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角斗士
第一缕阳光照耀在砂石上,风中充满了烤肉与香料的气息。
奴隶们在火把下忙碌了两个多小时,将昨日吃剩下的杯盘洗干净,重新摆好面包、甜点与蜜汁烤肉。每一把椅子前都要放上一整瓶果酒。
庄园里摆放的桌椅都是顶好的,和城内应付平民的流水席不同,这儿的筵席要招待穆阿拉大人的朋友们。
这些高贵的客人昨日刚收到请柬,至少要到今天才会莅临。
若是穆阿拉大人的葬礼依然持续八天,元老们至少要等到第六日才会姗姗来迟。可听凭小主人的吩咐,葬礼的规格只有五天,说不定今晚就有贵客过来。
伊迪铎站在树荫底下不断擦汗,用眼睛盯着不远处忙碌的奴隶们:
大家忙于丧礼,小主人还未追究前阵子的事,他可不能在这节骨眼上再出岔子……
“伊迪铎!”
伊迪铎连忙回身:“哎!是穆罗大人呀。”他立刻堆满亲切讨好的笑容,用一叠叠褶子掩盖内心小小的不安。
假如穆阿拉老爷还在,穆罗大人自然是家族中顶顶受欢迎的人。
他会继承老爷的职位,与梅莉娅小主人互相协作……可惜梅莉娅小主人的心思起了变化,伊迪铎也不敢随意下注。
奴隶是输不起的。
穆罗踏着树荫走过来,他比梅莉娅年长不少,今年三十二岁,是一位在政坛上有所建树的成年人。
他今日穿着肃穆的白袍,身上佩戴着象征尊重的纯金马蹄莲,脚上的凉鞋以藤草编织,实在是庄重。
配合那双严肃深邃的黑眼睛还有略宽的脸廓,周围的奴隶们都不由得放轻脚步,不敢直视这位熟悉的青年。
穆罗在伊迪铎面前停下脚步,微微颔首:“你瘦了不少,辛苦了。”
伊迪铎连连赔笑:“为了主人,应该的。您今天是来见小主人的么,最好快一些,她待会就要去角斗场啦。”
罗马王城一共有三大角斗场,只有中心角斗场是开设在城内的。
没有一家奴隶主可以独占中心角斗场,除了穆阿拉同母异父的弟弟,还有另外三家背后站着元老的商人。
他们共同拥有中心角斗场的盈利份额和使用权,就连训练时也经常共享场地,让旗下的角斗士互相练习。
穆罗还是板着脸,但目光温和:“好,我这就去。”
他还没走出几步,背后忽然传来一片嘈杂声。
穆罗回过身,顺着伊迪铎跑动的方向看去,原来是庄园外的“客人”与奴隶们起了争执。
这些衣着简朴的客人并非晚上接待的贵客,一看就是附近的农家。穆阿拉只购买最肥沃的土地,并不干涉边缘散碎的村落。
他现在也是客人,便袖着手站在门口,边看边等。
农户的人数并不多,他们缠着头巾,用长袍盖住身上的补丁,身上也没有几件容易丢弃的首饰。
一位双鬓花白的女性正抹着眼泪,从地上捡拾摔碎的瓶子。
伊迪铎抬高声音,让所有人都听到:“主人慈悲,你们也不能在老爷的葬礼上盗窃啊!”
“不、不……我没有。”那女人丢开瓶子,局促地合拢掌心:“我、我只是…没有、没有带罐子。想装些吃的带回去,明天、明天会把瓶子送回来……”
怎么可能呢?
这样简陋的谎言骗不过伊迪铎,更骗不过穆罗。
地上的瓶子是玻璃的,又小又昂贵。这女人一定知道价格,想把瓶子藏在袍子里带出去,跑到市面上买个好价钱。
他移开目光,心中微哂:真是贪得无厌。
这些贫民依靠穆阿拉的卫队维持治安,不被蛮族打劫,也不向穆阿拉交租。
现在大人去世了,他们倒是过来连吃带拿,没有半点感恩。
现行盗窃被发现,按照罗马法规定,必须先鞭打再交由受窃者处理。
梅莉娅心狠手辣,这女人要是不能双倍赔偿这只瓶子,打完不会有半块好肉。
她肯定赔不起。
穆罗想到这儿,心中升起一丝怜意。
不远处传来压抑的哭泣声,农妇向周围人哀叫着,保证自己不是窃贼。
奴隶们纷纷低下头,避开她的目光。他们都知道主人的个性,一句话都不敢多说,只是围着这个女人,不让她跑脱了。
叮铃,叮铃叮铃。
悦耳的铃铛声随风响起。
穆罗看向正门,美貌的姬妾用金钩挑起珠帘,另一位美人用手臂扶着娇小的少女,和她一同走入阳光里。
一只镶满宝石的鞋子映入眼帘,穆罗屏住呼吸,将问候推动到口部。
可还没等他出声,少女的头纱已经擦肩而过。
她一眼都没有看向他。
怎会如此?
穆罗有些恍惚:梅莉娅固然是傲慢无脑的,可在穆阿拉大人的教导下,至少会对他假以辞色。
难道是因为刚刚继承大量遗产,抖起来了?
“你们在吵些什么?”梅莉娅打着哈欠,看上去很疲倦。
伊迪铎左右看看,发现其他奴隶都低下了头,只好捧着肚子跑过来,一躬到地:“哎呦,我的主人,有个住在旁边的农妇……打碎了玻璃瓶。”
他说完后心里咯噔一声,恨不得掌自己嘴巴。
奴隶还有空同情别人?敢拿昏话骗主人了!
“……就这?”梅莉娅无语地看了一眼地上破碎的玻璃瓶,还有食物残渣。
穆阿拉家不是首富吗,碎一个瓶子都要和邻居较劲?
忽然有谁小声嘀咕了一句:“她是要偷才会打碎的。”
罗马法好像是比较严苛的。盗窃……似乎很严重?
梅莉娅振作神色,泛出一股浓浓的傲慢,冲哭泣的妇人招招手:“我不耐烦那些有的没的,你来说。”
妇人连忙趴跪到地上,膝盖蹭了一圈脏污:“回、回大人的话,我、我用、用瓶子装食物……”
“啊~原来是这样啊~”
梅莉娅浮夸地一拍手:“也对,确实忘了准备携带食物用的盘子呢。”
穆罗在身后咳嗽一声,这可不是穆阿拉大人没想到。葬礼和婚宴不同,带食物回家是不体面的。
葬礼吃剩下的食物应该捐给各个教会,让他们去喂养广场上的鸟类,或者填埋到田地里,祝福下一季的收成。
梅莉娅丢开姬妾的手,对伊迪铎吩咐道:“你们拿一筐面包、大饼过来,把它们切成两半,夹一些肉和蔬菜让他们带走。”
“是……”
大家面面相觑,梅莉娅却已经转身,对着穆罗点点头,然后拔腿就走。
穆罗懵了,半晌才追上去。
等他跑出门外,妹妹已经坐上白马,风吹起她的长发,墨色陷在毛茸茸的兔毛围脖中。
“梅莉娅!”他大喊出声:“我有事要和你商量!”
话一出口,穆罗不禁咬住牙齿:
他何曾用商量这个词与梅莉娅交流?这位没脑子的妹妹人云亦云,偏生还会用傲慢掩饰自己的无知。
只要奉承几句,或者用坚定的态度和她分析问题,她就会立刻头疼地表示同意。
本该如此才对……可是今天的梅莉娅,好像不太一样。
马上的少女回过头,冲着他扬起轻松的笑容:“是穆罗哥哥吧?没事~等父亲的葬礼结束,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好好聊天呢。”
开玩笑,要是没有她的签字,父亲的那部分遗产怎么办?
想获得其他元老的认可,真正继承元老席位,他必须立刻开始上下活动啊。
穆罗和穆阿拉家族的其他人不一样,身为经营政治的养子,他的财富支出全靠穆阿拉支持,自身没有精力投资的。
穆罗:“梅莉娅,事关重大——”
白马绝尘而去,似有若无的烟气将他与少女分割开来。
他渐渐停下脚步,心中的不安与困惑越积越多。
【刚刚的……真的是梅莉娅吗?】
……
梅莉娅扶着马鞍,在塔菲的帮助下颤颤巍巍地翻到地上。
她仰头看向面前象白色的环形建筑物,一时有些腿软。
它实在是太巨大了,从下往上看去,简直遮蔽了半个天空,和湛青色的蓝天分庭抗礼。
阳光往下一照,表面的砂砾反射出刺目的辉光,逼得人遮住眼睛。
穆阿拉同母异父的弟弟,马里奥。
《蔷薇王女》中最关心原主,却被伤得最深的人。
按照原著轨迹,他因为没有第一时间赎买侄女而深深自责。
等到梅莉娅被二次转卖时,他悄悄联络卖家,以一个相对优惠的价格买回了半疯的她。
马里奥对待原主可谓是仁至义尽,苦于没办法帮侄女还钱,无法消除她的奴隶身份,只好把她好吃好喝地供起来。
可惜等原主疯病稍微过去一点,就立刻为了“自由”把看守毒杀了。
那位负责看守她的人,就是马里奥唯一的女儿。
梅莉娅深吸一口气,将胸脯挺起,气势昂扬的踏入斗技场。
阳光照射在人工铺设的热砂上,蒸腾起一片缤纷的斑点。
咔嚓、咔嚓。
金色凉鞋踏过沙硕,吸引了众人的目光。有至少五、六十位角斗士分散在各个角落,由教官带着互相对练。
年轻的角斗士站在太阳正下方,汗水顺着皮肤往下滴落。
那些一看就很有经验的高手则有权使用屋檐、回廊下的阴凉,操纵盾牌轻松弹反对手的棍棒。
梅莉娅用余光对上周围或是好奇或是阴沉的视线,在心中暗自点头:
这些角斗士看上去身体健康,状态良好,即使是最年轻瘦削的奴隶也养出一层泛着油光的腹肌。
叔父果然和书中说得一样并不苛待他们。
她站定在沙场中央,轻轻摇动手腕上的铃铛:“马里奥叔叔~我来啦。”
没办法,她又不认识马里奥。
梅莉娅维持着脸上的笑容,片刻后,一位年轻的角斗士看看左右,在裤子上擦了一把,利落地走过来。
“这位小姐,马、马里奥大人现在有事。”
他不敢看梅莉娅的眼睛,说话结结巴巴,脚却站得很稳。
梅莉娅笑眯眯地一拍手:“我是他侄女梅莉娅,现在是来商量葬礼上的事情~”
话一出口,气氛瞬间冰冷下来,连不远处刀剑相击的铛铛声都停止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她脸上,带着一道道显而易见的仇恨。
也、也对!毕竟都以为我是来催命的啊。
她立刻扯起笑容:“别担心,我是来找叔父撤销契约的。”
“什么!”年轻的角斗士瞪大眼睛:“真的吗,我哥不用死了?他、他叫尼寇拉,你、您愿意把他的名字划掉?!”
“咳咳,那是当然。”梅莉娅看得到一双双充满困惑与质疑的眼睛,努力装出无所谓的样子:“毕竟我有其他要求,只要你们——”
“梅莉娅!”身后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请求。角斗士们纷纷行礼,低声称呼马里奥大人。
一位清俊的中年人快步走来,他汲拉着拖鞋,脸上的表情又是期待又是苦恼:“你父亲说要64个人,但我们这里——”
“不要紧~”梅莉娅轻巧地跃到他面前,故意俏皮地踏踏地板:“叔父,你不会以为我真的要浪费这么多钱吧?”
马里奥顿时哽住。
出于奴隶主和亲戚的身份,他很该告诫自己的侄女:穆阿拉哥哥地位非凡,配得上角斗殉葬的大礼。
他在死前多次提起过这一点,哪怕是最不孝顺的儿女也该迁就一二。
然而,骨子里的良善让他无法开口。
更别说那么多年轻的小伙子、小姑娘就站在他们身边,组成松散的半包围。
这位有些软弱的奴隶主根本没有往危险的地方想,他只回忆起亲自教导他们的温馨岁月。
每一位好苗子都是他精心挑选、购买的,他们的战斗技巧也容纳了他的心血与青春。
马里奥甚至产生了违背兄长遗愿的想法。
他刚刚正要鼓起勇气,厚着脸皮对侄女说谎,让那些被指定的角斗士多活几个下来。最好能削成32人方阵。
这批角斗士极其年轻、有天赋,穆阿拉用了不少人情才得以定下。那几个卖家和他一样,都愿意花点违约金,少赚这么黑心的一锤子买卖。
看着马里奥青一阵红一阵的脸,梅莉娅很是豪爽:“叔父,我不要他们的命,父亲的定金还有大家的违约金也不用付,我只要——”
“好,我明白……”
马里奥如释重负地点头,他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角斗士们,欣慰地叹了口气:“走,和我一起见罗妮吧。”
罗妮是谁?说得那么亲切,肯定是原主认识的人。
梅莉娅不想漏出破绽,乖巧地跟上叔父。
两人走着走着,周围的建筑物越来越少,回廊上的石板也不见踪影,换成了便于清扫、铲除的砂砾。
梅莉娅仰头一看,不远处放着一圈铁笼,貌似是放置斗兽的地点。
难道说罗妮是原主订购的斗兽?为什么前排的笼子都是空的?
按照《蔷薇王女》中的描述,马里奥手下的角斗士平时都住在房间里呀。
一股奇异的感觉在心中翻涌。
“到了。”马里奥抹了抹鼻子,冲着最里侧的笼子喊了一声:“罗妮,她来了。你今天方便吗?”