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零、热病
近来,洛家似乎走了霉运。
洛大汉坐在家门外的一棵大榕树下,一边歪着嘴抽旱烟,一边手指头朝天上地下戳来戳去,同一起抽烟的邻里们诉苦。
最小的儿子淘气爬树,不小心跌下来,把一颗门牙摔没了。
洛大娘又怀孩子了,家里足足八口人要吃饭,再添一张嘴,真真养不起了,他累得背都直不起来了。
他家的薄田,本来就难耕种,这几天起了凉风,地里头的作物一下子就没了精神。今年雨水少,风起得又早,眼看着收成就不好,不知入冬交了田租,还有多少剩的,够不够那几个小崽子吃到明年。
最棘手的是家里的三丫头,好端端的突然病了。
其他时候病了倒不打紧,偏偏她这个没福气的,挑媒婆上门说亲的时候病。
媒婆来说的,可是村里乡绅廖举人家的大公子的亲,是他和洛大娘咬牙交了疏通的费用,才找来的亲事。
那媒婆亦是个黑心肠,明明收了钱,却不办事,人都到这了,一看三丫头生病,就二话不说往外走,定要等三丫头病好了再谈婚事。
廖大公子前几年死了老婆,一直没续弦,关于此,流言甚多,比较靠谱的说法有两个。
一是说他老婆是给他活活打死的,他一直有动手的习惯,关起门来就爱折磨那可怜的女人,不过她也算能耐了,撑了十多年,还生下来一个儿子一个女儿,看着他们长得半大了才被打死。
一是说他老婆是被他娘折磨死的,他娘对大儿子娶进门的儿媳不太满意,平时动辄打骂,说话极难听,那女人天天心里憋着气,憋了十多年,把身子憋坏了,得了个吐血的毛病,没多久就病死了。
有人问:“既说得这样可怕,怎么还让媒婆来说亲,女儿嫁过去了岂不是要受罪。”
洛大汉微眯着眼,缓缓吐出一口烟,满不在乎道:“都是别人乱说的话,信不得。廖大公子可是廖家老爷的儿子,是举人的儿子,读书人,怎么可能动手呢?廖家夫人就不用说了,书香门第的夫人,怎么可能打骂儿媳呢?”
有人又问:“廖大公子,那得比你家丫头大了快二十岁了吧,我看不妥。”
洛大汉摆摆手,“年纪大点有什么关系,廖家大门大户,三丫头要是能嫁进去,多风光,这是一门不可多得的亲事。”
可三丫头如今躺在床上,起都起不来,洛大汉不住地叹气,不住地念叨着她不懂事,没福气。
有人说:“去村口请个大夫来看看吧。”
洛大汉拒绝道:“哪有这么严重,我家孩子病了,从没请过大夫,过几天就好了。”
但洛大汉心里其实是有些觉着了,三丫头这次生的病,似乎要比他见过的都严重些。
他搓着烟草装进烟锅里,无意识地缓缓摇了摇头,病得再严重也是个年轻体健的孩子,能撑过去,没必要花钱请大夫。
洛大汉回到家,特地去看了看三丫头。
三丫头盖了两张厚被子,仍在发抖,嘴唇白成纸,干巴巴,起了两块皮,但脸颊却因高热而红彤彤的。
四丫头在一旁看护,同洛大汉说:“三姐姐今天都没醒过。昨天还能喝一点水,今天连水都喝不进去了,人事不知。爹,要不请个大夫来瞧瞧三姐姐吧。”
洛大汉没答话,被子掀起一点,探了探三丫头的手背,冰冰凉凉,两张被子也捂不热。洛大汉晓得事情要比他想象中严重了,但还是没能下定决心,对四丫头说,也对他自己说,“先等一等,明天还这样就找大夫。”
半夜时分,三丫头醒了。
她浑身轻飘飘,头脑不清醒,往旁边看了眼,见床边支了张小桌子,四丫头就蜷缩着身子睡在上面。
她想叫妹妹到床上一起睡,但嗓子干涩,说出口的话含糊成一段又一段气息微声。
正想再尝试一下,四丫头却忽地滚到了地上,瞬间被摔清醒了,四丫头爬起来,来不及看向床上的她,便快速冲向门外。
地震了。
待洛家能跑动的人都跑出了房子之后,房子似仰天悲鸣,发出震天响声,倒了。
洛大汉傻了。
从他的爷爷那代传下来的,他住了一辈子的,砖木混建的房子,轰然倒塌。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家变成废墟。
洛大汉瘫坐在地,双目直愣愣地瞪着,嘴半张,一口黄黑牙齿胡乱支棱在滚滚烟尘中。他的精气神也跟着他的房子倒了。
他目不能视,耳不能听,口不能言,他的世界只剩下一件事,一个噩耗,他的房子倒了。
他甚至在四丫头扑过来说三姐姐还在里面时,想不起三姐姐是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