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心甘情愿
“然后呢?”
霍荔依旧规规矩矩地坐在书桌旁,手指捏着相机,指甲变得惨白。
江迤讲述这段往事的时候,语气毫无波澜,仿佛在述说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事。
“没什么然后。”他的语气依旧淡淡的,听着却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江迤坐在她身旁的床沿上,神态自若地撑着双臂望向她,眸子里光闪了闪,看不出什么情绪。
霍荔默默将相机放回书桌上,扭头回来的时候,红血丝又布满了眼眶。
她小心翼翼地走向少年,一步,两步。
最后又小心翼翼地抱住了他。
“然后呢?”
她哽咽、无助的声音,第一次以这么近的距离,传进江迤的耳朵。
“怎么会没有然后呢?”
霍荔从小到大都很难与别人的经历产生共情。
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因为别人的事,她心疼得快要窒息。
江迤整个肩膀都微微颤了下,就在霍荔站起来拥抱他的那一瞬间,炙热又温暖。
他的脸就紧紧贴在少女腹部,外套上的毛毛挠得他脸颊痒痒的,淡淡的玫瑰花香味猛烈冲击他的鼻尖。
小姑娘的左手轻轻地、抚摸似的搂住他的脑袋,右手搭在他的背脊上,一下又一下地安抚着他。
江迤也缓缓地抬起胳膊,学着她的动作,在她手臂上轻轻拍了拍,以示安抚。
“后面也不重要。”
“12年年初你还记得吗?时隔十年,我们那又下了场小雪。我那会就躺在旧车棚里,把从小到大经历过的事情都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再睁开眼时,空中竟然飘了些鹅毛细雪,就顺着车棚顶上的缝,最后落到了我的脸上。
我想抬手碰碰它,但是我又能清晰的感觉到它融化在我的脸上,就在一瞬间。时间与我而言,好像突然间走得很快,但又好像很漫长。
等意识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市医院重症监护室的病床上了。外界的事情我不太清楚,对病房的记忆也就停留在炽白灯光和呼吸器。
医生诊断为脾脏破裂,血供被中断,错失最佳诊治时间,我就被迫做了全脾脏切除手术。
就因为,你之前看见的那三刀。”
霍荔依旧抱着他,身体稍微往后退了一点点,红着眼望着少年清冷的眉眼,“还疼吗?”
江迤抬手擦去她脸颊的眼泪,摇了摇头,“早就不疼了。”
“胡瑛呢?赵明瑞呢?他们后面又怎么样了……”
霍荔见江迤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赶紧补充一句:“你要是不想说,也可以不用回答我。”
先是偷窥别人的秘密,再然后又刨根问底,再这么逼问下去,她怕江迤会发疯。
“你要一直这样抱着我?”江迤看着小姑娘无措的眼神,语气认真的问。
霍荔顿时有些羞愤,连忙将挂在江迤身上的两只手收了回来。
江迤看她一惊一乍的,突然就笑出了声,“也不是不让你抱,只不过那样的话,我讲话就有点喘不上气。”
“什么呀……”霍荔羞得连退两步。
江迤拉住她的胳膊,将整个人往自己身边带,最后拍拍身旁的床沿空位,示意她坐下。
“其实少了颗脾,对我来说没多大影响。只是当我状态稍微好点后,学校通知我休学居家休息。那会儿很天真,以为是学校准的病假。”
霍荔精神瞬间清醒,她坐直身体歪着脑袋观察江迤的表情,她好像已经知道这其中的答案,但不敢确认。
是照亮江迤童年的第一束光。
背叛了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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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退学申请:兹我校学生江迤(男),于本校高三年级六班学习。现因于校外打架斗殴、情节恶劣,对学校产生严重负面影响,经由学生本人和监护人慎重考虑,特主动申请退学,取消相关学籍证明。学生往后一切事宜均与学校无关,望领导批准!2012年4月30日】
霍荔捏着手中的纸质材料,反复阅读多遍还是不理解,眉毛拧成道弯弯的弧线。
“打架斗殴,自动退学?”霍荔抿了抿唇,“你自己办理的?”
江迤被她盯着看,最后给出个肯定的回答:“算是吧。”
“不是。我知道打架不对,但你这种情况不发个见义勇为奖就算了,怎么还莫名其妙背了个处分?”
霍荔很是疑惑,想着江迤是不是对胡瑛心有亏欠,甘愿背这个处分,她问:“心甘情愿的?”
江迤望着木地板上的缝隙,薄唇紧闭。
他并不认为自己是所谓的大圣人,也并没有那么多舍己为人的心思。尤其在学校将他打架斗殴的事由传到监护人那里时,外婆和小姨的眼里不是责备,更多的是惋惜和后悔。
后悔自己没有将他教育好。
那一瞬间,他陷在了保守胡瑛秘密和维系家人自尊的泥泞里,不知怎么抉择。
胡瑛被伤害和侵犯的画面依旧历历在目,他再三思索后,打算与家人坦言自己只是因为醉酒,才会跟校外青年产生纠纷矛盾。
得到的却是当头痛击。
学校收到了匿名举报材料,材料里清楚地记录了1月15日江迤的个人行程,还有当时参与斗殴事件的社会青年的录音材料。
黄毛对持刀伤人的罪行供认不讳,被判定为故意伤害罪,判处两年零四个月有期徒刑。余下涉及打架斗殴的有关人员,予以训诫,责令赔偿损失。
胡瑛被侵犯一事被抹得干干净净,江迤甚至在某个瞬间觉得这只是他个人的主观臆想,如果没有那封匿名举报信的话。
故意伤害罪本就严重,黄毛自然不愿意提及胡瑛的事,何况当事人自己都不追究。
江迤自愿去学校申请退学那天早上,一切如常。饭桌上外婆和小姨都沉默不语,一顿饭的气压低到极致,江迤打量着两人的神情,迟迟未能开口。
饭毕。
“跪下。”
江月容的语气冰冷,这是她第一次对江迤提这两个字。从小到大,江迤也有调皮捣蛋的时候,小男孩闯祸也很常见,她都没说过这两个字。
“去阿姐的灵位下跪着。”她的声音还是冰冷,江迤却已经能从中听出哭腔。
这是江月容愧对阿姐的表现,她承诺要将阿迤顺利送进大学,完成学业。
娶妻生子,平安健康,简单幸福,所有的许诺顷刻间化为泡沫。
江迤老老实实地跪下,一言不发。
江月容望着江迤被病痛折磨数月之久后的单薄身体,夹杂着几丝银线的头发,他才十八岁啊。
所有的情绪建设瞬间崩塌。
“阿姐,对不起,我没能替你看顾好阿迤。他调皮捣蛋、惹是生非,他以为他满十八岁就了不得了,就不用顾及小姨和外婆的感受了……”
“还跑去跟人打架,现在连脾脏都拆了,连个完完整整的人都算不上……”
“阿姐,阿姐,你告诉我,我现在该怎么办?我该怎么来见你?”
外婆也坐在饭桌旁,手里夹菜的动作不曾停止,眼泪却在眼眶里翻涌。
江迤笔直地跪在地砖上,浑身的血液都仿佛被冻结一般,目不转睛地盯着母亲的遗照,江月弯绚丽的笑容灼伤了他的眼睛,连带着喉咙和肺部都在疼。
“你自己跟你妈妈讲,你做错没有?”江月容双手捂脸,声音从手掌里闷闷的传出来。
江迤的喉咙滚了滚,他哑然开口:“错了。”
“小姨我错了。”他望着遗照的视线开始模糊,找不到焦点。
片刻后,江迤的双肩有气无力地拉耸着,认真询问道,“我真的做错了吗?”
他的胸口闷得难受,最后说出了这几个月埋在心底的话:“我以为我们是朋友,我以为他们会回头看看我。小姨,我也不知道他们最后会把我抛下。”
我从没想过,他们最后会将我抛弃在那个雪夜。
江迤自以为十八岁那天做了这辈子最酷的一件事,他救了自己最好的朋友。
却没想到这份善意最后会被别人的软弱和害怕踩得稀巴碎。
见义勇为变成了打架斗殴。
鲜花嘉奖变成了谩骂嘲笑。
所有的一切,顷刻间,如同云涌般翻卷,什么都变了个样。
最后,他跪在母亲的遗像前面,像当年那个六岁孩子般,一字一言,述说心中的委屈。
江月容从江迤这里知晓事情的原委后,非要拖着江迤去学校把这件事说清楚。她不允许现在这种情况的发生,凭什么她的孩子就要被迫懂事,承受所有的伤害。
最后却被江迤拦了下来。
他原话这样说的:“反正都这样了。而且这也算是最好的结果吧。”
反正他那会刚做了脾脏切除手术不久,身体各项机能还未完全适应,抵抗力降低,三天两头感冒,休学缓缓也未尝不可。
而胡瑛的秘密,就让它烂在那个雪夜吧。
2012年年关,寒流侵袭内陆,“世界末世”毁灭的传言不攻而破。
脾脏摘除的后期问题不断暴露,他的机能免疫力在一点点削弱。
江迤连着病了几日,轻度感冒过渡到头疼恶心,高烧不退。
这一年,赵明瑞参加高考顺利去往大学,连过年都再也不曾踏回栀子坪这片故土。
胡瑛的精神状态非常不好,最后也退学了,一家人搬去到无人知晓的地方,再无联系。
2013年年初,江迤被市医院医生宣告为死亡率颇高的肺炎球菌感染,几经反转,最后出院。
长期的治疗时光,压抑束缚着江迤的性子。他逐渐变得没那么活泼、开朗,整个人内敛了不少。
他也慢慢从过去的影子中抽离,慢慢变成了霍荔如今看到的模样。
如果说。
善意终将被人践踏,那人间和炼狱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也再没有多余的脾脏让他去逞英雄。
病痛的折磨始终在告诫他,盲目的勇敢无比于自取其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