开心的。”
洛童笑着说道:“这里的老板是他的同学,也是朋友,所以对他很好。他也很乐意待在这里工作。”
戚承承靠近洛童,压低声音说:“开心归开心,但在这种小店干活,没有几个钱。”
梁小奔也靠过来,问洛童:“你男朋友家里有钱吗?”
“没有,他说过他家很穷的。”
戚承承皱眉,“那你跟着他不就糟了,你家里也没个能支持你的,你俩以后要是在一块,再生个小孩,不得吃咸菜豆腐过日子呀。”
洛童天真烂漫,“怎么会呢,以后我也会找到工作,也会有薪水的。”
戚承承和梁小奔对视一眼,默契地换了个话题。
她们聊天,洛童多半是听着,插不上几句话,但洛童总是听得津津有味,不觉无聊。
今晚她们的说话声有一半融进了其他客人的说话声里,洛童听在耳里觉得嗡嗡作响,辨不清真实内容,她便有些走神。
郑林绪曾想过带洛童来这里,被她拒绝了,那时她觉得不合适。
因她没有一个能让自己安然坐在这里的身份。
洛童拿起面前的玻璃杯轻晃,看里面飘着几丝柠檬肉的水攀着杯壁起伏,她请戚承承和梁小奔来,不是要同她们联络感情,只是她觉得自己可以坐在这里了,请她们来做个见证。
此刻,她的身份其实没有变,是她的认知变了。
无论是郑林绪的女朋友,还是陶酒的客人,她都能将这些身份与她这个人相重叠。
有很微妙的一种差别,落在她的周围,将她轻轻地朝不同方向拉扯。
在故意营造暧昧气氛的黄白灯光下,在只关于她自己的世界中,有什么在浮出水面,又有什么被丢进昏暗中。
她意识到自己身处其中,她意识到她这个人,她的形体,她的实质,真真切切地存在于此处。
她和其他客人一样,来用餐,喝酒,和朋友聊天,没有先来后到的区别。
她“在”这里,是我思故我在的那个“在”,一种实质与灵魂同时获得肯定的,全面的存在。
郑林绪端着果汁过来时,洛童猛地抬头,遇见新大陆般遇上他的双眼。
郑林绪怔了怔,给她们上好果汁后,用手背蹭蹭洛童的鬓角,低头用眼神询问她。
洛童还他一个笑,不言语。
郑林绪能感受到属于洛童的神采,与平时有了些许的不同,更愉悦,更轻盈,更耀眼,她仿佛已不是一个藏着秘密的人。
她仿佛是一个全新的人,肩上除了披着上天的祝福,尚未有别的牵挂。
郑林绪有点惊讶。
戚承承和梁小奔吃过饭,又喝了鸡尾酒,聊到尽兴,便结伴回家了。
洛童继续在陶酒坐着,等郑林绪下班。
陶酒打烊后,郑林绪捧着两碗面,坐到洛童旁,“要吃一点吗?”
洛童看那浓汤泡着一团弯曲的细面,以及堆在一边如小山的荷包蛋、肉片、青菜,伸筷子挑了挑漂浮的葱花,又将鼻子凑过去闻了闻,“好香啊,但我现在不饿,吃不完这么多。”
郑林绪喝了口汤,“今天这汤可以,你试试吧,吃不完的给我。”
两人低头吃面,吃到一半,郑林绪停下筷子,扭头看了一眼洛童。
他想看清楚她,看清楚他方才意识到的她身上的改变。
洛童对上了郑林绪的视线,她那双大眼睛像第一次仰头问天的幼鹿的眼睛,众生皆知,这幼小的灵魂刚刚从生命的源头离出水面,尚带着一丝创生的神性。
洛童问:“怎么看着我?”
郑林绪垂下眼帘,微微侧身,让自己的背倚着身后的昏暗处,“我刚才,觉得你好像不太一样了,早上看你还没有这种感觉。”
“我也觉得。”
郑林绪问道:“今天发生什么事了吗?”
洛童说:“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我不知道,但我好像,一下子长大了。我好像,一下子来到了这里,和这里所有人没有差别地,来到这里。”
“就像,佛家说的顿悟那样?在一个瞬间悟到了自己的存在?”
洛童笑笑,“可能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